第8章

地址所在地是一排老式的‘一户建’。

这种寿命长、价格又低廉的房屋在很长一段时间颇受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欢迎。

建房时间久远,这里的房屋大多老旧,木质外皮上全是斑驳污痕和虫蛀伤,像是被手动调暗了颜色。

房屋挨着房屋,与市区中心截然不同的拥挤。暑气未散,四周隐约浸渍着夹杂潮湿的霉味。

松田伊夏名下有两套房产,其中一套是松田阵平留下的无论环境还是地理位置都更为优越的公寓,但少年档案里的家庭住址一直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

安室透拉高口罩,垂头观察门锁。

这间房屋的屋主完全不设防备,或者也因为老旧建筑无法支撑那些新兴的密码锁,这里的锁还是最老的样式。

老到他只是将回形钩捅入门锁,轻轻一扭,门就应声而开。

好久没开过这么‘友好’的门锁,以至于安室透一时停在原地:“……”

这简直是我家大门常打开。

老街的治安一向糟糕,是小偷窃贼最易下手的目标。独居的屋主通常会加固外院围栏或在屋内设防盗锁。

就算不放,也不至于继续用这种老旧到说不定会自行弹开的类型。

安全意识可以说是寥寥无几,金发男人又开始头疼了。

他放轻脚步踏入房间,扑面便是灰尘。玄关进来就是客厅,除了沙发外,从电视到置物柜都蒙着一层灰,显然已经经久没人打扫,他要格外小心才能避免在搜寻时蹭去灰尘留下指印。

戴黑色手套的手指探过客厅的每一角,男人甚至打开冰箱往里搜寻了一番。

里面安静躺着几瓶矿泉水,还有一袋快硬了的切片面包。

半个月前的,安室透看了日期。

他在冰箱前站了半响,再次捏着眉心,缓慢地叹了口气。

这么久,U盘的影子都没捉到,倒是对松田伊夏‘不拘小节’的生活情况有了更进一竿的了解。

他简直把‘活着就行’四个大字刻在了房间墙上,主打一个随意,好像动动手指买点荤素搭配得当的便当能要了命一样。

他家里甚至没有微波炉。

安室透沉着脸合上冰箱门。

他忽得想到昨天松田伊夏坐在咖啡厅里的模样。

在自己因突如其来的搭讪避至一边时,少年撑头看着两个女生说话,手里的叉子慢条斯理落在面前的瓷盘里。

正常来说,人尝到喜欢的味道会开心,不喜欢的会刻意避开,那天毛利兰点了一道新推出的沙拉,里面有一种很多人都吃不习惯的蔬菜。

两个女高中生和一个小男孩吃了一口就变成苦瓜脸,挑着其他尚合胃口的吃。

松田伊夏倒是吃得面不改色,在聊天间将那颜色不祥的菜丝吃下不少。

他原本以为是喜欢——因为榎本梓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道新菜从菜单划去,在发现他们一桌没将这份沙拉剩下时大为感动,念叨了一下午客人口味各异还是会有人喜欢的。

现在看来,只是因为那盘菜在松田伊夏面前,所以他吃。等其他人将蛋糕换到他面前后,便再也没朝着侧方不远处的沙拉动过叉子。

……给什么吃什么,这也、这也太好养活了!

会花一周思索加哪种佐餐酒能提升食物风味的安室透欲言又止,俯身拉开冰箱的冷冻层看了一眼。

很好,真的什么都没有,空荡到能用来藏人。

…是缺钱?金发男人垂眸思索。

不像,光松田阵平牺牲后警视厅的抚恤金足够他唯一的亲人衣食无忧很久。

再加上他在警校时便得知对方大学时一直在兼职,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少年身上黑色的防晒外套材质尚好,一耳朵的环饰也颇有质感。

不过这些都在正常价格范畴,不廉价也不算上乘——那个颈环除外。

正面是正常普通的基础版型,只有手摸上皮面才知道用料舍得。后面似乎还有什么装饰,但被少年过长的后发挡住,安室透当时也没想细究。

偏向优越的衣着打扮,完全可以排除缺钱不得不降低生活品质这个选项。

倏尔,安室透听到了微微水声。

……屋里有人?

男人诧愕片刻,瞳色顷刻间转变。他压低脚步,快速走上楼梯,寻声站在一处紧闭的房门前。

是浴室。

他伸出手。

不知为何,金发男人忽得心如擂鼓。一道无形的大手在他捏住老旧门把的那刻就攥住了跳动的心脏。

他站在门外,同站在被天火灼烧着的阿喀琉斯屋外的珀琉斯。

在拧开门把的一瞬,一个念头轻轻叩响:

松田伊夏当时被他扼住脖颈的时候,到底在看什么?

——*水波荡起。

黑卷发的少年沉在水里,平日重量尚轻的水在此时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层层包裹,卷入更深、更远的黑暗中。

他张开嘴,一小串气泡窜起,消失在水面。

窒息如涨潮缓慢而不容置喙地翻涌而来,强迫他去想起一段更为久远、念念不忘的回忆。

但身体却在此时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强硬地遵循自动发出的求救信号,试图浮出水面。

……啧!

松田伊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用手扼住自己喉咙,试图进一步加深身体无法承受的窒息。

手指软绵无力,浸泡在水中的脖颈湿滑无法握紧。

他伸手探去浴缸外,胡乱摸到一条长毛巾,当即将其绕过侧方水管,圈过脖颈打了个活结,然后双手并用攥紧尾端。

绳索骤然收紧。

混乱中他好像勾到了耳朵上让安室透牙疼许久的环链,耳垂猛然拉扯出一道刺痛,和久不能呼吸后大脑和耳膜接连不断的震鸣连在一起,最后变成一段模糊的音频。

“……我们很抱歉。”

说话声淡去,淅淅沥沥的雨落下。

他抽条的身体随雨声变矮,街道墨水般在眼前铺开,雨愈下愈大,砸向地面,雾气氤氲。

迈开步子,膝盖、小腿乃至胸腹就会传来钝痛,嘴里渐渐弥散开一股恶心的铁锈味。

——别人的。作为反击,他从对方掐过自己的手上撕咬下了一块肉。

毕竟当时尚未获得咒力也没接受过五条悟魔鬼训练的身体羸弱不堪,四肢细瘦得狼狈。他唯有牙口有优势。

虎牙尖,咬人会更疼些。

十五岁的少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疼痛未熄,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过,将沉寂的手机掏出查看。

被反复看过无数次的界面没有退出,锁屏打开便是一封昨晚的短信。

与上一封相隔了一周多。

[to松田伊夏:

初三好好学习,生活费汇过去了,不够再问我要。]

界面上能直接看见的只有这两句,他往下滑动,写在最后的问句才展露出身影。

[……等高中,就搬来公寓和我一起住吧?]

少年垂着眼眸,纤长卷曲的睫毛投下细密的影,看不出情绪。

他没回,因为尚未找到理由拒绝去对方那里当近距离版拖油瓶,也可能是因为那点藏得极深的渴望,让他在打字回绝时总是踌躇。

但是迟回的理由已经想好,就说昨天和朋友出去玩得太晚,现在才刚睡醒看见短信。

站在阴雨连绵的街道,他此时尚不知道在几十分钟前摩天轮的一个座舱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不知道自己会在几小时后收到一通语气沉重的陌生电话。

也不知道那封未收到回信的询问短信会就此成为一个人的遗言,然后在一千多个日夜里变成挥散不去的梦魇。

缠夹不清,不死不休。

他只是敛眸重新将手机塞回侧兜,在低头扣衣扣时忽被人撞开,往旁边踉跄了几步。

松田伊夏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街道遽然扭曲,变成一团又一团泼洒的模糊色块。

黑、暗黄、青灰,氤氲在雨水清冽的潮湿中,暗淡地往更远处铺开,唯有一抹红浓艳得刺目。

他站在回忆的街道里,看见那片红色渗出鲜血,长出肉骨,血丝里挤出大大小小的眼睛。和他如出一辙的鸽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视着他。

无数眼睛眨动,无数人窃窃私语,那片红色忽得变成一条飞舞的丝带,向街角的少年飞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好吵……!

有什么东西在耳畔接连不断地响,狂躁地发出‘滴滴’声,像是恒古不散的幽灵,带来脑神经生理性的疼痛。

松田伊夏挣扎着吐出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细小的气泡消失在水波里。

肺部如有火在灼烧般刺痛,手脱力松开毛巾。

终于在脑海中找到了需要的记忆片段,他想要抓住浴缸边缘将自己从水中撑起,却因上面溅射的水液打滑脱手。

意料之外的失误。

浴缸里荡起的水波在此时同铸铁,他的手被裹挟其中,就这么落了下去。

意识沉入深海。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然后那些声音又变成刺耳的哀鸣,哭声、笑声、骂声、喊声,千军万马般从耳侧呼啸而过。

扭曲的光影、无边的黑白间,忽得出现了一双紫灰色的眼眸。

冷漠、倨傲,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但是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片深晦的海。

松田阵平也曾无数次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从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无话不谈,大多相聚的时间都在价格实惠的小店里,两人都缄默不言地埋头吃饭。

气氛僵硬得像凝固的水泥。

但偶尔他抬头,会和兄长对上视线。

男人青黑色的眼底是片一望无际的海,海里沉静地映着男孩苍白的脸。

灯光昏黄,影影绰绰。

松田伊夏忽得睁开眼睛。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用力咬在舌尖上,用牙齿拽动那枚金属舌钉,在舌面上扯出一片刺痛。

在冰水中麻痹的指尖在疼痛刺激下,终于能够再次动弹。

他挣扎着,狼狈地挣脱开系在脖颈上的毛巾和密不透风的水,将自己从浴缸里摔出来,砸向地面。

少年撑在瓷砖地面上,水珠从黑发上落下。

如果松田伊夏回头,便能看见曾经给他寄过无数次生活费的男人站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

但他只弓着腰呛咳。

良久,松田阵平伸手,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男人宽大的手掌穿透发丝,连一阵风都没带起。

本应看不见身后情况的少年却倏然一僵。他似有所觉,撑在地面上的手摸向头顶。

在两人手臂相交那刻,松田阵平的身影烟消云散。

他转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漫长的沉默。

松田伊夏缓慢移动到墙边,靠坐起来。

刚才恍惚间听到的刺耳声响来自于电子计时器,此时时间已经比原定的多了十余秒。

他随意捋了一把湿润的黑卷发,迈开步子走到洗手池前。

少年表情早已恢复正常,眉眼笼着一层淡薄的恣意,他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早已不是需要踩凳子才能够到水龙头的模样。

看着,又觉得记忆里那个羸弱怯懦的影子更加模糊,似乎真的已经远去了。

松田伊夏摸了把后颈,蹭掉湿漉漉的水,对着镜子吹了个不着调的口哨。

食指尖挂着的小巧物体,随着晃动甩出一道黑色的残影。

“我准备赌把更有意思的。”

没转头,但他看上去不似自言自语,而是同什么站在身后的人对话,“比如看看这个U盘里到底有什么。”

“你有意见?不回答就当赞同了。”

房间里只有水流声响。

说完,少年自己都忍不住因为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扬眉一笑,将U盘捏在掌心。

居然在这里和空气说话,真是神经病。

他曲指敲了一下自己额头,屏幕上显示出作为息屏的日期和时间。

8月8日,凌晨4点。

——*安室透推开浴室门。

里面空旷而冰冷。一浴缸的水在轻轻晃动,地面上满是未干的积水。

他看去——浴缸上方的水龙头没有关紧,在将整个池子装满后,终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周围一圈水涌向地面。

刚才他听到的水声就来源于此。

水龙头下方系着一条打活扣的毛巾,看上去像是给它套了个围脖,分外古怪。

这间浴室分外阴冷,在燥热夏季透着些恐怖故事才有的独特味道,像是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源源不断吹拂着。

但是这里面除了浴缸和花洒别无他物,太过一目了然,以至于没什么好再探查的。

但安室透莫名感觉一阵心悸。

空荡的浴室像一个跨越时空的纽带,他踏过瓷砖地面,同一个几小时前离开的高挑少年擦肩而过。

洗手池上的电子计时器照出一片黑暗,金发男人抬眸看去。

8月8日,凌晨6点13分。

手机忽得震动,发信人位置是一串熟悉的号码。

他前不久刚在少年档案上看过。

[安室先生:

虹昇大厦今晚有烟花表演,要和我去约会?]

安室透:“……唉。”对不起,松田阵平。

他给了肯定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