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祁北南三人从城里返还回去时, 不单是两家人晓得了,村上都已经将这喜事传开了。
村子里头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一个又还是小三元。
里正, 乡绅, 耆老,面上都增光彩,乡户村民也图热闹,纷纷到村口上去接。
一路簇拥热闹着家去, 这朝萧家是再跑不掉要置席面请村里人吃席了。
不过先时就说了若一举中了秀才,那就置酒席,本是推辞的话, 这朝竟还成了真, 怎会不乐意办上一场。
萧护都欢喜坏了, 村里人恭喜说道家里吃酒, 他话少也一个劲应承, 答应说请吃席。
折腾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人才散去。
“好啊, 好。如今你大出息了, 若是你爹晓得,定然也欢喜。”
萧护看着祁北南的秀才文牒, 欢欣又宽慰,他虽识不得多少字, 但是文牒却还是认得的。
“昔年祁秀才的才学便是了得,这才能教出你这般出息的孩子。”
萧元宝吃了口茶水, 一路上受恭贺, 说着话回来,嗓子都快冒烟了。
“若非我爹自小教我读书, 我也没有今日出息。”
他爹确实是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依他来看,是能中举的。
只是娘去的早,他爹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他,撇不得幼子难远行路,为此便不曾前去赶考乡试。
虽祁父嘴上不说,可一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不是因自个儿考不上,反是外物所困而不得往上,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萧护道:“也远给你爹烧柱香吧,将这般好消息告诉他,教他心中安慰。”
祁北南应了一声。
萧护放下文牒,又与祁北南说起置席的事情,问他想如何办,又要请哪些人。
“三日后我且得前去县里赴县公办的宴,眼瞅着又立要秋收,这朝中榜我的应酬不会少,家里也正是忙的时候,席面儿不如置在立冬以后,彼时也都空闲下来了。”
萧护点头:“也好,如此多些时间来安排,不打挤。”
一头上听着两人说话的萧元宝,听到此处,方才插嘴道:
“置席面儿的事情交给我来办便是,等翻了黄历,定下了日子,我去请老师过来掌勺。”
祁北南闻声,道:“是得请蒋夫郎过来的,不过你请他,可以央他给你立场子,试着自己掌回勺。左右准备的时日还长,难得有机会自家来做场席面儿,不趁机掌勺,出去掌勺的机遇,可不容易。”
萧元宝眼睛亮起来,他倏的觉着哥哥这个提议好。
虽自己已经能完整的做一套村席上的菜了,可他到底年纪小。
办事的人家会觉着不如年长的灶人稳,怕菜席做得不好,是不肯轻易教一个年轻的灶人掌勺的。
可要成一个真正的掌勺灶人,总得有一场席做出来,教人吃了尝了,开了口子破了胆儿。
席上老灶人再将新灶人介绍与大家,这才相当于真能掌勺了,村里的人家这才认这个新的掌勺灶人。
往后谁家做事办席面儿,才会想起这号新灶人,否则便是要的价再贱,人家也不一定要请。
可外头的人家若非是亲戚,又或是交情极深的,寻常哪里肯将家里的席与一个新人做成为灶人的跳板。
若是自家的,那确实是个好机会。
“只是家里这场席面儿到底是哥哥的中榜宴,我怕我做得不好。”
萧元宝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没有底。
“置席面儿哪有高低,中榜宴固然是要紧的席面儿,可人家生辰宴,丧宴,百日宴,哪场又不是要紧的。”
祁北南道:“退一万步来说,家里的宴搞砸了,也比将把旁人的席面儿搞砸了要强的多不是。且也并非全然就教你掌勺了,请蒋夫郎与你看着呢。”
萧元宝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待开年他都十二岁了,一般来说灶人十三岁就能完全掌勺,拿这回席面儿试试手也是好的。
左右要请老师来坐镇,自己就破破胆子。
“那好,我这些日子去城里卖菜,就慢慢联系着人定菜肉。”
萧护脸上起了笑,看着两个孩子都越来越好,心里头宽慰。
“对了。”
祁北南取出那张盖着官印的地契出来:“此次上榜还奖赏了十亩地。”
他与两人瞧了瞧:“五亩水田,五亩旱地。就在咱村郊的大望石那片儿。”
萧护接过地契喜上眉梢:“大望石那边的地还不错,倒是不说肥沃,位置却好。地势平坦,旱地连做一片,耕地还是做什么都容易。”
“我还预备着秋收后手头宽裕了再置上些田地,这朝倒不必心急了。”
且榜中的恰时,今年家里的赋税能减上一成,也便意味着能多一成的收入。
先前家里和亲戚上都没有功名的人物,他们这些门外汉,光只晓得秀才有地位,受人敬重,却还不知中了秀才会有恁多奖赏。
这些数量的田地,可价值百贯了。
怪不得原本穷苦的读书人家,中了秀才以后日子可见的好了起来。
其实朝廷也是为了鼓励读书人,若不给些实打实的产业,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如何还能继续科考,与朝廷出人才。
萧护问道:“可是都有的?全这般多?”
“是都有,不过赏赐不一样。”
赵光宗便只得了五两的交子,田地也只六亩。
且听他说田地不曾在他们村子上,距离有些远,得半个时辰多才能到。
不过他也十分欢喜了,这些都是靠着他自己挣下的,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些薄资产业了。
祁北南之所以有恁多奖赏,还是因为名次好,县上增了赏。
夜里,一家子关起门来吃了顿好的。
萧元宝烧了一尾酸口的汤鱼,下了白嫩的豆腐;宰了只公鸡煨了芋头,又还拿茭白炒了一叠爽口菜;蒸了茄瓜凉拌了一碟子。
一家子先行庆贺了一番。
他们这厢吃的热闹,赵家那头更热闹,下午里扎了好几回鞭炮了。
这朝又是一阵响动,估摸也是再吃晚食了。赵家族旺,便是还没做席请客,就是自家的嫡亲族老也够做上三四桌子。
饭罢,又依次与祁瑾言,祁北南的娘苗娘子,还有小宝他娘孙氏上了香和烧了纸钱。
告慰亡故之亲,他们这些尚且在世的家人,日子过得很好,无需忧心挂念。
过了两日,祁北南和赵光宗要结伴一同前去城里赴宴。
前一日夜里,萧元宝钻到了祁北南的屋子,给他明日要穿着去宴上的衣裳掌眼。
将衣柜翻了一通,也没一件合心合眼的。
祁北南端着一本书,翻了上十页了,空眼歇息的功夫,瞧见萧元宝还撅在衣柜前。
他道:“只是去赴场读书人的宴,又不是去相看人家,不必穿的太讲究。”
“那可不行,哥哥可是案首呢,不得拾掇的更光彩照人些么。”
“咱农户人家,怎么收拾都不比城里那些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儿郎。只要底气足,无需在衣饰外物上显耀。”
萧元宝想了想,说的也是,便是拿出最好的衣裳,那也不比人家的锦绣绸缎。
不过他总想自己哥哥这般得意时候,更光彩些。
奈何偏生不是个爱漂亮的郎君,瞧一柜子里也没两件像样的衣裳。
每回说与他做,总推辞着说不必要废神,往日里都在村子里打转,至多是去城里,衣裳少两套还不觉有甚么。
真到了大宴上,方才晓得紧促。
由此见得啊,凡事还得早做准备,否则临到了时候只有手忙脚乱的。
“话是这么说,咱衣料比不得旁人,那也总得多做两套吧。往后哥哥进县学上,今儿是这套衣裳,明儿还是这套衣裳,不是教人暗地里议论说不爱洁净么。”
萧元宝取出一套青衫,与祁北南放在一头上。
青衫热月里穿着清爽,读书人又都爱此番颜色,不说多出彩,可总教人挑不出错处来。
“我这两日去买两匹好布回来,哥哥新做两身衣裳,你可别再推拒了。”
祁北南笑道:“你做的,我自会常穿。”
萧元宝见此高兴起来,道:“我拿去方家,教孙婆婆帮着我做,定能做得好好的,到时候哥哥去县学读书的时候穿。”
“好。”
其实祁北南并不多想去县学里读书,在家里读书反倒是自由的多,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只是乡试三年一试,距今还有两载。
这两载他若不前去县学就读,又无明师指点,旁人都觉进县学读书是荣耀之事,他却有机会也不去。
怕学政和县公觉他恃才自傲,于名声上不好,将来走仕途,总是得顾及清议。
如此,他还是决定等忙完了这阵子,便去县学就读。
“对了,哥哥明儿要是在宴上碰见县公家的姐儿,那个叫做芸姑娘的,不许多理会她。”
祁北南见萧元宝气鼓鼓的模样,道:“呀,我们小宝出息了,怎还识得了县公家的姐儿?”
“明家见着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怎了,她得罪你了?”
萧元宝道:“我便是不欢喜这般拜高踩低的人。明家三姐儿瞧我出身低,便带着这位官姑娘想来消遣我。”
他将上回在明家的事情说与来祁北南听。
虽说上次也没吃甚么亏,不过他对这芸姑娘还是失了好感。
祁北南听两个姐儿对萧元宝的刁难,眉心紧促,又闻他如何保住了颜面,才松了些气下来。
“你没教她们欺负着你,这很好。”
“哥哥走的时候不是嘱咐过我了吗,让我照顾好自己,不教人欺负了去。我自然是照着你说的做的。”
祁北南伸手想去捏捏萧元宝的脸,却教他躲开了去。
萧元宝有些别扭道:“哥哥别总在捏我脸了。”
祁北南扬起眉:“怎就捏不得了?”
萧元宝也不与他说,只道:“总之你别与那芸姑娘多说。”
祁北南道:“这般宴,家眷不会前来。”
“不过我也应你,若是往后遇见了,也不与她多说话。”
萧元宝便高兴了起来。
翌日一早,祁北南与赵光宗去了县里。
宴做在县府的官邸里头,像此般到任地上做官的主事官员,都是住在官邸中。
而知县以下的官员,好比是县丞一系,则是住在外头。
不过朝廷亦有优待,当地若有朝廷的宅舍,这些官员前去赁住价格会比市价低廉许多。
若是没有,那也会另资助一些钱银,用做赁房的用度。
地方上吏多官少,在州府上的官员便会多许多。
除却府公外,其余官员都在外头赁宅子住。
两人在县门口下的车,一路步行前来官邸上。
这朝外头已然停下了好几辆马车轿子,队伍排的老长。
车马进不去,停在后头的,也只下马车下轿子来步行前去。
验了名帖以后,两人进了官邸,里头已然都热闹起来了。
前来赴宴的人多,不光有二十几名新中榜的秀才,还有县府里的一应官吏。
像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训导,巡检司等等人物,以及还有县中德高望重的士绅。
祁北南瞧着官邸内里,远不如明家宅子敞阔,不过布置的倒是雅致许多。
“恁是甚么人物,怎如此多人围着。”
赵光宗进来就瞅着了园间有个身着月白色稠衣的年轻男子,受人簇拥。
祁北南瞧了一眼,只见那书生头戴冠玉,面容倒也还算清俊,年纪约莫十七八的样子。
他摇摇头,也并不识得。
“赵同窗,来了。”
赵光宗几位县学的同窗,前来打招呼。
“你们来的早。”
“过来不算远,来的就早了些。”
几人寒暄了几句,又互恭贺了对方。
赵光宗与同窗又介绍了祁北南:“这位是我的好友,祁北南,便是此次的小三元案首。”
“久仰大名,今朝可算是见着咱们县里的案首本尊了。”
祁北南亦客气:“往后入了县学,还望诸位同窗多关照。”
闻说案首来了,陆续上来不少人,都前来与祁北南打招呼,想搭上句话儿。
方才那受簇拥的书生身侧的人一时都散了去,转围在了祁北南周围。
那书生望向与诸人谈笑的祁北南,执着扇子的手紧了紧,也抬步走了过去。
“今朝天气闷热,府邸里倒是清凉。”
“是矣,是矣。”
“听闻明员外昨儿送了足足一整车冰来,只为今朝宴上来客得清凉一场。”
祁北南正与诸人说谈时,一道声音拔高介入其间。
祁北南瞧去,正是方才间受簇拥那书生。
他回以一笑,以示友善。
“在下马俊义。”
祁北南回礼,道:“原是马秀才,幸会。”
“祁案首识得我?”
马俊义微有些意外。
祁北南道:“我通揽了红榜,记得马秀才的名字,只是未曾相见。”
马俊义面上起了些笑,又道:“此番院试一甲三人,我们既已会面,不知第三的同学可曾来了,不妨前来一同相见呐。”
“记着似是唤做罗听风。”
这时一书生笑说道:“他一早便来了,还是与我结伴前来的。”
“罗秀才便是一书痴,出门卧家手间俱离不得书。方才我与他说今日来许多同学才子,可要好好结实一番,他与我言《孙子兵法》实在是妙。这会儿八成是又躲在哪处人少的地儿瞧书瞧入了谜。”
诸人闻言,不由得都轻笑了起来。
“这位罗同学,可真是个妙人。”
“诸秀才郎君们,何事这般欢愉呐,可说来教学政大人与我也一道乐乐。”
诸人闻声,只见两位大人相携而来。
一胖一瘦,胖的便是岭县现任知县程县公,瘦的是学政杨大人。
跟在后头些的是县丞吴大人,捐钱买来的官职,地位上,不多高。
一众书生连忙同几位大人做了礼。
“勿要多礼,你们都是县里的好学生,将来朝廷的肱骨。”
程县公笑呵呵道:“辛劳苦读,又赶考,身子劳累。此番来无须拘礼,都自在些。”
“多谢大人体恤。”
“哪一位是今年的案首呐?教瞧瞧。”
程县公巡视了一眼在场的秀才郎君。
祁北南见此,上前一步,与程县公、杨学政、吴县丞一一行了礼。
“学生祁北南不才,见过三位大人。”
程县公瞧见祁北南,上前端住他的胳膊,甚是亲热的将他扶起:“今朝可算得见了人。”
“学政大人,你瞧瞧咱县里的小三元如何呐?”
杨学政捋着胡须赞道:“少年英才,品貌皆俱,好得很。”
“大人谬赞,学生羞愧的不知言了。”
祁北南恭敬道。
“瞧,不单是英才,还谦逊。”
几位大人笑起来,祁北南也微微陪着笑。
“俊义,你父亲身子可还好啊?”
县公夸说完祁北南后,见着一侧立着的马俊义,又关切了一句。
“回县公的话,父亲身子健朗,前些日子学生与父亲书信,他也还让学生与县公、学政大人带好。”
县公点头道:“你这番中了榜,他定然欢喜。”
又在园子说了一晌话,这才唤着移步去厅上吃席。
祁北南与马俊义被县公一左一右唤在身侧,坐在了主桌,陪与县里的要紧人物吃酒说话。
这般宴席,祁北南虽不得甚么趣味,但毕竟是官场浮沉多年之人,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教得县上的大人更是欢喜他。
“小祁,瞧甚呢?”
祁北南闻声,回过头来,笑与县公道:“瞧见个熟人,学生想去敬杯酒。”
县公拍拍他的手:“去罢,左右是游席。”
祁北南端着一盏子酒,起身朝尾间的席上去。
“陈夫子,你可别再躲酒了,瞧你要藏几杯去。”
“我不与你们吃酒,一道撺掇了来骗我。”
陈夫子耍着赖皮躲酒,这桌子酒蒙子,吃酒跟吃水一般。
他要是开了口子吃上一杯,今儿保管讨不得半点好,见他们劝的紧,整想溜去别处,忽得就瞅见身前多了个人。
一抬头,竟是祁北南。
“陈夫子,你怎坐在此般不显眼处,好在学生眼神还算清亮,否则都没瞧见你。”
祁北南脸上挂着笑,道:“学生敬你一盏子酒吃。”
陈夫子看着祁北南,有些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见他还笑眯眯的,更是瘆得慌。
他干干一笑:“还得祁案首敬酒,我何德何能。”
“欸,谁人不晓得陈夫子的能耐,晚生敬你一盏酒是应当的。”
桌子上的吏员不明所以,光只见着陈夫子不吃酒,道:
“陈夫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瞧不起咱这些没功名的大老粗躲咱的酒便罢了。人祁小郎君从县公大人的主桌过来与你敬酒,你怎还端架子。”
“来来,快快吃了这盏子酒。”
桌上兵房吏员倒了满满一大盏子的酒端与陈夫子。
陈夫子瞧着那碗大的盏子,硬着头皮给吃了下去,辣得胃里滚烫。
便是为着躲祁北南,特地坐来这尾席上与这些粗人一桌子,却还教祁北南瞧见了。
他暗叫倒霉,早知如此,就不来吃这宴了。
祁北南见陈夫子吃得额头起汗,道:“天气热,幸是有冰消暑。”
陈夫子扯了扯嘴角:“祁案首说的是。”
“晚生不胜酒力,陈夫子自便。”
祁北南转又笑着与一桌子的人见了礼,道:“小生在县公学政大人那头走不开,还请诸位陪陈夫子多吃几杯。”
“祁案首客气,你放心,咱定然陪好陈夫子。”
祁北南遂才回主桌去。
陈夫子这时候已然不是心里不痛快了,只觉着祁北南这小子吓人得紧。
本想逃席,却教刑房和兵房的吏员拉住:
“哪里去陈夫子,将才我们可都见着了,你分明能吃酒。”
“再与我们吃几盏子,你不吃可就是瞧不起俺们这些没有功名的粗人。”
陈夫子道:“哪里的话,我只是想去如厕。”
“如厕好哇,一口气吃三盏子再去。”
陈夫子教几个吏员拉着,灌吃了好些酒。
席散,从县邸出去,一个没忍住在大门口竟吐了出来。
糟污了一地,县公见了凝紧了眉头,学政脸色不大好看。
“快将他给送回去,没个读书人的样子!”
这朝在县里的文人面前又丢了大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