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祁北南倒了一盏子姜丝汤给萧元宝捧着吃, 去一去身上的凉气。

转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打湿的头发。

本就细软的发丝,沾了雨水就更塌了, 人都好似瘦伶了一圈。

祁北南问他道:“席面儿热不热闹?”

“嗯。”

萧元宝见祁北南问他, 眼睛发亮,连忙点了点脑袋。

他放下捧着的姜丝汤,立与他介绍起来:“马里正家里来了好多人!前一天夜里摆了十五个桌子,今天午时又摆了十个桌子, 一共有两个做菜师傅呢。”

拢共出了些甚么菜,菜名儿萧元宝不能全然记住,但是他记得比先前去村子的周家里, 多吃到了兔子肉和羊肉。

其余的菜在周家也有吃到, 像是猪肉、鸡肉、鸭肉、腊肉、鱼, 这些都是有的, 只是和周家的做法不同。

“老师说里正家里是做寿, 家境宽裕, 所以准备的做席面儿的菜要多一些, 一桌子有十二个菜。”

蒋灶郎做了六个菜, 另外一个师傅也做了六个菜。

“兔子肉和羊肉都是另一位师傅做的。”

这般席面儿请两位掌勺,一则是桌席多, 一个人怕操持不来;

二则请上两位掌勺主家显得排面儿大,且还有些噱头, 比攀谁的菜更好吃。

如此一来两位掌勺少不得要暗暗较上一番劲儿。

那另一外王灶人,年纪轻, 但据说是从城里请过来的掌勺, 很是端得起架子。

言说他自来是城中长大,擅治那些个寻常农家少有沾的肉食。

言外之意蒋灶郎是乡野人家出来的灶人, 见识不如他广。

像是兔子肉尤其是羊肉这般肉食,定然是不如他擅长的,于是便将两味肉皆揽了去。

萧元宝虽然还不太知晓其中长短,却也能察觉出些较劲来。

“王师傅拿走了兔子肉和羊肉,老师就用桃子肉和米合煮了一个蟠桃饭,做得像鲜桃子,又有果子香,甜丝丝的,里正可欢喜了。”

萧元宝说得很起劲儿,道:“席面儿上我见大伙儿都觉兔子肉和羊肉稀罕,夸说好吃。但是伸筷子最多的还是老师做得香葱子炒肉脍。”

祁北南认真听完,忍不得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道:"你倒是记性好。"

萧元宝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脑袋蹭了祁北南一下。

转他又想到什麽,突突跑去把自己的小包袱抱过来。

包袱里装的是从家里带去的一些起居用物,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油纸包,一个小红包。

他将东西取出来,油纸包里是羊杂碎肉和四块儿桂花米糕,小红包里头塞了八个铜子儿。

萧元宝扬展着秀气的眉,很是自豪的把铜子儿拿给祁北南瞧:“这是里正单给小宝的!老师的是另给哟~”

祁北南笑道:“那我们小宝也太厉害了,已然能挣银子使了。”

萧元宝开心道:“以后小宝还要挣更多钱!给哥哥买纸笔,给爹爹买大弓。”

萧护冲洗了个澡回来,听到萧元宝要与他买大弓,心头又是慰贴一场。

夜里,萧元宝回了自己的屋。

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搬出了个细颈大肚的土陶罐子,将自己挣回来的头笔银钱,一个一个的放进了罐子里头。

迄今为止,他已经攒了三十个铜子了,八个是自挣钱的,还有二十二个是哥哥和爹爹给他的。

他抱着罐子甚是爱惜的贴了贴,满心期许。

等以后他也能掌勺了,那一定很快就可以把罐子装满。

到时候他就买大牛儿,大屋子,顿顿都吃肉!

翌日,萧元宝从美梦中有些难以脱身,打着哈欠起来时萧护都已经去了城里头。

虽祁北南告知他庄子上会继续收山货,大抵是不想见着秦氏,萧护还是作了罢,自带着山货去城里销。

祁北南见人睡足了,吃了早食便捉他认字,出去了两日一夜,也耽搁了两日的字没识了。

他今儿研了墨,编写后续要给赵光宗的手札,顺道捡了支笔杆子较短的小猪毫沾了墨给萧元宝,由着他在糙纸上乱写烂画。

想着教他先摸摸笔杆子,后头能慢慢教他学写些笔画简单的字了。

光识字不会写,也不是长久之计。

临窗的桌子,一大一小各置一头,握着笔安静的写画。

三月暖香的风吹来,拂的面庞很是舒适。

祁北南一旦入了定,便不受外物扰乱。

他一口气写了两页纸,松快手腕间,偏头瞧着萧元宝两条小腿儿并踩在椅子的搁脚板上,学着他的模样腰板儿打得直直的,捏着小猪毫竟写画的很是认真。

他诧了异,轻轻悄悄的凑上前去,见着糙纸上像模像样的长出了李树枝丫。

和光春影,院儿里的李子树落了影在桌台前,萧元宝挪了挪纸,含苞待放的白李子花枝便整好映在纸上。

他提着笔,将枝影描了下来,可不是画得有模有样。

祁北南嘴角扬起,取了笔来教他点小小一朵的李子花。

萧元宝偏过脑袋看着身侧教他点墨花儿的祁北南,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过了些日子,两人去了趟县城,又到宝春堂里瞧了瞧大夫。

杨大夫捋着胡子,夸说萧元宝身子养得健壮了,往后不需再往药铺拿补身子的药。

祁北南心中甚是舒畅,再上布行,又买了两匹春布,准备教萧元宝送去给蒋夫郎。

这些日子,蒋夫郎对萧元宝的用心祁北南都瞧在眼里,虽说是蒋夫郎不要他们的礼,可却也真不能就那般只受人东西不回。

时日长了,难免教人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

任何来往,都不能单只一头出劲儿。

祁北南和萧元宝采买好东西,出城上了牛车。

“师傅,等上一等!”

那师傅正准备赶牛要走,后头又赶着来了人。

循声有些耳熟,抱着春布的萧元宝偏过脑袋,惊奇道:“朝哥儿!”

拎着个竹藤篮子的王朝哥儿跑过来时就先瞧见牛板车上的祁北南和萧元宝了。

时下听见萧元宝的招呼,他秋了人一眼,兀自爬上牛板车,自坐在了另一面儿上。

“你要去哪儿?”

萧元宝有一种见着老熟人的欣喜,纵是王朝哥儿没应他的招呼,他还是又再开口与他搭话。

左右他的印象之中,王朝哥儿就是那般待人爱答不理的。

“自是去庄子上。”

王朝哥儿颇有些不愿理睬萧元宝的得意,下巴扬的高高的。

他掀开了盖着篮子的布帕,显出了里头放着的两把刷牙子。

另又取出个小盒,拨弄着启开,凑上前嗅了嗅。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朝哥儿也买了牙粉。”

王朝哥儿见状十分满意的将牙粉放回了篮子中,掀起眼皮看向萧元宝:

“是呀,朱庄头拿了三十个铜子与我,教我自上城里逛买的。”

他说要买刷牙子和牙粉,他娘训他烂糟蹋铜子使。

没成想朱庄头儿听见了还直夸他爱洁净,掏了钱唤他给他娘还买上一副刷牙子咧。

如今撞见萧元宝,整好能得意一番。

真是欢喜叠欢喜。

“这牙粉里头入了茉莉,比寻常的牙粉都香,时下最是好卖了,城里许多人都买这般牙粉使呢。”

王朝哥儿说着瞄了萧元宝一眼,见他那一双大眼珠子都在发光,心头舒坦起来。

将布帕子抖了抖,又覆回篮子上,似怕给人多瞧了一眼去。

祁北南没与王朝哥儿招呼,静在一侧听这两个孩子说话。

瞅见萧元宝眼中的羡慕,正欲开口说下回上县城再与他买一盒果香的牙粉,不想萧元宝却先开了口。

“一会儿小宝要一个人去老师家里,把新买的春布送给他。”

祁北南扬起眸子,不知好好说着牙粉,怎说来这头上了:“为何?”

萧元宝认真说道:“朝哥儿都能一个人上城里逛买东西了,我还要哥哥一起才行。小宝要一个人识路了。”

祁北南微怔,这孩子。

不过他转又正色想了想,萧家到蒋家是敞亮的路,且也算不得太远。

春时地间都是熟人,倒没甚么不安生的,他自要独立些是好事,便答应道:

“可以啊。不过路上碰见熟悉的人才能与之说话,若给你东西,拒绝不得也不能立马吃,若是生人,唤不出你名字便不予理会,若能唤出你名字的,你也要隔人远些,不可与人到家中或是与他走。”

萧元宝仔细听着:“嗯,好。”

一头的王朝哥儿听着两人的谈话,挑起些白眼来。

心想着胆小鬼便是胆小鬼,独自一人出个门子还得左右交待。

且他买了这么好的牙粉不眼热,眼热甚么能一个人上城去,真是小家子没见识。

不过他耳朵又灵,听着萧元宝说甚么老师。

他心中好奇萧元宝哪里来的老师,莫不是他还学读书?

想来又觉得不会是,读书那是男子的事儿,哪有小哥儿读书的。

心头虽奇,可他也不想拉下脸问萧元宝,显得他比他晓得的少似的。

于是便把话憋回到了庄子上。

“说是拜了个灶人,跟人学烧菜咧。”

秦娘子病了几日,这会儿子上已然好全了。

只不过躺了些天儿,皮子耍懒了,好了也还歪在一张竹制榻子上,不是唤丫头给她捏腿,就是喊灶上给她弄点碎肉下酒吃。

自打跟了朱庄头,没几日功夫她便学会了吃闲嘴。

以前在农户人家上过日子,一日就那般吃三餐,哪里听过三餐外还有拿薄酒下肉吃闲这种过法。

尝了两回就全然习上了,日子过得好不舒坦。

王朝哥儿听了立马便道:“我也要拜老师学手艺。”

秦娘子闻言坐直了些身子:“你折腾这些作甚,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王朝哥儿把欢喜买回来的篮子丢在了一边,不依:“凭甚么他都能我就不能,瞧着还不如我机灵呢。”

秦娘子道:“我的傻儿,不是娘不愿意你去,只是费力不讨好的手艺学来有甚意思。手艺学来都是伺候人的,你要有心思出息,合当做那受人伺候的。”

“你瞧瞧娘,便是姿容身段儿好,朱庄头儿就将娘接来过这舒坦日子。”

“娘都与你合计好了,你在庄子上学点规矩,细皮嫩肉的好生养着,到时候娘央朱庄头儿送你去金陵主家那般高门金窝窝里头,日子不比学点儿累死人的手艺强?”

王朝哥儿本是不乐意他娘不肯许他学手艺,可听了她的盘算,心中又飘飘然起来。

想着乡野庄子上日子都过得这般滋润,那进金陵的高门里头,日子不得快活得上了天,于是立把拜师傅学手艺给抛到了脑后去。

萧元宝和祁北南这头回到了家里,自就收拾了春布独自去了蒋夫郎家中。

祁北南到底有些不放心人,平素里便是前去方家,都是他接送,还真不曾教他独自出过门子。

他由着人先去了,随着后脚跟去,在后头远远的跟着。

萧元宝识得蒋家小院儿,他独自出门心里还有些突突的,可春日融融,天光晴朗,好似也没甚么可怕的地方。

他见了地头间的人,识得的就自唤张娘子、李夫郎,叔叔伯伯婶婶,问他上哪儿就回答去蒋夫郎的小院儿,多的都不闲谈,快着步儿就往路上赶。

祁北南放了心,没送着人到蒋家,半道上自回了。

蒋夫郎正在院坝里头洗衣裳,他爱洁净,家里头鸡鸭都不曾养。

衣裳穿过一回便会用皂角搓洗干净。

老远他就瞅着了小道上来了道熟悉的身影,抱着一捆快与自个儿齐高了的布。

跑得还忒块。

“如何一个人过来了?”

蒋夫郎老早前去把院门儿打开,见着萧元宝额头上都出了些汗来。

“小宝给老师拿布来。”

蒋夫郎接过那一匹春布,剥开外头罩着的旧糙布瞅了一眼,是天水碧的颜色。

还挺是让人瞧得进眼。

“谁让你拿来的,不是一早与你爹和哥哥说了甭拿礼的么。”

蒋夫郎凝起眉毛。

“叫他们自给拿回去。”

萧元宝连忙道:“是小宝给老师选的。”

蒋夫郎闻了这话,默了默,语气不知觉的柔了下来。

“恁重的布,瞧你抱来身上都出汗了。”

他从抽出张帕子来给萧元宝揩了揩额头。

“便就先放在我这里吧,省得你再抱回去,个儿都没长多高,还拿这么大块布。”

言罢,牵着萧元宝进屋去喝糖水,又还给他捡了几颗蜜饯来吃。

萧元宝在蒋家顽了些时辰,提着两个肉饼子蹦蹦跳跳回去的时候,瞧见方大哥来了家里,正在与祁北南说话。

“她与我说还不想嫁人,想学……学甚么梳头的手艺。我听都没听过,当真还有人专门与人梳头挣铜子儿的?”

方有粮一脸呆:“我问她哪里知晓的,她也不肯言。想着我识得的人也就你见识大些,来问问。”

祁北南心想方二姐儿嘴巴还挺严,没说出他来。

“不瞒方大哥,是我告诉二姐儿城中有娘子以与人梳头为生的。”

“前些日子我去带话给你,遇了二姐儿,闲谈间说起了这事儿。倒不想她起了这般主意。”

“是你说的!?”方有粮闻言却松了口气:“是你说的,那我便安心了。咱庄稼人泥腿子也没甚见识,我就怕她听人胡说信了去。”

“她想学门手艺,我这做哥哥的很是欢喜,只是这般听都没听说过,怎去与她寻门路。她自来就懂事,甚么事都憋闷在心里,从不与家里人要什麽,这朝难得开口,我却不知当如何。”

方有粮时时觉着自己这个大哥一无是处。

祁北南道:“难得二姐儿这麽上进,要想家中光景好起来,她这般心思是极好的。既是我与她提起的这事儿,我便问问看谁有这般门路吧。”

方有粮感激不已,拿了十斤从深山里辛苦挖的鲜笋来给他吃。

祁北南前去问寻了里正一家,又还找了乔娘子,可却没得到甚么门路。

梳头娘子以农家子的门路实难打听到,寻常人家谁使得起梳头娘子,不说价格高低,是没使得需要。

终日里头不是忙地里的活儿,便是操持一家老小的吃穿,尽可能的都是将自己收拾得越麻利越好,谁还有心思在头发上下功夫。

也就那些富户高门才专请梳发好的为自己拾掇一头漂亮的发髻。

因着富贵闲人,不为衣食所忧,终日里出门参宴,游船,观花,做的都是些雅事,自得将自个儿弄得体面才成。

底层的人户,没接触过贵人,自不晓得还有这一营生。

祁北南也微犯了难,若以前还住在丘县,那便好寻了。

城中巷子挨巷子,稍稍一打听就能晓得哪里有梳头娘子,可在村头上,消息十分不灵通,人脉也难集结。

他把话带给了方有粮,问他在城中可有识得的人。

方有粮思来想去,言只识得个工房做事的刘领头,偶时上城里还与他送些山里的春菜过去,刘家倒还算客气。

祁北南想起这号人来,道:“如此甚好。”

“我听闻你说刘领头住在城中巷子上,且还在县府做事,城巷热闹好打听,他还能接触知县大人那般贵人,如若连他都不知,只怕咱也难寻着人打听上了。你带上些鲜嫩的笋子、春货送去,趁机打听一二。”

方有粮连答应说好,只他又疑惑:“若要在城里打听,花几个铜子儿,那跑闲得说不准也晓得。”

祁北南笑道:“那些百事通自晓得,可晓得了又能如何,他们也单只告诉你哪里住着个梳头娘子,咋能与人搭上关系呢?要紧得是能顺着门路走。”

便如他之前与萧元宝寻手艺师傅一般,乔娘子固然知晓蒋灶郎,却也不能教他拜师,还是走了里正的门路方才成事儿。

方有粮恍然大悟:“那我便按你的办。”

不出两日,方有粮就来回了话。

说与刘领头闲言间,他说交子巷上有个梳头娘子,是专给知县夫人梳头发的,手艺极好。

祁北南问道:“那你且问了他们相识?”

“刘领头的娘子请过这梳头娘子来与她梳头发,虽次数极少,可也算识得。”

祁北南了然,如此就得求走刘家的门路了。

像是方家这般,难帮刘领头那般人家的忙,求人做事,也就只能送礼。

可能撬动人心的厚礼,方家又拿不出来,如此就只能取巧投其所好。

祁北南唤方有粮去打听了刘家有些什么人,娘子相公的爱吃用甚么,家里的孩儿多大了,又可曾在读书一系。

他说得多,也是知晓方有粮能打听到的可能少,多晓得一条,也好多些胜算。

萧元宝得知二姐姐也想拜师傅,心头很高兴,但又替她忧心,拜一个老师很不容易,他的老师也还不全然是老师。

为此方有粮来,他都挨着祁北南,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好晓得个结果。

一厢周折,四月上,方有粮才带来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