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做到这一点了吗?

从开始二区对过往避而不谈的沈樱,到后面四区见面就掐架的谈玉和封嘉驰,席羡青以为这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不少的世面了。

从未预料到,在这最后这一关,会遇到一个直接要求……把作品转让给别人的情况。

就连身后的叶鹭的神情都有些惊诧。

“恕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

席羡青的眉头蹙起,“家族那边对于考核的要求是,作品需根据现任代表人的喜好与意愿制作而成,所以我无法将这件作品制作给他人。”

阮悯的嘴巴动了动,攥着衣角的指节用力到隐隐发青。

良久,他突然干涩道:“那如果我说,我的意愿是,要求你一定把这件作品做给别人呢?”

席羡青:“……?”

“我知道,这场考核对您十分重要,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都会在席老先生面前,给您给予极高的评价。”

近乎是有些殷切地,阮悯抬起头,向席羡青承诺道:“只是……只是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把它做给我。”

席羡青一时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席羡青的私人工作室自成立以来,素来都是名流团队主动与他们接洽,经过层层筛选沟通才定下合作,加上打磨工期较长,哪怕是身份再尊贵的客户,往往都需要排队等候。

这倒是他第一次上赶着给人做作品,却被对方避之不及般地把他往外面推,体验堪称新奇。

但席羡青还是维持着最后的教养:“如果阮先生执意如此,那我也无法强求。”

阮悯的肩头无声一松,像是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席羡青顿了顿,眉头紧锁:“只是如果要将这件作品赠予你的导师,那么未来有关作品细节的交涉,我便需要和他进行了。”

阮悯许久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明白的。”他站起了身:“我带你去找他。”

出了会议室,他们在走廊上穿梭。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大多都是身着实验服的工作人员和学者,他们应该是早在新闻中认识了席羡青,又或是被提前告知了席羡青的身份。

因此和他对视时,大都客气地主动问好,又或是礼貌地点头示意。

但他们对于阮悯的态度……则十分奇怪。

打招呼的是极其少数,大部分都是看了一眼,便如同没事人般地擦肩而过;更有甚者,在看到他的瞬间便别过了脸,选择无视。

席羡青的眉头无声蹙起。

不要说到毕恭毕敬点头哈腰这种程度,但连正常社交时最起码的礼貌尊重都没有,这真的是一个区的首席……应该被正确对待的态度吗?

然而阮悯低着头垂着眼,自始至终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一切般的麻木。

他带领着席羡青,走到了一间虚掩的办公室门前。

阮悯短暂地闭了下眼,轻轻吐出了口气,抬起手,敲响了办公室门。

紧接着听到了低沉的一声“进来”。

阮悯停顿了一下,推开门,喊了一声:“秦老师。”

办公桌后,一个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光屏,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眼角的沟壑和花白的头发虽显出时光与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眉眼依旧板正俊逸。

更难得的是,与一些刻板印象中严谨古板的教授不同,他眼底含着笑意,风度翩翩,气质是非常少见的斯文与和善。

但不知为何,在注视到那张脸的瞬间,一缕难言的微妙感笼罩在了席羡青的心头。

人总会对某种特定面容产生难言的悸动,此刻席羡青的眼皮微跳,却始终无法形容这种古怪感究竟是什么。

“老师。”

阮悯的声线听起来十分平静:“这位是席羡青先生,六区代表人席老先生的孙子。席先生,这是我的老师,秦惟生教授。”

席羡青压抑住心中的异样感,伸出手:“秦教授,幸会。”

“上次和席老先生相见时,还是他来K大进行交流演讲,有幸聊了几句。”

秦惟生像是有些惊讶地抬起眼,起身回握住席羡青的手:“却没想连孙辈都已经出落得如此优秀,实在是幸会,小席先生。”

“不过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像是疑惑地笑着问道。

“席先生这次来七区进行选举考核,会特地给首席定制一件作品。”

阮悯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珍贵且意义深刻的机会,我想要……送给老师您。”

空气沉寂了一瞬。

“阮悯,你这孩子……”

秦惟生的神情像是惊诧,紧接着摇了摇头,语气和善地劝诫道:“我知道你这孩子懂事,但人家既然是来给你做作品的,那你就大大方方地和人聊聊,推给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阮悯扯出一个局促的笑:“但是……如果没有老师这么多年的培养,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秦惟生盯着阮悯的脸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微微笑了笑,像是感慨地叹息了一声:“你呀……一直以来都绷得太紧了,这是何必呢?”

阮悯的身子晃了晃,微微咬了咬牙:“老师,您就收下吧。”

“行了行了,那你这份心我就先受着。”

秦惟生有些无奈地站起了身,对席羡青说,“小席先生,不好意思,我这学生哪儿都好,就是脸皮向来太薄……”

“影响到你的考核,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席羡青的视线从旁边的书架上移开:“不会。”

他依旧尽量保持着专业素养,看向阮悯的脸:“阮悯博士,只是想和你再确认一下,一旦决定,这件作品的最终归属权,就不可变更了,你确定吗?”

他这句话像是在确认,其实也是在给阮悯最后思考的机会。

秦惟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用问询的眼神看向阮悯。

阮敏垂着眼,目光一直落在地板上的缝隙,良久后道:“……是的,直接找老师沟通就好,麻烦您了。”

席羡青盯着他的侧脸,没有说话。

秦惟生像是无可奈何般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小席先生,很遗憾的是,我一会儿有一场会。”

“所以时间的话,我们可能需要日后再议了。”他温和道,“这样,我先送你出去,顺便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实验室吧?”

席羡青良久后道:“好。”

秦惟生拿着文件站起了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出门的瞬间,席羡青再次偏过头,看向了身旁的书架。

事实上,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席羡青的视线便控制不住地落在这座木质书架上,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它带来的整体观感……实在是有些奇怪。

因为这座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被摆放得严密整齐的奖状、奖牌与奖杯——它们被毫无美感地、近乎没有任何缝隙地陈列在一起,在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内,构成了一堵庞大压抑的,由冰冷金属制成的,密不透风的荣誉墙。

只有荣誉。

席羡青虽不是学者,但自己工作区域的书架上,多少会放些专业的经典工具书。至于奖项,虽也会陈列一二,也绝不会用这种毫无留白的方式大量堆砌,更何况,是在办公室这种每日人来人往的地方,

就像是……向全世界彰显自己所获得的成就一般。

这微妙的感觉,让席羡青在哪怕出了办公室,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关上前的一瞬间,他隐约在秦惟生座位后方瞥到了隐隐一抹明黄色,似乎结着某种果子的盆栽。

然而即将看清的瞬间,门便“啪嗒”一声地彻底关上。

站在门前的秦惟生微笑着看看席羡青,说:“这边请,我带你参观一下。”

如果说方才的对话,只是令席羡青稍稍感到不太对劲。

那么跟随着秦惟生参观实验室,走出研究所的这一路,整体观感便堪称诡异了。

路上偶遇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主动停下脚步,或热情、殷切,或敬畏地对秦惟生问好。

秦惟生从容地面带微笑,一一颔首回应。

经过正在做实验的学生身旁时,秦惟生也会停下脚步,亲切地对实验进行指导,学生受宠若惊地拿笔记着要领,一副温馨景象。

他们对待秦惟生的态度,敬佩中带着些畏惧,又殷切着想要讨好。

而他身后的阮悯始终微微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研究所建筑太过压抑,加之这一整天下来的交流观感太过诡异,上了车后,席羡青和叶鹭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阮先生……实在是有些奇怪。”

就连叶鹭也难得感慨:“倒是他这个导师,拥有的才像是正常首席的待遇吧。”

席羡青没有说话。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祝鸣发了消息过来:“结束了吗?”

今天下午是祝鸣复健的日子。

席羡青刚刚回复了一个“嗯”,祝鸣便直接甩了医院旁边的一家餐厅坐标过来。

司机刚停了车,席羡青隔着玻璃,便看到了和白狐并肩坐在快餐店窗边的的祝鸣。

七区这两日气候渐冷,逐渐开始入了冬。

祝鸣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围巾保暖,半个下巴尖都埋在围巾的后方。

他把自己裹成一副凛冬已至的样子,嘴里却咬着圣代冰激凌的勺子,餍足地眯着眼睛,仰着脸,盯着窗外树枝上的鸟看。

阳光从玻璃折射到他的脸上,睫毛翕动时,在他的眼皮下方勾勒出一片小小的、扇形的阴影。

席羡青那浮躁烦闷了整个上午的心,蓦然静了下来。

他就这么站在车门旁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即顺着祝鸣视线的方向,一同对着树上的鸟看了一会儿。

雀鸟片刻后展开羽翼飞走,席羡青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隔着窗户,祝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看向了自己。

他的眼睛弯起,叼着勺子,对着席羡青挥了挥手。

席羡青前脚刚进了快餐店的门,祝鸣捧着圣代杯对他的脸端详片刻,笑着开口问道:“会面进行得不太顺利,是吧?”

进门前,席羡青已经特意将表情调整得冷静且游刃有余,却没想到会被一眼看穿:“你怎么——”

“这次装得确实不错。”

祝鸣勾了勾唇角,指向了他的眉头:“但是这里,都已经打成死结啦。”

“好啦,一会儿复健的时候,你可以和我慢慢吐槽。”

他将餐盘推到席羡青面前:“现在先换个心情,吃点东西吧,喏,要不要来口我的薯条?”

席羡青睨着面前的高油高脂的快餐,还未来得及开口批判,祝鸣便笑眼盈盈地拿起一根薯条,蘸起杯中的冰激凌,举到他的嘴边:“来,我的独家吃法,冰火两重天,试一下。”

席羡青眉头紧锁,身子抗拒地后仰,祝鸣笑意更浓,将举着薯条的手又凑得更近了些。

席羡青最后只能半信半疑地低头,衔住了那根卖相诡异的冰激凌薯条结合体。

“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还要吗?”

“……嗯。”

祝鸣嘴角微动,低头用薯条帮去蘸杯中的最后一口冰激凌,席羡青手边的手机便振动起来。

席羡青低头,接起了电话。

祝鸣举起那根薯条,等了两秒,眼看着冰激凌缓缓融化向下流淌,最后做了个“你不吃我可就自己吃了”的口型。

席羡青一顿。

他最后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抓住了祝鸣的手腕,低头缓缓咬住了那根薯条。

片刻后他神色十分从容地松开了手,腮帮子微动,对着听筒另一端的人含糊地“嗯”了一声。

祝鸣微笑着低头,擦了擦手,便听到席羡青问:“现在?”

祝鸣一怔,侧目看去,便见席羡青松快了没多久的眉头又重新蹙起,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声:“知道了。”

放下手机,对上祝鸣的视线,席羡青的嘴抿成一条线:“叶姨说,爷爷突然有急事要找我。”

祝鸣微怔:“急事?有具体说是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没有细说。”席羡青顿了顿,“或许是和考核有关的事,毕竟从四区回来之后,还没有和爷爷见过面,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向祝鸣的腿。

祝鸣这才回过神来,对他轻快地一笑:“没事的,一次复健而已。”

席羡青还是没有说话。

“能不能对我稍微有点信心啊?”

祝鸣叹息一声:“我这几次复健进步得这么明显,这次肯定会认真对待,真的不会再逃了。”

“那你要拍照给我。”席羡青像是稍微宽下心来,但眉头还是拧着,“复健过程,输液过程,全部都要发给我,我会检查。”

“好的,席班主任,保证完成作业。”祝鸣弯了弯眼睛,“你回六区的车程还有一段时间,别耽误太久,快去吧。”

席羡青“嗯”了一声,最终还是站起了身。

祝鸣目送着他上了车。

又垂下眼,盯着圣代杯中已经化掉的冰激凌发了会儿呆。

“走吧。”半晌后,他才直起身子,对膝盖上酣睡的白狐轻快地说,“看来今天,又只有咱们两个了呢。”

席羡青并不常回到席家的大宅。

所谓的大宅便是席建峰老爷子的居所,老爷子喜静,早年没住在六区繁华的顶级富人区,而是择了片风水极佳的湖,在旁边的地上建了个清幽避世的私人府邸。

他子女众多,大部分家宴都是在六区的酒楼和酒店操办,因此除了重要的节日需要登门拜访,又或者是席建峰主动要求见面,子女们极少有能回到大宅的机会。

佣人将屏风拉开,轻手轻脚向席羡青指引着书房所在的方向。

进了书房,席羡青喊了一声:“爷爷。”

席建峰伫立在一口青花缸前,缸中游着几条兰寿鱼。

手中的雕花玉碗里盛着鱼食,席建峰面上没有太多的神情,白鹤也静默地伫立在他的身后。

席建峰抬头看了席羡青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抓起一小撮鱼食,撒向水面。

只是一瞥,席羡青的心便蓦然一沉。

“叶鹭,你先出去。”席建峰背过身,并没有看向席羡青的脸,“把门关上。”

叶鹭神色一变,看向席羡青。

但她最后也只能垂眼应了一声,退出屋子,将门关上。

屋内重新沉入冷寂。

缸中鱼食只有寥寥几颗,鱼却足足有七八条,拼命蹿出水面争抢时,涟漪绽开,发出了轻微而短促的水声。

“羡青。”

席建峰俯视着鱼缸里的鱼,语调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席家家训之中,哪一点品德是我在子女身上最看重的,你还记得吗?”

鱼食在瞬间被争抢一空,水面涟漪渐消,恢复平静。

心头滑过微妙的寒意,席羡青良久后才看似冷静地答道:“……诚实。”

席建峰没说话,只是将玉质食碗撂到手边的檀木桌上,“咚”的一声闷响,叫人的心也跟着无声一震。

他掀起眼皮,看向席羡青的脸,淡淡地问:“那你觉得,你做到这一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