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情人节限定
深夜,席羡青的家中。
情绪发泄完了,过往也坦白了,憋在心里话也都说出口了。按理来说应该好好地坐下来,或扭捏地试探对方的近况,或温声细语地互诉衷肠,度过一个温情之夜了。
但他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客厅里,祝鸣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帮子:“开。”
席羡青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脚边的绿孔雀跺跺脚,片刻后尾羽抖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绽开。
祝鸣“嗯”了一声,在光屏上一边记录,一边指挥:“关。”
席羡青深吸了一口气,餐桌上刚好不容易把屏羽展开的绿孔雀眨眨豆豆眼,重新抖动屁股,修长的尾翎又缓缓地闭合上。
祝鸣又“嗯”了一声,继续记录,刚要张嘴继续指挥的时候,席羡青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有完没完?”
祝鸣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光屏:“好吧。”
绿孔雀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甩了甩修长优美的尾翎。祝鸣一边戴上传感手套,一边惊奇道:“竟然……真的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了。”
席羡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祝鸣轻轻拍了拍绿孔雀的屁股:“怎么了?有话就说。”
席羡青的视线落在他空无一物的无名指上,良久后淡淡道:“没什么,看你戒指摘得倒是挺快的。”
祝鸣微微一笑:“嗯,你也没告诉我,我当时叫你改造的“便宜”平替戒指,仅仅价值几十个亿的希明币啊,小席先生。”
席羡青的身子一僵:“谁和你说的,那只是普通的……”
“四区库里特矿山蓝钻,现已绝矿。”祝鸣口齿清晰地切断他的所有退路:“你老师亲口和我说的。”
席羡青脸上没有什么变化,然而祝鸣在传感手套下方,感觉到绿孔雀的屁股倏地抖了一下。
在咖啡厅偶遇杨佳禾时,那杯热巧克力洒在手上后,杨佳禾简直比祝鸣本人还要紧张上千万倍。
她惊慌失措掏出纸巾,抓起祝鸣的手就想要进行一阵抢救,发现他的无名指是空的,瞬间长松了一口气,也是在那个时候,祝鸣才知道了戒指的真实价值。
席羡青许久没再说话。
祝鸣摘下了传感手套,重新坐下的同时,也将手伸进衣领深处——指尖勾出了一条细小的链子,链子下方坠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的婚戒。
离了婚,又有媒体盯着他们一举一动,戒指自然是无法再戴在手上了。
却又始终无法放回盒中落尘,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方法,戴在了胸前——当然在得知那枚小小蓝钻的真实价格后,他现在每天睡觉翻身都有些心惊胆战。
席羡青盯着祝鸣胸前那璀璨清澈的一抹蓝,喉结一动,良久后别开视线:“……链条有点长,调短一下会更好看一些。”
祝鸣盯着他的脸说:“那你帮我调节一下。”
“可以。”
于是祝鸣微微垂下了头,席羡青走到他的身边,也跟着抬起了手。
祝鸣的发丝乌黑柔软,垂下头时,衬得脖颈后方的小片皮肤光洁而白皙,席羡青手指勾起项链的链条,许久后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那你觉得,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祝鸣回答得却很爽快:“但我知道,至少现在不是协议的关系,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再需要打着无关的幌子,这让我感到很轻松。”
指尖将项链尾部的金属环扣解开,席羡青的眉头蹙起,他知道祝鸣说的是实话,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回想起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席羡青的耳根便发烫到想要将一切记忆抹除。
他绷住脸,指尖收紧,调节好链条的长短,松开了手。
祝鸣也顺势重新仰起脸,用手抚摸了一下调节好的项链,两人的视线紧接着在空中交汇。
神情像不在意似的,席羡青问:“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想好?”
祝鸣也不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落在锁骨上方的指环,手边的白狐抖抖尾巴,一人一狐,若有所思地抬眸望向席羡青的脸。
席羡青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仿佛心里那点想法全都被窥了个透。
半晌后祝鸣微微笑起来,朝席羡青招了招手。
席羡青抿了抿嘴,将头凑近。
“等你好好地画完稿、认真地完成最后一次考核之后。”祝鸣微微歪了一下脑袋,轻快地在他耳边说,“我就告诉你我的答案。”
祝鸣就这么用“答案”作为诱饵,将席羡青悬在了这个位置,使得他不得不好好地继续进行考核。
席羡青知道祝鸣这么做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对于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也是肉眼可见的百般不满。
直到祝鸣说了一句:“后半段的考核,我会全程监督并陪伴你。”
席羡青才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可以。”
“但在正式动笔之前,有一个人……我想去见一下。”他说。
六区,私人茶室的门口。
衣着简朴、背着双肩背包的年轻男生走进茶室大门,低着头,轻声问道:“请问席先生在吗?”
服务员引领着他向包厢走去,男孩重新垂下了眼,在后面跟着,他身后的梅花鹿怯懦地环绕四周,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步。
对于席羡青这次的见面请求,阮悯原本是不解的——他已经将作品的制作机会转让给了秦惟生,而据他所知,席羡青和秦惟生已经完成了一次会面。
然而包厢门打开的瞬间,阮悯盯着席羡青身旁的人,如遭雷击般地僵在原地:“你,你是……”
祝鸣用手支撑着餐桌边缘,缓缓站起了身,温声道:“阮先生,幸会。”
阮悯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视线下滑,难以置信地望向祝鸣的双腿:“你的腿——”
“那时候我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住院的时候,每周都会收到一份匿名的营养品和鲜花。”
祝鸣的视线落在阮悯的身后,轻声道,“护士小姐和我说,对方执意不肯留下姓名,只知道他的精神体,是一只梅花鹿。”
阮悯的身子悄然一震。
“阮先生,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坐下来,和我们喝一杯茶。”
一旁的席羡青开口道,“我们只是想要知道当时的真相,我们也知道,有些事情……或许并不是出于你的决策。”
阮悯的手攥紧了背包的肩带。
他的神情看起来是十分局促不安,甚至是想要逃离的,但是过了许久,却吐出一口气,重新低下了头,在两人的面前坐了下来。
“你们问吧。”他轻声地说。
祝鸣盯着,良久后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秦惟生为什么要这么做?阮悯为什么甘愿做提线木偶?这一切又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许久,阮悯才重新抬起了头。
“祝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医考满分,对于像我这样天赋平庸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的声音近乎微不可闻:“我的分数离满分足足差了40分,但这个分数已经是我复读了一年,呕心沥血、日日夜夜煎熬后的最好结果了。”
K大、U大和T大三大学校被人称为“首席的摇篮”,是所有七区人从小的梦想。阮悯擦边考上K大的那一年,妈妈给他做了一顿很丰盛的菜,哥哥还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
蛋糕上面用巧克力淋着歪歪扭扭的“祝未来七区首席前途无量”,其实这仅仅是一句美好的祝愿,那时候的阮悯,对前途是充满期望的。
可是来到人才济济的K大,阮悯才发现天赋不过是最基础门槛,努力更是不值一提的加分项,太多天赋异禀的、背景雄厚的人将他淹没,每个人都在为首席这个目标努力。
他或许是一颗光泽还算不错的珍珠,可是丢在千万颗熠熠生辉的宝石之中,他的价值变得不值一提,他被衬托得不再耀眼。
他逐渐适应了自己的平庸,也接受了自己这辈子触碰不到首席的事实。他安慰自己,至少他在钻研喜欢的事情,那么就已经足够了。
直到一天深夜,做完最后一场实验的他疲惫不堪地转过头,看到了微笑着站在身后,上下打量着他的秦惟生。
秦惟生是K大精神体异常研究所里最炙手可热的导师——他手下的学生太多,阮悯自从加入团队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组里资历深厚的副导师对接,很少能有和秦惟生直接对话的机会。
那天,秦惟生和他聊了很多,阮悯讲述了自己原本的抱负,秦惟生也看出来了被消磨的他意志,倾诉到最后,阮悯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秦惟生全程一直用温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一直到最后,他声线柔和地开口道:“阮悯,你想不想做七区的下一届首席?”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为什么是我?有很多优秀的师兄师姐他不去选,偏偏选择来栽培我?
阮悯视线的焦点落得很远,“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傀儡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足够平庸和懦弱,而我是整个实验室里,最符合这两点特质的人。”
他的脸色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他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听他的话就好。”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把我堆砌包装成了一个首席应该有的样子。”
阮悯的声音轻到近乎微不可闻,“师姐师兄做好的课题,他直接就将我的名字安到了第一作者,完全不在乎那是别人的心血,也全然不关心我会别人被怎么看;测试出来的有骨毒性的药物,他也可以随意地修改临床上的数据,反正同一个领域内审稿人都是他的亲信。”
席羡青眉头紧锁:“为什么不举报他?”
阮悯没有说话,祝鸣望着他的脸:“有人举报过,但是没有用,对吗?”
良久,阮悯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没有用,而且会将自己的前途也一并葬送。”
阮悯扯了扯嘴角:“所有人都被他压榨,可是所有人又都不敢怎样,因为他已经在研究所内只手遮天,而光是考进K大便已经让我们拼尽全力,太多沉没成本和时间投入在课题上,谁又有精力和勇气再从头开始呢?”
“所以,首席竞选的最后阶段,他开始采取那些不光彩的手段时……我没有能力和资格说上哪怕一句话。”
阮悯轻声说,“当时我面对的竞争对手,天赋不够的自不用提,旗鼓相当的……秦惟生也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他们下台。”
“先是挖掘学术污点,挖掘不出,就引导他们犯错,总有人守住不诱惑,总有人不是完美无缺。”他顿了一顿,抬头看向了祝鸣:“可偏偏你……”
可偏偏祝鸣干干净净,偏偏又那样聪慧,秦惟生近乎束手无策,最后便只能采用最令人不齿的手段。
祝鸣没有说话。
他静默良久,问:“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将你推成首席,而不是选择自己来坐这个位置?”
阮悯的嘴角一动,良久后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意:“因为他当不了。”
席羡青和祝鸣两人一愣,但阮悯却只是垂下眼,摇了摇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当上首席的这几年,白眼、无视、冷落我也已经习惯了,因为我确实名不副实。”
阮悯的视线下滑,落在祝鸣的双腿上时,眼睛微红:“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到现在唯一无法与自己的和解的事情,就是……”
他的声音颤抖到近乎哽咽,祝鸣摇了摇头,说:“不是你的错。”
阮悯看向他:“但如果我当时可以强硬一点——”
“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祝鸣打断了他,目光的焦点像是落在很远的地方,“哪怕不是你,也会有另一个你,总会有人身不由己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阮悯的肩膀轻轻一震。
桌面上的手机振动,祝鸣垂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站起了身:“我去接个电话。”
祝鸣起身离开了包厢,阮悯擦了擦眼角,抓着手中的书包,低着头站起了身:“席先生,我想我应该走了——”
席羡青出口叫住了他:“阮先生,请留步。”
他抬起眸,注视着阮悯的脸:“有一件事,我想要和你聊一下。”
挂了祝盈盈询问要不要回来吃晚饭的电话,祝鸣在茶室的门口,注视着马路上流动的车流,透了会儿气。
其实大可以晚点回电话,或者直接在包厢内接听,只是阮悯每多说出一句有关秦惟生的话,他便感觉包厢内的空气也跟着变得稀薄一分。
他最终还是没办法继续坐下去了——秦惟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一点祝鸣自然是比谁都要清楚的。
只是他们在血缘上归根结底还有那样的关系,亲口听到阮悯将一切细节说出来,心理上一时间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转过身时,发现席羡青站在茶室门口,看着自己。
祝鸣愣了片刻:“他走了?”
席羡青点了点头,对着祝鸣的脸看了一会儿,只是问:“要不要去吃饭?”
席羡青是不擅长安慰人的那一类,而祝鸣也是不喜欢听无意义安慰那一型,所以他们有的时候相处起来,是莫名有些契合的。
祝鸣微怔,片刻后笑道:“好。”
而席羡青叫司机停车的地方才是祝鸣万万没想到的——一条小吃街。
这条小吃街开在高校附近,祝鸣还挺熟悉,只记得平日人流量挺大,常常被大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却没想到今天这么好停车,一时间感觉运气还挺不错。
刚走进小吃街的大门口,穿着粉色小围裙的店员递过来小纸杯的酸奶:“先生您好,情人节限定酸奶,海盐玫瑰口味,请您免费试吃哦。”
今天是情人节?
祝鸣怔了一会儿,接过粉色小纸杯中的酸奶喝了两口,还挺好喝,也没多想。
然而又走两步,当“情人节限定特爆辣烤鱿鱼”,“草莓初恋棉花糖”,“热恋冬日樱桃奶油华夫饼”等无数称呼暧昧的情人节限定小吃,全部以试吃的形式塞进祝鸣的手里的时候,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
走了没有五分钟,一块钱没花,试吃已经快要饱了——这能对吗?
方才忙着接试吃的时候没有注意,现在祝鸣定睛打量着眼前的道路,这才发现,小吃街上的人虽然站了不少,但都是店铺内的店员,视线都若有若无地朝祝鸣和席羡青的方向打量过来,手中拿着托盘或小篮子,跃跃欲试地想要将将试吃的小食塞给祝鸣。
然而整条小吃街从头到尾,竟然是……连一个游客都没有的?
祝鸣无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突然回想起来,之前在那个叫做昙城的豪华商场里,自己是有过一次类似经历的。
他猛然转过了身子。
在黄昏余晖下,走在后方的席羡青举着店员赠予的巨大粉红色棉花糖,发丝随风微动,神情随意地看向街边的风景。
只不过在温柔暧昧的夕阳下,他的耳廓也晕染被成了淡淡的粉色,出卖了他并没有那么冷静的内心世界。
“……席羡青。”祝鸣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把小吃街给清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