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傅书行站在医院墙边。

他手里的通讯器一直在震, 他毫无所觉。

路过的一个护士提醒他,傅书行才反应过来一样,僵硬的动了动, 拿起通讯器接通放到耳边。

是他爸。

问他在哪, 怎么没去圣所考试,导师电话都打他那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问话的背景音里,还有他父亲暴跳如雷的责骂声, 没有屏蔽干净。

但傅书行有很长一段时间,发觉自己根本听不懂那些话。

每个字都懂。

语气也懂。

可到了耳朵, 就像碎成一片一片,他不认识。

直到通讯器里没有声响。

傅书行的神情始终都没有变化过, 只是放下了手。

他转头看病房的方向。

时间很漫长。

漫长到令人觉得窒息。

病房里始终没有人走出来,傅书行慢慢的蹲了下去,他抓住头发, 用力的捶打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他眼睛发红,发涩, 胸口像有野兽在冲撞,撕咬着心脏。

纪母出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傅书行机械的打着头的画面。

她没有立刻走过去安抚。

纪母深呼吸,缓了好一阵情绪,可还是做不到去安抚和疏导一个害自己儿子进医院、直到现在仍昏迷不醒的孩子。

纪父走出来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捏紧了拳头,大步就要走上去!

纪母一把拉住了他。

也就是这个时候, 傅书行迟钝的察觉到,抬头看来。

傅书行的眼睛猩红。

掺了血一样。

“伯父伯母……”傅书行起身几步走到两人面前, 又不敢走太近,他慌乱,无措,声音艰涩沙哑,“纪恂没事了吗?”

纪父大声骂:“你还有脸问!!”

纪母神色憔悴,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勉强朝傅书行露出一个微笑,“小行,你在这没用,还是去圣所吧,今天不是还有考试。”

傅书行没有说话,他往后退了一步。

垂着的手不受控制的不住颤抖。

纪母看到他的异样,忍不住走向前一步,“小行。”

“我不走。”傅书行背贴在墙上,他谁也没看,只喃喃的又说了一句我不走,他蹲下来,手颤抖的太厉害就握成了拳头。

“我不走……”他说:“不走。”

可说到后面,傅书行喉间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傅书行大叫:“啊——!!!”

才大叫,就戛然而止。

纪母一怔,红着泪眼看去。

高明远将劈晕过去的儿子交给一同前来的部下,然后几步走到纪母纪父身边,神色凝重,“纪姐。孩子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纪母看到他,再次忍不住眼泪,“明远……”

“别哭了。”纪父抱住妻子,刚刚在病房里已经哭了好久一阵,再哭眼睛都要坏了,“儿子会没事的。”

高明远问:“小恂在里面?"

纪母忍着泪点点头。

高明远推开病房门。

纪恂还在昏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满脸通红,看上去是高烧不退。

纪母在一旁哽咽着说:“医生说要等烧退下来才行,但药挂了两瓶,针也打了,体温一直没下来。再这样下去,要烧坏了……”

来医院的路上,纪母就一直给儿子输精神力。

可是跟上次精神力耗尽不一样,这次不管她怎么输送,那些精神力就像是进了无底洞,全部石沉大海,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慌了神,特别是医院的办法也不见效的时候。

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小恂,小恂?”

喊不应。

高明远说:“看上去不是单纯的身体高烧。”

他在病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纪恂的手。

高明远是S级向导,精神力非常高。

然而就像低级的向导无法安抚高级的哨兵,高等级的向导其实也不适合安抚太低级的任何觉醒者,因为低等级的精神领域往往承受不住太多精神触须进入。

但高明远十三岁上战场,二十八岁当上12区最高参谋长,在精神力控制方面,已经神乎其神。

他的精神触须如抽丝剥茧,一点点悄然的进入纪恂的精神领域。

高明远以前进过纪恂的精神领域,小向导的精神领域是很简单的、独立的两间房子。

严格来说是三间。

两间打通的,是纪恂的卧室跟书行的书房,另外独立的一间是书行的卧室。

因为精神力不高的原因,纪恂构建出的精神领域显得粗糙简陋,没有特别多的细节,只平时常用到物品和记忆中大致摆放的位置,令人一目了然。

但这次不一样。

高明远的精神触须顺着纪恂残留的精神力仔细追寻,没有放过精神领域任何一个角落,直到触须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另外一间卧室。

一间精致的,堪比现实的卧室。

所有细节一一还原,仔细到桌上翻开的绘本页面上,故事主人公说的一句话。

那间卧室的门大开着。

外面狂风暴雨,雷雨交加。

小孩就晕倒在门口。

烧得神志不清。

高明远的精神触须化作一双手,动作轻柔的把纪恂抬起放到床上。

一缕飘到门外。

外面漆黑。

以至整个卧室如同悬在一个虚空的空间,没有天,没有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下,隐隐还传来野兽可怕又疯狂的咆哮声。

触须把门关上。

瞬间,所有可怕如数隔绝在外。

是小恂的第二精神领域吗?

这个念头浮现,高明远又觉得不太可能。

纪恂只是一个精神力资质平庸的小孩。

可是认为自己卧室最安全,只要关上门就可以隔绝一切伤害,又非常符合一个胆小的孩子会有的精神领域设定。

而且,这个卧室在纪恂的精神领域里。

如果不是纪恂自己构建出来的,又能是谁?

高明远理解不了,但那个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先给纪恂降温。

不过,难的是找人,找到了就好说了。

高明远的精神触须将周围温度升高,烘干了纪恂身上的湿衣服,然后化作了药,悄然流进纪恂嘴里。

纪恂的温度很快降下来了。

虽然还在昏睡,但脸色已经不那么通红。

纪母看见,靠进丈夫怀里,不禁哽咽,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纪父安抚的拍拍她的背,看着明显好转的儿子,自己也终于能长吐一口气。

精神领域里,高明远进行收尾工作。

他把纪恂从那间不同寻常的卧室里带出,带到简陋的小卧室中。

纪恂的精神领域里此时正天黑。

精神触须退出去的时候,很轻的关上了灯,带上了门。

就这样。

高明远没有完全抽出精神触须,他安静的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操控着精神触须从门缝进入,在黑暗中精准的找到那扇门的位置,轻轻的一推……

推不开。

精神触须在那面墙上仔细探查,重新推,也还是推不开。

那扇连着两个卧室的门凭空不见了。

高明远退出纪恂的精神领域,伸手摸了摸纪恂的额头,说:“温度已经降下来了。”

纪恂甚至在出汗。

只要能散热,就能降温。

“谢谢你,谢谢你明远……”纪母哽咽。

高明远说:“纪姐,你这句谢谢我真受不起。”

他起身,看向纪家夫妇,面露歉疚,“是我没管好书行,才让他闯出这么大的祸事。但今天的事,我有很大的责任,错其实在我……”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短发女医师从云梯里走出。

她不苟言笑,踩着平底鞋,神色匆忙。

在要进的病房外,王倩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军官控制着一个少年哨兵。

少年显然情绪失控,正在不要命的挣扎,想要挣开身上的束缚。

小小年纪,精神力和体能已经强到令人心惊。

王倩看小哨兵一身蛮力都要伤到他自己了,决定当个好人,抬手挥去一缕精神力,把刚醒来不多久的少年哨兵重新击晕。

年轻军官正棘手,见状感激的看了王倩一眼,“谢谢医生。”

王倩说:“晕不了他太久。”

然后打开了病房门。

纪母看王倩来了,起身走上去,“倩倩,你来了。”

王倩见好友红红的眼睛,安慰的拍了她一下,然后也不看病房里另外两个人,径直走到床边,伸手摸纪恂的脸,摸到了温冷的汗,她回头看好友,“烧已经退了?”

纪母点头,她一直在通讯里跟好友哭说烧退不下来,“是明远帮忙退的。”

王倩这才转头,看到高明远时一愣,连忙起身,“高参谋长?”

高明远不认得她是谁,但因为对方是纪母认识的好友,于是主动伸出了手,“医生你好。”

王倩忙双手握上去,王倩还在东2区当军医的时候,见过高明远一面,那时候高明远还是指挥官,但没两年,屡建功勋一路升到了参谋长,没想到月柏竟然跟他有交情!

高明远:“小恂就麻烦你了。”

“明明是参谋长您劳心了。”王倩问:“外面那个孩子是您的……?”

高明远说:“我儿子书行。”

“难怪。虎父无犬子!”

王倩是因为在11区参加研讨会,才能在几个小时内赶过来。

她客气完,就打开智脑给纪恂做检查。

很快王倩完成了检查。

精神力还有几项数值偏低,但问题不大。

王倩收起智脑,说道:“身体机能指标基本正常,精神力的话,等小恂醒来多休息就能慢慢恢复了。”

纪母在一旁有点焦急的问:“倩倩,小恂最近一直在吃中药,精神力也很稳定,为什么还会爆发夜游症?这一次又一次,是不是对身体有损伤?”

王倩沉默片刻,问:“小恂夜游症,是跟高参谋长的儿子有关?”

纪母犹豫的看向高明远。

高明远直接回答道:“是。”

王倩看着昏睡的纪恂,叹了一声,说:“损伤多少会有的。精神力是可再生能源,可以恢复。但人体机能却会出现不可逆的伤害,向导不比哨兵身体素质好……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不可逆的伤害,我们也不知道。”

纪母着急:“那怎么办??你看,也预防不了……”

“也不是不能预防。这得看高参谋长了……”王倩看向高明远,问:“高参谋长,您知道小恂夜游症的事了吗?”

高明远露出内疚赧然的神色,“今天的事,其实是我的错。”

纪母方才听高明远这么说就感到奇怪了。

只是当时好友来了,话题没有再继续。

纪母问高明远:“怎么这么说?”

高明远叹,“小恂精神夜游的事我告诉过书行,书行问我,这会不会对小恂造成伤害。”

“我说……”

“不会有太大影响。”

说到这,高明远抬手撑额,十分自责,“那天晚上书行一直说小恂成功给他做了精神疏导,我没把那当一回事,只让他别在这上面钻牛角尖。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拿这个做实验来证明。”

“纪姐,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基于我的错误引导。”高明远向纪母深深鞠躬,“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您要打要骂,冲着我来吧。”

纪母忙扶起他,说:“这怎么能怪你?”

她心里五味杂陈。

确实是因为这个惹来无妄之灾,但如果不是高明远及时出手,她的恂恂也退不下来烧,所以谈不上要打要骂。

只要儿子没事。

纪母可以不计较任何。

如果儿子出了事。

那打和骂又有什么用?

王倩适时说:“高参谋长,你儿子的精神力非常高,而且我刚刚看到,他情况似乎有些失控了。如果是他诱发小恂夜游症,那必须得在能控制的时候进行人为干涉。”

高明远情绪整理的很快,问王倩:“我需要怎么做?”

王倩说:“唯一办法……”

病房外。

醒过来却闭着眼装晕的傅书行,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解决的办法。

他感觉到了痛。

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心脏底端像蛛网一样迅速包裹整颗心脏。

针扎一样。

蛛网收的越紧,心越喘不过气,疼的越厉害。

还好。

他想,现在应该庆幸的是还好。

纪母纪父送高明远走出病房。

高明远:“留步吧,纪姐,森哥。”

高明远说:“好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这次小恂也没有出什么大事,不然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了。姐,你让小恂好好养着,费用我已经让人去结,我也会联系圣所给小恂安排补考的事。”

纪母一愣,眉宇间神色犹豫,说:“补考就不用了。”

高明远不解,“为什么?这并不麻烦。”

纪母抿唇,心中微微窘迫又有无奈,她叹一声,“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早上给小恂的老师打去通讯……”

纪恂醒来,听到妈妈在跟谁说话。

一开始声音还有点模糊,后来就清晰了——

“……我这才知道,他最近那么努力,一回到家就是看书、训练,全是因为期末考核成绩跟后进军校挂钩。”

纪母愁云惨雾,“要不是出了这事,我都还不知道。”

纪母只说这么一句,高明远就明白了不用安排补考的缘由:纪家不打算让孩子上战场。

也是。

人各有志。

纪恂的精神力资质并不拔尖,去了战场非常容易置身于危险之中。

疼爱儿子的纪父纪母,唯一期望大概就是孩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高明远越想,越觉得因为自己疏忽闹出今天的事很对不住人家,安慰说:“纪姐你也别太担心,小恂现在还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想一出是一出很正常,过段时间新鲜劲过去就忘了。”

见纪母仍然愁眉不展,他又说:“而且进军校条件苛刻,不只看在圣所的期末成绩,还有军校的入校筛选考核也很难,不是他想上就可以上的。”

“真的?”纪母不懂,但听到高明远这话终于放心不少,但又愁,“考不上估计又要哭。”

高明远笑了,说:“没事,人总要受挫嘛,挫折中成长。等到以后,他长大懂事了,就会理解纪姐你的用心良苦了。”

纪母被宽慰的打开了心结,“是这个道理。”

话已经说完。

高明远倾身拥抱纪母,跟她告别,“纪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事,您随时找我。”

纪母也有些伤感,回抱他,“谢谢你,明远。”

高明远微笑着说:“是我得谢谢姐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高明远又去跟纪父握手道别,抱了他一下,“森哥,我走了。”

高明远带着部下和儿子走了。

纪母看着高明远的身影,突然不放心的叫住人:“明远!”

高明远回头。

纪母说:“傅慎那脾气,你看着点,别让他对孩子动手,小行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高明远笑,“我知道了。小恂什么时候醒了,您也给我发个讯息。”

“好,我会的。”

傅慎因为军区有急事要处理,抽不开身,所以没跟高明远一起到医院。

但当高明远的飞行器停在政府大院门口。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处理完事情的傅慎,第一时间赶到了家。

知道儿子没吃饭,高明远进厨房给他煮面吃。

傅慎回到家中,看到闯下大祸的傅书行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而自己爱人在厨房里忙前忙后,顿时怒从心中起,抽下皮带,疾步上去,抬手就冲傅书行抽去!

皮带急速划空时发出一声明显的啸声!

傅书行却没动。

可一声虎啸震耳欲聋。

“吼——!”

将军凭空跃出,直接扑咬向要打傅书行的傅慎!

那狠狠一鞭直接抽到白虎身上!皮开肉绽!

但白虎要咬傅慎的势头不减,咆哮一声,吼的更愤怒!

可最终没咬到。

一只体型更为巨大、健硕的白熊凌空扑出,重重的一巴掌就将孟虎直接打了出去!

孟虎摔在客厅地上,一路滑了几米,撞歪了盆栽和博古架,它立刻站起来。而白熊非常懂得抓机会,再次扑袭过去!

白虎立刻人立起来用两只前肢反击!

但它四百多斤的个头,在六七百公斤的成年白熊面前不堪一击!

白熊皮毛脂肪厚实,根本不怕老虎那锋利的爪子,顶着对方的攻势,直接将白色孟虎压在身下,再生气可怖的冲其大声咆哮!

熊的咆哮可不开玩笑的。

这一声把厨房里走神的高明远吼得回神,他连忙跑出来,就看到傅慎一鞭一鞭子下了死手,傅书行不躲也不还手,身上衣服被抽烂,鞭痕凸起,还流了血。

高明远脑袋一炸,立刻冲上去夺皮带,“你干什么!傅慎你干什么!!”

同时红狐也蹿出!

它身形小巧矫捷的跑到两只大型食肉动物间,熟练的把打斗在一起的两只大家伙分开,看到白虎脸上的伤口,红狐转身一爪子拍在白熊脸上,吱吱的叫骂上一通,再跳起来凶神恶煞的咬住白熊的耳朵!

白熊没还手,就地翻了个滚,但这显然甩不开咬在耳朵上的红狐狸,它又重新站起来。

然后,挂着红狐狸的白熊识趣的走远了。

从小就没打赢过白熊的将军抬起爪摸了下被打疼的脸,鞭痕舔不到,它就地卧下,看着不远处同样被向导护住的主人。

高明远将儿子护在身后,手里紧攥着夺下的皮带,生气的指着傅慎发脾气:“你打他干嘛!打他干嘛!你有脾气怎么不冲着我来?儿子我生的!他犯错就是我犯错!你有本事打我!”

傅慎有点无措,“远儿你别生气。我错了……”

“你没错!你堂堂傅大元帅怎么会犯错?他不是你儿子!你不心疼!!”高明远想起自己赶到医院时,儿子那自己从没见过的崩溃模样,一时也忍不住眼泪,丢开皮带,“妈的不过了!王八蛋!”

傅慎吓得连忙抱住他,“说什么傻话,远儿,这话可说不得。”

傅慎找来伤药。

高明远给儿子上药。

那两指粗的鞭痕,简直触目惊心!!

可傅书行一声没吭,像不知疼痛。

面好了。

傅书行坐过去吃。

高明远看着儿子吃面,腹稿已经打了几遍,开口说:“因为一些原因,我决定我们搬出……”

“我要去军校了。”

傅书行突然沙哑的开口。

高明远一愣,“书行,你说什么?”

从医院回来起儿子就没开口说过话,连挨打都没吭一声。

傅书行垂着眼,虽然声音沙哑,但语气平静,“期末结束了,我明天跟你们进部队。等来年开春,我就去东区军校。”

“胡闹!”傅慎一拍桌子,刚要说军校是你想不上就不上,想上就上的吗,就收到高明远一个眼刀。

傅慎顿时闭上嘴不再说。

高明远语气温和的问儿子:“小行,是东区又联系你了吗?不然怎么这么突然?”

傅书行却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着把面吃完,放下碗起身走上楼。

傅书行走进卧室躺下。

他看着天花板。

身上的鞭伤,终于开始疯狂的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