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萧元宝从明家离开, 已是下午些时辰了。
明观鑫的姨母来了宅子,他被母亲唤去见人。
萧元宝出来他便没送。
“将才在门口见着顶轿儿,是谁来家里了?”
“是大郎君二哥儿的姨母来了, 去了大娘子院, 正在说话咧。”
萧元宝从廊子出去,闻见一道十分轻柔的声音。
微一抬起头,就瞧见园子里施施然走出来个姐儿,梳着城里时兴的花月髻, 一身鹅黄的裙儿。
她玉白的手捏着把圆丝扇子,眉细而黑,双眼灵秀。
生得是副十分美丽的面孔。
萧元宝历来是喜好漂亮的, 此前虽也见过些眉眼秀气, 相貌端正的人物。
却还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姐儿, 一时间教他都看呆了去。
“这位哥儿瞧着甚是眼生, 不知是……”
明呦棠一双明眸看着萧元宝, 疑惑的问道。
萧元宝听着那轻柔的声音, 仿佛春风拂面似的。
后知后觉的与人做了个见礼。
“这是二哥儿请来宅子里做客的萧元宝, 宝哥儿。这厢要家去了。”
送萧元宝出去的丫头与明呦棠介绍道。
“原来是二哥哥的朋友。”
明呦棠端详了萧元宝两眼, 微微笑道:“二哥哥唤了朋友来家中,怎也不唤我去见见人。”
“宝哥儿, 若是不急着走,不妨到我院子里去坐坐吧。”
萧元宝道:“多谢姐姐美意, 只是我家远,时辰不早, 只怕晚了归不得家。”
“如此, 那倒是不好相留了。”
明呦棠道:“下回哥儿若是再来宅子做客,定然到我院子上吃盏子茶, 二哥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萧元宝做了谢。
那姐儿抬了抬手,从伺候的人手上取了只香囊来,送与了萧元宝,说是见面礼。
萧元宝见只是个香囊,算不得贵重,便谢收了下来。
这才告辞离去。
廊子拐了弯,两厢已见不得人了。
萧元宝才问身旁的丫头道:“只晓得鑫哥儿上头有一位哥哥,不知还有一位妹妹呢?”
丫头瞧了萧元宝手里的香囊一眼,微抿了下嘴。
“这是二房的姑娘,唤做明呦棠。”
萧元宝眉心微动,原来是侧室的姑娘。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囊,觉着人还怪是和善客气。
“方才的哥儿真是宝珠阁请的客?”
“是咧,都来第二回了。早间就进了宅子,二哥儿还留他在院子里头吃了饭。”
明呦棠拿着香扇微微遮住了鼻,美眸间颇有些嫌。
“瞧那一身细布衣裳,还没咱宅子里的烧火丫头穿得光鲜,不知是哪个乡里的村哥儿。”
明呦棠好笑的转头与伺候的婆子道:“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落在我身上,跟看神仙似的,瞧那没见过世面的样。还怪是有些意思。”
婆子道:“姑娘貌美,谁见了不多瞧两眼。恁哥儿乡下人,哪里见过姑娘这般的贵女。”
明呦棠受捧,心中愉悦:“从我那圆滚的二哥哥院子头出来,再瞧我,自是开眼的。”
“不过说来倒是奇了,我那二哥哥性子骄纵,历来是与这些村哥儿村姐儿说不上话的,如何还留他吃饭?”
“许是这村哥儿擅溜须拍马些,哄得二哥儿欢喜。”
明呦棠摇摇头:“不像,这哥儿看起来便不大机灵,不似那般会讨好的人。”
“你使些银子去宝珠阁打听打听,保不准儿还有乐子。”
萧元宝从明家出去,没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祁北南住的客栈上。
虽考罢出来,时辰也不早了,说不得几句话就得赶着家去,但来都来了城里,去瞧他一眼也是好的。
“小宝!”
祁北南挎着书箱,从考场回来,老远就见着客栈外头站等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快步过去。
萧元宝见着回来的祁北南,欢喜的上前。
“府试累不累?”
“都差不多。”
祁北南面上有笑,引着萧元宝进了客栈,同伙计要了一盏甜茶,一盏新茶送上楼去。
“上回住的也是这间屋子吗?”
萧元宝还是头次钻进客栈里头,只见里头的设置与自家的里屋也没甚么太大的不同。
一应是床铺,桌子,盥洗架子……东西倒是齐全。
“是,屋子住得还成,便没多费功夫再寻旁的。”
“这已是上房了,方才有热水,这许多的物件儿。”
祁北南道:“一间就得八十个铜子呢。”
萧元宝转悠一圈下来,笑道:“只要住着便捷就值当了。也不是日日都费八十个铜子住客栈。”
他在桌前坐下,问祁北南:“哥哥考试还顺不顺?”
祁北南笑道:“特地还来瞧我,不顺也顺。”
“谁特地来瞧你的,我今儿去了明家,是顺道来瞧你的。”
萧元宝扬起下巴,得意道:“鑫哥儿还留我在家里吃饭了。午间吃了鹌鹑汤,连骨羊肉,八宝鸭羮,还有果子粥……”
他悉数报了一通菜名儿,托着脸与祁北南道:“我发觉大户人家与小门户的菜式果真是不一样。像是羊肉、鹌鹑这些肉,我素日里鲜少吃,跟老师出去做的席面儿也不见人家备这些肉,一样我都不会做。”
祁北南道:“这些肉价高,穷苦些的人家一年才吃几顿肉,便是家里宽裕些的人家,素日吃肉的时候多,可为着多吃几回肉也会选实惠的肉。一方羊肉的钱可以换三方猪肉了,鹌鹑虽肉质细嫩,汤鲜味美,可半个手掌大小,一家子能伸几筷子呀?”
萧元宝点头,他也知这些道理。
以前觉着自己还挺有些了不得,年纪不大已经会做许多的菜了,老师也总夸他肯下功夫,有前程。
他心里是有些自得的,想着要不了两年,待着自己十三那般年岁,当也就能顺利的掌勺。
可如今去了两趟明家,只长那么一些眼界,瞬时就露出了自己许多的不足来。
不说旁的,就单拿做菜上来说,他还有太多不知晓的了。
眼下他也不过只会些市井菜,像城里这些大户人家素日里桌子上的那些家常大菜,他都好多不会的。
怪不得当初他头一回和老师去外头做菜时,主家为了增彩还从城里请了灶人。
彼时虽瞧不惯城里的灶人端的高,可单论见识上来说,城里的灶人确实要打许多。
“往后我若是一直在村子里,和老师学的手艺也足够使了。可若要在城里打转,学的那些市井小菜,就全然不够使。”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颊子:“我们小宝都会自省了,很不错。”
“看来这明家没白去。”
萧元宝拾下祁北南的手:“我说认真的,哥哥还打趣我。”
祁北南笑了笑,正色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以后你只在村子里经营日子,那也应当学些县里的菜式。”
“嗯?”‘
萧元宝扬起眸子。
“你想想,若你不单会乡里菜,还会城里的菜式,不就比旁人更高一筹了嘛。在村里,旁人高看你;在县里,旁人也轻看不了你。”
萧元宝眼睛亮堂起来:“是啊!所以我得继续好生学菜。”
言罢,他又有点忧愁:“我虽有心,只是老师也不如何会城里那些菜式,我与谁去学呢?”
祁北南道:“慢慢来吧,只要有心,凡事总能等到机遇。先把手头上能学到的手艺学好,往后再学新的,也不会手忙脚乱是不是?”
“嗯。”
萧元宝点点头。
他心中崇拜的捏了捏祁北南的袖子。
这些年来,只要有什麽困惑,与哥哥说谈一番,总是能得到开解。
伙计送进来两盏子茶,萧元宝连忙去接来吃了一口。
下午的天儿热,说一会儿子的话还真是渴了。
甜茶好喝,甜滋滋的又有茶香,只不过这客栈上做的有些过甜了,多吃两口便发腻。
他将祁北南的新茶端了过来吃了两口才罢休。
“对了,我今儿在明家见着个姐儿,生得跟仙子一样,哥哥先前去明家可见到过?”
萧元宝从怀里取出香囊:“瞧,她还与了我一枚香囊呢,说话也柔柔的,很是友善。”
祁北南看着那只二绿色的香囊,是下等的缎料做的,绣着百日草。
他眉心微动,上手捏了捏,不出所料,里头有几个铜子。
“这里头怎还有铜子?我收下便揣了起来,还不曾细看。”
萧元宝诧异的瞧着里头的六个铜子,莫不是大户人家上还有习惯在香囊里塞银子?
祁北南道:“这姐儿是甚么人?你可晓得?”
萧元宝道:“说是二房的姑娘。”
祁北南将香囊重新装好,道:“往后你若再见着她,尽量少与她来往。”
“你识人少,原来接触的人大抵也单纯,大户人家人员关系复杂,许多人不是你瞧着甚么样,背后就是甚么样。”
萧元宝听得有些糊涂:“这枚香囊有甚么不妥吗?”
“百日草是一种生长迅速,很适应艰苦环境的花,本是好寓意。但大户人家里头绣这般花的香囊大抵是用做打赏下人用的,香囊里头还有铜子更是没跑了。”
萧元宝微微发怔。
明呦棠给他这么个香囊,原来是打发下人么。
祁北南本也不想告诉萧元宝这些,只是他与明观鑫来往,想必后头少不得和这明呦棠碰上。
早些点他两句,也能有所提防,省得日后吃暗亏。
看着萧元宝情绪低落了不少,他道:“这世道上什麽人都有,总不能一直好运气遇上的人都良善。”
萧元宝应了一声。
祁北南见着天色不早,将萧元宝送到城门外,看见他上了牛车,这才折返回去。
翌日,两场考试,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时间紧锣密鼓。
祁北南读了考题,不曾先行做草稿,径直落笔在要提交的答卷上。
将规定三百字以内的策论题了上去。
他安然坐等,待着时间一到,由监考收去答卷。
十日后……
“可一定上榜啊,一定得上……”
祁北南听见身侧低微的祈语声,不由得偏头。
一瞧竟是赵光宗双手攥得紧紧的,额间起了一抹虚汗,一张脸上尽数是焦急。
“瞧你这般架势,晓得的是我来观榜,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来等你的榜。”
祁北南好笑道:“那般紧张作甚。”
“我这不是怕院试没人与我结伴么。”
赵光宗道:“可不是为你求榜啊,我是为自个儿求伴儿。”
萧元宝见状,也道:“就哥哥一副不当回事儿的模样,村里的人瞧你的做派,都觉着你过两年还要下场呢。”
“村里的人一贯是爱操心的。”
赵光宗道:“上回来瞧我的榜反倒是不觉着这般紧张,人都是恍惚的,傻傻愣愣的就听见宝哥儿说我上了榜。”
“倒是都没如何多想旁的,如今看你的榜,反倒是脑子清明了些。”
“你那是教陈夫子给吓糊涂了,这才连看榜都不知紧张了。”
“你俩别说话啦!”
萧元宝忽的大声道:“红榜送过来了!”
布告栏下一阵骚动,旋即又陷入了寂静。
紧接着:“上榜了!我上榜了!”
榜下的欢喜与垂头丧气声交织在一处。
隐隐有人发觉不对劲,指着红榜议论道:“瞧着第一怎与二月县试红榜的名字是同一个。”
“是,是同一个,我记得真真儿。就是唤作祁北南!”
“甚么人物,这般稳,一连两场夺魁了。莫不是哪户大人家的子弟?”
“人可在此处观榜?我倒是想一瞻其貌。”
这当上祁北南与萧元宝还有赵光宗早已出了公示处,走到闹市上了。
祁北南这般成绩,观榜再是容易不过,一眼就能定下结果,都不必一行行瞧名字去。
赵光宗和萧元宝都在喜悦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笑。
倒是祁北南一如往时的沉稳,不见得几分喜悦。
也不是他不知喜,实在是这般等榜时的紧张,局促,再到出榜时见着自己名讳的惊喜,欢愉。
诸多变换的情绪,他早已经体会了数回。
更何况还只是小小的一场府试。
他是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人,身边的人却还未曾走出去见过。
虽还真正能踏入士族阶层的院试尚不曾考过,可对于寻常农户人家,能一朝下场就过两场有了童生身份,得入县学不说,还两场头名,这已然是十分光宗耀祖的事了。
不过祁北南并不想张扬,嘱咐萧元宝和赵光宗,旁人问起,如实答上了榜即可,不必将拿榜首的事宣扬。
“你性子历来是稳的,昔前我过了府试,我爹欢喜疯了,家里头敲锣打鼓的。我心也跟着浮躁乱了,以至于后头的院试考得一塌糊涂。如今你这么很好,要想欢喜热闹,待着六月院试回来也不急的。”
祁北南见赵光宗如此说,晓得他这两年在县学里受好的夫子教授,性子也稳妥了,很是满意。
看了榜,他便唤赵光宗先行回去,院试在即,他今日出来只为着来同他看榜,已然是耽搁了半日的读书时间。
两人虽要一同赴考,但到底是不同的。
祁北南也希望他能多学一刻算一刻。
祁北南与萧元宝在城里也没多耽搁。
去买了两斤卤肉,一只烤鸭,一包杂碎,欢喜的回了村里。
萧护今日在地里,与田恳也好几回的往进村的路上张望。
地间劳作的村户撞见两人,都停下来搭话,问榜的事情。
快要午时,两人才到家。
屋头得到消息,欢喜做一片,连少话的萧护也开了一坛子好酒,说要给祁北南摆一场席面儿。
“使不得萧叔。如今四月光景上正是农忙时节,若要办席面儿少不得花费时间精力,地里头耽搁不得不说,我过了府试,不论能不能考上,六月还得去府城考试。”
“时间本就紧,这当头将时间浪费在做席面儿,迎来送往上实在不值当。若有那运气,院试也得个好成绩回来,届时摆上几桌子岂非更好。”
萧护听着是这个道理,可还是惋惜:“这般大喜事,不热闹一下有些可惜了。这几年除却里正家的光宗考做了童生,还没有旁的考中的。”
祁北南给萧护倒了一盏子酒: “我这是要继续往科考场上走下去的,往后还怕没有可庆贺的机会么。”
萧护微怔,不由得深看了祁北南一眼。
这小子,有抱负。
“我初来萧家时,与萧叔许下的诺,一日不曾忘却。说到的,必是会做到。”
萧护眉头一动,当时祁北南是许诺会考出些名堂,有功名庇护,照顾小宝。
彼时他也没太当回事,弱时求人,总是会许些大诺。
今朝看来,他确是诚心。
说不准,小宝后头倒是还真有那般福气。
“许了什麽诺,说到做到什麽呀?”
萧元宝端着卤肉出来,听见两个人谈话,好奇的问了一声。
“说你以后会有福气。”
萧护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面上的笑容可见舒愉。
“哥哥考上了,怎还是我有福气?”
萧元宝笑道:“爹爹还没吃酒就醉了呀。”
祁北南与萧护都笑了笑,未曾就着此事多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