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赌

厄尼斯特将赛缪尔放了下来。

他沉默地看着赛缪尔。

半晌才说了一句:“陛下小心。”

厄尼斯特知道他不能进去了, 陛下不会允许的。

就像是方才,即使陛下什么话也没说,他也知道陛下要去哪里。

赛缪尔的情绪已经缓和了不少, 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厄尼斯特的肩膀。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赛缪尔说。

他说得是实话, 在地下城之中,没有蜂族能够伤到他。

赛缪尔的精神力足够在瞬间击穿A级雌蜂的精神海,至于雄蜂,就更不用说了。

即使面对‘先知’精神力外化的攻击, 赛缪尔也有把握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赛缪尔独自走向深长的走廊。

白色的石砖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赛缪尔熟悉这里的一切,因为他年幼时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里是——

‘先知’居住的地方。

.

‘先知’是一个奇怪的雄蜂。

寻常的蜂族喜欢温暖的环境、鲜艳的色彩,但‘先知’却不是这样。

他素净得像是一张白纸、一块冰。

他的衣服除了银白色的祭司袍之外, 再没有别的东西。

唯一有颜色的衣服, 还是年幼的赛缪尔用颜料涂上去的花朵。

他居住的地方自然也是如此。

白色的地砖, 未经打磨的岩壁, 一眼便望尽的陈设。

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雪窟窿。

与它的名字完全相符。

——雪殿。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冰凉的声音响起, 银白色的精神力瞬间就出现在赛缪尔眼前。

赛缪尔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挥散了那道警告。

他沉默地看着那道背对着他的身影。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 ‘先知’转过身来。

在看清赛缪尔的那一刻, 他银白色的瞳仁瞬间缩紧。

因为那只金色眼瞳的胡蜂。

在哭。

“赛缪尔, 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先知’的声音平淡无波,他看赛缪尔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软弱的废物。

“不。”

赛缪尔否认道。

‘先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冷酷得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川。

他既没有开口询问赛缪尔缘由,也没有赶他走。

就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眼泪是最锋利的武器。”

赛缪尔说, 这是他在厄尼斯特身上知道的事。

‘先知’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理会他, 他转过身去。

于是只留下赛缪尔自说自话。

“它能轻而易举插入爱我的人的心脏。”

赛缪尔笑了起来。

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独角戏, 像是最厚颜无耻的人。

他一步步走向‘先知’。

赛缪尔就像是整个蜂族最会察言观色的雄蜂。

他虽然记不清其他人的脸,但是所有蜂族的情绪在他的眼里就像是特意用图画标明一般。

‘先知’的有些不一样。

其他雄蜂的情绪如同雾, 但‘先知’的情绪却是一块冰川。

雾千变万化。

但是冰川却少有动静。

赛缪尔的脚步轻快起来,像是一个回家的孩子。

“先知,您知道吗?我从来不会真正地把你惹生气。”

他一边说一边踏上高台。

在小的时候,赛缪尔总是能精准地踩住‘先知’的底线。

像是所有被爱的小孩一样,他们总是能知道雄父雌父在什么时候会真正的生气。

现在,赛缪尔觉得自己再次触碰到了那条底线。

“先知,您的精神力就像是冰川一样。”

但方才——

在他落泪的一瞬间,赛缪尔清楚地看到那些冰川顷刻间崩裂。

露出深刻的裂纹。

“原来您是这样的爱我啊。”

‘先知’一动未动,他甚至懒得理会赛缪尔这些言论。

“荒谬。”

‘先知’不知道赛缪尔是发哪门子的疯,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但赛缪尔却步步紧逼,他登上高台,甚至来到了‘先知’的身边。

就在此时,赛缪尔突然伸手抓住了‘先知’的手臂。

那一瞬间,‘先知’光洁的皮肤犹如被抓皱的宣纸,显现出衰老的痕迹。

‘先知’爆退数十步。

银白色的精神力如同闪电一般劈下。

它化为数十根长箭,毫不留情地攻向赛缪尔。

赛缪尔没有闪躲,他伸出右手,金色的屏障自他手中形成。

银白色的长箭顷刻间便触碰到了屏障。

金色的屏障之上泛起数点涟漪,如同雨滴没入的痕迹。

但下一刻,箭头自屏障内侧破开,余势未缓。

——那道屏障根本没有起任何作用。

一支长箭直直地插入赛缪尔的右肩。

血花自赛缪尔身上炸开。

仿佛时间禁止,其余的长箭在刺入赛缪尔的一瞬间齐齐停下。

赛缪尔却在笑。

他伸手拔去插在肩膀上的利箭,银白色的箭身还在发出轻颤。

“您心软了。”

他说道。

而他赌对了。

“赛缪尔。”

‘先知’的眼眸沉了下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赛缪尔缓慢地理了理长袍,随后在冰冷的地面跪坐下来。

“我想知道真相。”

“为什么要让我觉醒胡蜂血脉?”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一幕?”

“还有……”

赛缪尔停顿一下。

“您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他轻声说。

就像是小时候听‘先知’授课那样,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而‘先知’一一为他解答疑惑。

‘先知’没有说话。

而赛缪尔也没有动。

良久。

“滴答”的声音在空旷的雪殿中响起。

赛缪尔的血落在地面上。

他的右侧长袍已经被鲜血浸染,仿佛玫瑰花海,但脸色却逐渐苍白起来。

与之相对的,是赛缪尔平静的神色。

雪殿之中。

白色的地面映照出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影。

一个是冷肃的银白,一个已经被染为红色。

但他们平静的表情却如出一辙,连嘴角抿起的弧度也如此相似。

“让‘王’死在我的寝宫,就是你推倒神殿的方式吗?”

讥讽的声音在雪殿之中响起,无比凉薄。

但是赛缪尔却毫不在意,他弯起眼睛,微笑着并不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赛缪尔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连鲜艳的唇瓣也逐渐褪去颜色,像是一朵要枯萎的花。

他眼眸中的金色逐渐黯淡下来,赛缪尔疲惫地合上眼睛。

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

赛缪尔睁开眼睛,就见银色的铁链已经自他上空成型。

“若是想死,不必污了这里。”

‘先知’冷声说道。

看来这是要将他拖出去了。

赛缪尔有样学样,金色的链条牢牢勾住四周的立柱,然后再全数汇集在他的右手上。

只要银色的锁链将他拉动,赛缪尔已经受伤的右肩势必遭受巨大的冲击。

做完这些后,赛缪尔又闭上了眼睛。

‘先知’单薄的胸膛肉眼可见地起伏了一瞬。

赛缪尔看不见。

但赛缪尔不必看见。

他已经听到了冰川开裂的声音。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

“先知!先知!”

这道声音苍老,却又无比焦急。

“赛缪尔没有吃蜂族的血肉,他是——”

伴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基米尔未完的话全部被堵在嗓子眼里。

他苍绿色的眼睛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雪殿之中纵横交错的锁链如同天罗地网,将其中的两个人牢牢困住。

但仔细看来,就会发现,金银两色的链条尽数绑在一人身上。

而他身上的血迹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黑发金瞳。

那是蜂族现任的‘王’。

但尽管身受重伤,这位王的脸上却一直噙着笑意。

仿若被禁锢住的并不是他。

而是另外一个人。

“赛缪尔!”基米尔不敢置信地喊道。

“基米尔大祭司。”

赛缪尔转过头来向他打招呼。

他对这位绿眼睛的大祭司记忆深刻,这是一位全心全意追逐着‘先知’的大祭司。

也是众多祭司中最为苍老的一位。

在赛缪尔小的时候,还经常担心这位老祭司会不会突然死掉,但是没想到他却坚持了这么多年。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基米尔看向‘先知’,就见‘先知’银白色的瞳孔中燃烧着怒意。

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当务之急是给赛缪尔止血。

否则这只纤弱的胡蜂就要一命呜呼了!

“孽种。”

‘先知’说完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银色的锁链也化为无尽的光点,如同银河般汇入‘先知’的身体之中。

雪殿之中只留下基米尔和赛缪尔两个人。

“基米尔大祭司,麻烦您帮我包扎一下。”

赛缪尔说道。

“还有,‘先知’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闻言,基米尔绿色的瞳孔紧缩。

“……您知道了。”

“是。”

赛缪尔回答。

他面向基米尔:“请您告诉我。”

基米尔看向‘先知’离去的方向,他当然知道这就是他的默许。

这位顽固的、冷酷的‘先知’,最终还是败在他亲手抚育的孩子手中。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这件事还要从神殿创立后说起。”

“女皇的祝福,是真的。”

基米尔轻声说。

赛缪尔起先没有明白,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说——”

“是的。”基米尔点了点头,“每一代雄蜂中,都会有精神力格外出众者。”

“他能捕捉女皇的力量,唤醒干涸的九叠泉。”

“使蜂族绵延昌盛,永不衰败。”

“可是——”

赛缪尔不可置信地说。

因为蜂族‘王’的断代已经持续了数百年。

这是所有蜂族公认之事。

“是……神殿。”

赛缪尔低声说。

基米尔沉痛地点了点头。

“是神殿。”

“虽然‘王’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但‘王’并不是在出生的那天便能成为‘王’的。”

雄蜂身体孱弱,他们的精神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得到锻炼,直到成年后才会发育成熟。

‘王’也一样。

他的成长也遵循这个规律,并非一出生便能显现异象,有一些甚至比普通雄蜂成熟得更慢一些。

而且‘王’的诞生是随机的,并不因为血脉而延续。

所以,只有在成功唤醒九叠泉的那一刻,‘王’的身份才能被确认。

在此之前,他和寻常的雄蜂并没有什么区别。

若前任的‘王’还在位,那便不会产生新的‘王’。

“神殿的成立,最初是一个意外。那一年,蜂族遭受了蜡螟的袭击,蜂巢被破坏,连宝贵的雄蜂也受到了威胁。”

赛缪尔知道这段历史,正是因为这场战争,喜好阳光的蜂族才整巢搬迁至地下。

“虽然雌蜂侍卫最后将蜡螟驱赶,但是仍然有不少雄蜂死去,里面应该包含了那位还未唤醒九叠泉的‘王’。”

“九叠泉的形态您也知道,它一共有九个池。如果在水量全满的情况下,能支持蜂族度过五十年的时间。”

“但是那时据上一任‘王’的故去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期间,几乎所有的雌蜂战士都是靠着饮用九叠泉泉水而成功转化的,也因此消耗巨大。”

“尽管如此,若是蜂族继续这样等下去,本是足够等到下一位‘王’的成熟。”

“但是那时的蜂族从未见到过九叠泉一半池水都已干涸的场景,他们开始担忧,在新的‘王’出现之前,泉水就会消耗殆尽。”

“于是纷争开始了。”

“随后神殿成立,挽救了这场危机,并带领所有蜂族开始修建地下城。”

赛缪尔点头。

这些情况他都知道,并不算什么秘文。

“神殿的出现改变了工蜂转化为雌蜂的方式,也大大减少了九叠泉的消耗。获得了众多拥护的雄峰,舍不得放弃到手的权力。”

“他们还是需要‘王’唤醒九叠泉,但是却不需要‘王’的统治了。”

赛缪尔明白了过来。

年幼的雄蜂全部由神殿抚育,一旦发现他们拥有‘王’的特质,便减少他们与外界的接触。

而当‘王’成功唤醒九叠泉之时,就是他被软禁之日。

所以神殿建立在寝宫之上。

他们牢牢把持着九叠泉,甚至耗费巨大的精神力共同建造出了“暗渠”——也就是圣坛。

自此,取用九叠泉水便不再经过‘王’的寝宫。

“但是一直没有‘王’,九叠泉的泉水却没有消耗殆尽,蜂族们会相信吗?”

赛缪尔问道。

本来只够使用30年的泉水,却使用了数百年。

即使用量减少了许多,但也总有用尽的一天啊……

难道蜂族们都不怀疑吗?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个违和的地方。

——那本祭司的日记。

“如果其他蜂族不知道祝福所用的是九叠泉水呢?”

基米尔说道,他苦笑一下。

“这就是我要给你讲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