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那顶燃着熊熊烈焰的帐篷被隔开了, 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救火。不少士卒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声讨论着刚刚。
“方才我尚在那边的帐中, 未看见这边情况。究竟这营帐为何会着火?巨响又是因何而起?他们怎的都说雷神发怒了?”这是当时没在场的好奇兵卒。
“嗳, 你问我, 便是问对人了。”目睹经过的士卒绘声绘色道:“刚刚天上有电龙飞窜, 那张牙舞爪的架势,又凶又威严的咧!那巨龙双目怒瞪而起, 延绵到那端山脉的长尾一甩, 而后就从天上直冲往下, 龙首一头撞到了那帐篷上, 顷刻间爆发出刺眼的亮光,紧接着电龙咆哮吐火,然后就是‘呯’的一声, 巨龙消失了。”
裴莺:“……”
“你、你当真看到龙了?”
“那还能有假?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他们, 他们几个都看见了。”
“呃, 好像是这样。”
“对吧, 我就说嘛!”
裴莺仍站在主帐的帐口, 听着不远处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那股惊惧与挣扎交融的复杂情绪消下去些,变成哭笑不得。
原来有些传闻是这么来的。
火焰将帐篷吞噬殆尽后,如同一头吃饱喝足的凶兽, 慢悠悠吐出一个余烟饱嗝, 然后甩着尾巴重归黑暗的深渊里。
“夫人怎的站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传来。高大的男人站在夜色里,风撩起他外袍一角, 如同黑鹰展开的羽翼。
裴莺指了指那边说:“方才外面打雷引燃了帐篷,我出来看看。”
霍霆山顺着看了眼, 因着无人救火,那处帐篷已烧得一片焦黑。
先前炸开的巨响他也听见了,当时他闻声扭头,只见营中有火光。
霍霆山二十年前曾见过一回落雷现象,结合后来无事发生的场景,他认为那与普通打雷相差不大,无非是一个在天上,而另一个落在了地上。
至于被击中算什么?
算击中的东西倒霉呗。
火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霍霆山知她是吓到了,“落雷之事异常少见,据我曾经所见的一次已算极多,夫人莫担忧。”
“我知晓的,只是第一回见落雷威力,不免吃惊。”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牵过她的手,想将人带回帐中,结果发觉她的手凉得过分,再看裴莺的穿着,才发现她只在外面披了一件他的外袍就跑出来了。
男式的外袍于她而言过分宽大,许是出来时匆忙,她的领口往旁侧歪斜少许,露出一小截漂亮的弯月锁骨。
霍霆山伸手揽过人,“若是此番夫人染了风寒,我高低得让冯文丞在药里加些黄莲给你长记性,省得改日夫人又顶着寒风出帐。”
“方才动静大,没顾得来太多。”裴莺小声辩驳。
就当两人要回主帐时,裴莺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惨叫声。
紧接着那边有人道:“你小子忍着点,现在送你去军医营……”
裴莺脚步一顿,不住扭头看那边,但营中多帐篷,兼之有不少士卒来回走动,黑夜寥寥下,她一时半会也没看见说话之人。
那两道声音迅速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霍霆山见状多说了句,“方才有敌袭,我军迎战伤了几个,但并无阵亡的。”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像如今这般只是受伤而非阵亡,已经算好了。
裴莺轻轻应了声,收回目光和他一同进营帐。但那道惨叫声似乎缭绕在耳旁,还未散去。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还能再睡会儿,裴莺和霍霆山刚躺下,外面雷声渐歇,转而下起大雨来。
雨水落在桐油布上,打得噼啪作响,雨声是非常好的白噪音,然而躺在榻上许久,裴莺分明感觉到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却伴随着些挥之不去的顾虑。
再一次翻身后,裴莺听见身旁人说道:“夫人上半夜失眠,下半宿还跟着失眠?”
裴莺直愣愣地看着头顶的一片黑,低声道,“霍霆山,你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是怎么样的?”
似乎没想到裴莺忽然问起这个,还有深夜闲聊的兴致,黑暗里的男人扬了眉,不过还是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及冠,北地匈奴来犯,我领军出战,在蛟腾口与之汇战。许多人都道那一战役我剿灭对方五万精锐,其实我军也损伤颇多。”
北地草原居多,在那般视野开阔的平原,很多战术都没办法施展,拼起来就是纯肉搏。
裴莺曾听霍知章提过这事,不过在那时的少年郎口中,他父亲所向披靡,如同神将降世般轻松用长刀将对方五万精锐通通斩杀。
“那场战役发生时,我父亲恰好病重,族中事务交给了两位族老,不料此二人包藏祸心,他们觉得我父亲多半会一病难起,又想让我干脆战死在北地,如此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得族中大权。因此早在我出征前就往队伍中安插了自己人,战时在我背后作妖。”
这其中涉及到的家族内斗,霍霆山在今天以前没向任何人说过。
因为不光彩,有损霍家颜面。
那两个曾经给他父亲当过夫子的族老,后来连同他们一脉全都秘密解决了。
当时他斩杀五万匈奴,旁人都道他有机会直击匈奴王庭,唯有霍霆山和随他征战的沙英等人知晓……
打不动了。
他被军中暗桩的冷箭所伤,兼之当时天公不作美,绝无再进军的可能。
想起过往,霍霆山颇为感叹,“那一仗虽是胜了,却也惨烈。昨日与我谈天说地的人变成了裹着血衣的残骸,有的人脑袋被砍掉、不知晓落在了何处,无法辨认他姓甚名谁。”
霍霆山说这番话是忆起往昔,有感而发,但说完后他觉得很不合适。
她胆子本来就小了。
死人怕,死了一半的也怕。
这大半夜和她说这些,接下来她别想睡了。
不过让霍霆山惊讶,裴莺沉默了片刻说起如今,“……这回走武关道,相继攻占武关和蓝田关,也会出现许多伤亡吗?”
霍霆山实话实说,“就算对方无任何防备,我们也不可能零伤亡。”
裴莺再次陷入了沉默。
寂静在两人间蔓延开,气氛无端显得凝重。
“夫人莫要思虑太多,一切有我。”霍霆山将身旁人捞入怀中,他知她在意什么,于是道:“多得夫人的裴氏商行,如今我幽州军派给伤兵亡卒的津贴比以往又高了不少,能让亡卒的家人过上一段时日不短的优良生活。”
裴莺将他的衣裳揪出一点皱褶。
她知晓他已做得很好,但逝者已矣,再多的补偿仍不能换回人命……
“霍霆山,我有一物能炸开函谷关,不战便让对方先心生退意,总之此物能助你迅速取得胜利,但你得答应我一事。”裴莺揪着他衣裳的指节隐隐泛白。
霍霆山愣住。
炸开函谷关?这是如何炸法?
他知晓她来自另一个时代,那里比之如今富强不知几何,因此哪怕疑惑不止,他也从未怀疑她说的话。
“夫人想我答应何事?”霍霆山问。
裴莺从他怀里出来,坐起身来,又拿过床角装夜明珠的黑纱袋,将袋内的珠子全部倒了出来。
霎时间光亮盈盈,裴莺能清晰看到霍霆山面上的神情,她一字一句道:“研发和人员分工之事由我全权主持,你需命令所有参与研发此物之人对其三缄其口,不得记录,不得私藏,往后更不得对外人提起。我只想用它一回而已。”
先前那道落雷让裴莺想起一样东西:火药
火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其发明时间可以追溯到唐朝,但它真正被用到军事战场上,却是在宋代才开始。
白糖香皂这种民生用品,提前出现就提前出现了,没什么所谓。然而炸弹不同,这类用于战争的、极具杀伤力的武器,一旦不加管制的泛滥,必定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
就像枪支早已被发明,类型款式衍生出上百种,但中国却一直全面禁枪,禁止任何个人拥有枪支。
不得不说,这一禁,生出一片安稳来,人们不用担心走在路上忽然被人袭击,被一梭子弹夺去了性命。
“霍霆山,那物名为‘炸弹’,是由火药衍生而来。虽说往后一定会出现火药,此物后来也会用在战争上,但毕竟它有它自己的轨迹,其实按寻常轨迹出现比较好,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杜绝旁人以它谋私,打乱秩序……”裴莺垂下眼睛。
她很挣扎,一方面是未来的秩序,但另一方面是爱人和他麾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每个兵卒都有他们的家人,家中人翘首盼望儿子或丈夫,甚至父亲回家。
而配以炸药攻打函谷关,此关必开,且一定是迅速被攻破,那些本会死在战场上的兵卒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裴莺缓缓抬眸,眼里映着面前人小小的影子,“如今将它告诉你,是我的私心作祟,是我望你早早得胜才将之提前带来人间。其实我也不知晓篡改它的轨迹一事到底是好是坏,因为未来无从预测,或许它会因保密措施不当而泄露,往后腥风血雨、家庭支离破碎皆因我而起。霍霆山,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霍霆山看着裴莺,看见了她眼中难以掩盖的挣扎,他一颗心跟在油锅里过了一轮似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有一瞬说你不必将此物告诉我,然而终究不能,他除了是她丈夫,还是幽州军的统帅。
军中每个为他卖命的兵他都爱惜,既然有机会能让减少兵卒伤亡率,他必须抓住。
霍霆山握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拥入怀中:“夫人所要求的事我答应,咱们只用一回,往后秘方封存。只要霍家还在一日,此物后续就不会面世。”
顿了顿,霍霆山亲了亲她的发顶,“源头在我,夫人莫要有负罪感。若真有鬼魂缠身,让他尽管来寻我好了,反正我南征北战多年,亲手杀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多些也不算多。”
这一夜,主帐中的光亮幽幽至天明。
*
函谷关内。
孔策站在高台上,看着远方的天,逐渐眉头紧皱,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三垣于东方明亮,岁星掩太微上将。不妙,不妙啊,怎的只是一宿过去,天象竟变化得如此之多?”
孔策唤来士兵,“速去将纪大司马请来殿中。”
卫兵:“唯。”
孔策从高台上走下,命人于殿中不同方位焚香,他则拿出一串铜钱,跪坐于蒲团上后,阖眼拿着铜钱的串绳,在念念有词中将铜钱一遍又一遍甩到面前的小案上。
纪羡白在此时来到殿中,见孔策在算卦,他没上前打扰。
孔策师承韩宵子,于卦术上颇有研究,过往纪羡白曾借助他的卦术驱凶避吉,收获不少。
含糊不清的吟咏声持续不断,晦涩非常,纪羡白静候在一旁,正想着孔策寻他来所为何事,忽闻那晦涩的声音停了。
“噗。”孔策一口鲜血呕出来,他本跪在蒲团上,如今脊梁瞬间弯了,面色青白地歪倒在一旁。
纪羡白大惊上前:“先生!”
转头忙唤卫兵喊军医过来,才吩咐完,他便被孔策抓住的手。
“大司马,速杀裴夫人,不计一切代价杀了她,否则,大业难成……”最后四个字,孔策一连说了三回,最后眼瞳涣散,竟是晕了过去。
纪羡白神色难辨,眼底划过一缕狠厉。
又是她,看来等不了了。
男人直起身,窗牗外有晨光溜入,落在他阴柔隽秀的面容上,隐约映出几分不被外人窥见的遗憾。
那等大美人,倒是可惜了……
医官很快来到,迅速给孔策号了脉,“大司马,孔先生脉细而无力,气郁之重,是火急攻心之态。下官先为先生开几副补血气的药,此外还需提醒先生情绪莫要大起大伏。”
纪羡白让医官开药。
孔策一时半会醒不来,纪羡白想起对方刚刚说那话时双目猩红的模样,沉吟片刻转身离开。
回主厅的路上,纪羡白遇到一武将匆匆来报,“大司马,幽州军今日无拔营。原先他们有南下的征兆,但不知为何如今持续按兵不动,探马回报,那霍幽州调了一批人开始造船,应该要渡河无疑。”
说这话时,那武将欣喜中又带了些复杂神色,觉得霍霆山疯了。
他想渡河?
渡过弘农河后,便是抵达函谷关的滩涂,他霍霆山这是欲要攻打函谷关?!
难道大司马前些日派兵多番激怒骚扰幽州军的计策奏效了?因此才让霍霆山勃然大怒,想要强攻函谷关。
纪羡白应了声,“他欲要攻关是好事,接下来按先前的计划行事,让探马再探。另外……”
他转头看向东方,从高台上可见滩涂和更远方些的弘农河,河水滔滔,分隔两岸。
“调遣十队斥候,刺杀裴氏。”
*
弘农河对岸。
自从告知霍霆山要做炸药后,裴莺就开始着手了。
黑火药弄出的动静注定不小,因此裴莺没有选在军营附近,而是跟着霍霆山带领的二千黑甲骑先行回了洛阳。
不,也不算洛阳城。
应该说他们绕过了洛阳,来到了洛阳的东边,在更往里的森林中寻了处小山丘。
山中时常有猎人出没,有些猎户会搭建草屋以备不时之需,裴莺征用了一间草屋做实验室。
有句话叫做,一硫二硝三木炭,加勺白糖大伊万。这话是后世的一句网络流行语,隐喻了黑火药的配方。
黑火药的原料主要是硝酸钾,硫磺和木炭,再以白糖辅助做增稠剂。
硝酸钾用古法制硝可得,从牲畜的栏屋或茅房寻到硝土,将之与草木灰混合过滤除杂,再蒸发结晶就可得到硝酸钾。
至于硫磺,这个时代已有将硫磺用药,直接遣人回城中买便是。
木炭那就更简单了。
硝酸钾的炼制基本由裴莺独自完成,最多让霍霆山偶尔来打下手。
裴莺实验室里忙活了一个月,期间在外的霍霆山不时听见轰轰的巨响。每一声巨响如同地龙咆哮,有天崩地裂之势,叫人不住心头大骇。
霍霆山不信鬼神都觉如此,更罔论那些坚定不移有神论者。
在第一声巨响炸开时,他曾看见有一黑甲骑兵不住双膝着地,竟是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霍霆山看着那人敬畏的姿态,恍然间想起那夜她眼里的挣扎,感受顿时深了几分。
百炼钢是神兵,但性质于这炸药当真不一样。
用她的话说,百炼钢是冷兵器,最多能使刀更锋利和坚硬,若自身条件过关,并非不可战胜,就如当初他对战李穷奇一般。
而炸药却是热武器,哪怕持它的是三岁幼儿,亦能放倒千军万马。
这是能颠覆时代的东西。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最初黑甲骑很是敬畏,但听多了以后,敬畏变成了兴奋和摩拳擦掌。
炸药之威他们看过,那般大的岩石都能使之轻易粉碎,若用来攻关,岂非手到擒来?
裴莺拿着一篮子的铁球出来,对守在门口的男人笑了下:“霍霆山,都弄好了。”
“辛苦夫人了。”他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篮子,“得夫人在我身边,乃我之大幸也。”
任务完成后,两人马不停蹄的回军中。
刚回到,霍知章就便匆忙来汇报:“父亲,前些日军中连翻遇袭,甚至还有斥候企图混入军中。不过他们探得您和母亲似乎不在后,那些个斥候便没再来了。那纪羡白不断派人过来,这是想做什么?莫不是想激怒您,让您直接率军攻打函谷关?”
在回程路上,霍霆山遇到两回袭击,不过来者尽被黑甲骑斩落马下。
“暂且不管他们,船造得如此?”
“都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