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祭(十)

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瘸老六认了杀人的罪,说瑶儿不服管教,与南丐勾勾搭搭,于是,瘸老六就亲自“清理门户”,刚好,瑶儿偷于阗商人钱袋子的事儿,好多路人都瞧见了,正好能将她的死栽赃给商人,以报复商人摧毁北丐据点一事。

另外,瘸老六不但供出了盗墓的七个同伙儿,还说出了销赃的路子——他们盗完墓,一般会把真正的好东西自己留着,然后把相对没那么值钱的东西,和赝品掺在一块儿,去鬼市卖掉。

两个月前,他们发现了一片商墓群。为了不叫周边的村民察觉不对,他们商议每十五天挖一个墓穴,且夜间行动。这次挖的墓穴的主人是晚商一贵族女性,随葬物品不少。一日之后,就是十五,这天长安城宵禁管理比较松懈,他们原本打算在这一天晚上出手。

听到商墓,许锦之想起密道里发现的祭器,据何从珂所说,这些祭器很可能也是出自商墓。

难不成还真如随风所想,凶手是个盗墓贼?

看见瘸老六私底下这么有钱,倒是打破许锦之从前的认知——他一直觉得,盗墓这个行当,若是穿得光鲜亮丽,不但行动不便,还会惹人怀疑。但事实告诉他,盗墓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就是为了享受。能吃好穿好一天,何必要让自己受苦呢?或许,密道里发现的衣服,就是哪个盗墓贼的。

不过,还存在另一种可能——这些东西,也可能是凶手从鬼市买来的。

带着这两个猜想,许锦之去刑房,见了已被拷打得奄奄一息的瘸老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许锦之对这种人没多少同情心,“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诶,我说,我全说,我全说。”瘸老六忙不迭点头。

“我瞧你盗墓是个老手,应当对这个行当很了解。据你所知,这个行当里,有没有得了不治之症的?”许锦之问。

“没有。”瘸老六斩钉截铁地回道。

许锦之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都不多想一下?这么肯定?”

“许少卿,咱们这一行私底下一年也会聚上一回,北面儿的土耗子、南面儿的掘地虫、中原的坐地虎,我都认识。谁得了不治之症,我肯定知道。”瘸老六解释道。

许锦之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每次销赃,都能销得出去?”

长安的鬼市大多交易生活急需用品,古董属于贵重物品,买家应该很少才是。

“鬼市也能以物易物的,有的人实在喜欢,又没钱,就会拿祖上传下来的羊脂玉来换。总归,我们不会亏。”瘸老六回道。

“原来如此。”许锦之眉头一松。

“找你们买古董的买家,还记得长什么样子么?或者,交易的物件儿还在不在?”许锦之又问。

“我一般不参与交易,再说了,这黑灯瞎火的,谁会记得?至于交易的物件儿......一到手就去当了,哪里还能留在手里?”瘸老六说。

“去哪里当了?你们做这行多久了?去过鬼市交易几次?”许锦之再问。

瘸老六却突然犹豫了。

许锦之举起烧红了的烙铁,瘸老六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黄记质库,做这行十几年了,自打八年前到现在,每个月月圆之日和秋冬夜,都会去。许少卿饶我!我这把老骨头再禁不起严刑拷打了!”

许锦之放下烙铁,冷笑一声:“别以为你认了杀人的罪,我就信了,你们背后到底在做些什么勾当,你究竟在袒护谁,我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放烙铁的炉子突然腾升出一簇火焰,像一只咆哮着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在它的烈焰之中。瘸老六双目无神地盯着四处乱飞的火星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跟这些火星子一样,很快就要湮灭在黑夜里了。

一日之后,许锦之亲自开了李渭崖所在牢房的牢门。

“晚上跟我去一个地方,事儿办成了,你就可以走了。”

“什么事?为什么找我?”李渭崖戒备地看向他。

许锦之勾了勾唇角,“去鬼市替我找北丐的土夫子买些东西。至于为什么找你,第一,你是生面孔,比较适合做这件事。北丐的人都以为你在牢里,就算看你眼熟,也想不到是你;第二,你有钱。”

李渭崖皱眉,只见许锦之始终跟他保持着三尺距离,将他领至后衙的公共澡堂,告诉他:“你先洗个澡,待会儿我的随从会过来给你送一套旧衣裳。记着了,你依旧是从于阗远道而来的商人,听闻长安鬼市能淘稀奇物件儿,就过来看看。遇到卖古董的摊儿,就上前搭话,问问东西的来历,若能套着话,知道近两个月以来其他买主的模样特征,便算任务完成。”

李渭崖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要自己做线人。

不过......别人是拿钱办事,自己却是贴钱做事。

“我要是拒绝呢?”李渭崖没好气地回道。

“那就只能再请你回牢房待着了,待多久很难说,你的凭信我们慢慢找,找不找得到也就另说。”许锦之微微一笑。

“你就不担心我跑了?”李渭崖咬牙。

“不担心,你还有两个随从在牢里呢,我相信你不会抛下他们的。”许锦之继续笑着说。

这人简直卑鄙......

李渭崖转身进入澡堂,当他从身上搓下好多泥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洗过澡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许少卿总跟自己保持着三尺距离。

“可恶......”李渭崖内心的无名火没处发泄,更是恶狠狠搓着身上的泥。

洗完出来时,李渭崖看到随风抱着一套半旧的衣服在等他。

“这是我们郎君不穿了的,你就暂且将就吧。”随风道。

李渭崖闷不吭声地将衣服穿上,脸色却阴沉,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别人不要了的衣服呢。可是,当他闻到衣服上若隐若现的香气时,那股子无名火一下子便消散于无形。

这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香料气味,很像是某个夏日午后,刚洗完澡午歇的小娘子身上的味道,乳香中裹着果香,最后又留下沉香的余韵。这种气味,令他想起一个素未谋面,却令他想念至今的人。

到了夜里,许锦之带着李渭崖、随风到访鬼市。

鬼市一般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他们三个去得早,除了一些卖生活用品的小贩在吆喝外,真正的“重头戏”都还没上。

“对了,你说你到长安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许锦之忽然问道。

“香料生意。”关于这个问题,李渭崖来长安前就想好说辞。

“长安做香料生意的人很多,你若是没新鲜的点子,很难熬出头。”许锦之回道。

李渭崖一直跟在他身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和自己衣服上的,并不一样。

“长安的娘子喜爱乳香,我阿娘喜爱果香,我素日用沉香。你身上的衣服在家中放得久了,便沾染了这三种气味。你若是喜欢,可以试着调一调,说不定能时兴起来。”许锦之说。

李渭崖有些尴尬,片刻后,却又有些伤感,低声道:“是我娘喜欢。”

人来人往中,偏偏许锦之听到了他的低诉,感受到了他的失落。

“儿行千里,母念子,子念母。长安繁华,生意做大之后,把母亲接过来享福便是。”许锦之只以为他是想念母亲了。

“没用了,她不在了。”李渭崖说。

许锦之以为他母亲去世了,一时语塞,毕竟,他不擅长安慰人。

空气骤然沉默,直到随风小声喊了一句:“郎君,快看——”

不远处,两个戴着面巾、行为鬼祟的男人,正沿路勾搭穿着华贵的客人。可是勾搭的这几个客人,和他们交谈几句,就纷纷摇手,表示不感兴趣。

“出摊儿这么早,看来瘸老六被抓,他们真急着出手。”许锦之说道。

李渭崖既应了许锦之的请求,这时候就不会临阵脱逃。于是,他装作和许锦之不认识,一个人往那俩男人身边逛去。

果然,俩男人见他一人,又穿戴不俗,忙上前搭话。

“这位郎君,我手上有俏货,看不看?”高些的男人问。

李渭崖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停住脚步,回他道:“哪里的货?”

俩男人对视一眼,觉得有戏。矮些的男人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商墓里的东西,新鲜着呢。”

“能不能先看看?”李渭崖问。

“郎君,这里的规矩,看了就得买。”高个子男人说。

李渭崖面露不悦,“你们看我不像是长安人,就要诓我?”

“郎君这是什么话?黑市的规矩,你去打听打听。”矮个子男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话沉了下来。

李渭崖瞥了眼许锦之的方向,想了想,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下,在二人眼前晃了晃。

二人眼睛毒,一看这玉扳指质地油润,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玉,嘴角的笑意就藏不住了。

“这位郎君,请跟我来。”矮个子男人前面领路,将李渭崖往人少的地方引。

不远处,随风立不住了,压着嗓子问:“郎君,我们要跟上去吗?”

“不必,你忘了他是个练家子了吗?真有危险,他自己能脱身。”许锦之回道。

而李渭崖跟着俩男人,到一处无人的地儿。矮个子男人才从脏兮兮的袖子里掏出一块麻布,麻布打开,里面是一根角形的青铜器。

“还有吗?”李渭崖问。

这一下子,李渭崖没等二人吱声,自个儿从佩玉摘下,递到二人面前。

矮个子拱了高个子一下,高个子一脸为难,咽了咽喉咙,才艰难地将目光从佩玉上移开,“我们有个老主顾,今儿来,剩下的,给他留的。”

听到“老主顾”三个字,李渭崖眼前一亮。

他装得财大气粗,故作生气。俩人无奈,将李渭崖哄了一顿,说是日后还有好货,欢迎他日后再来,这才将人哄走。

李渭崖捏着角形青铜器,返回许锦之身边,将东西交给他,也将二人的话复述一遍给他听。

“看来,今天没白来。”许锦之微微一笑,转头问随风:“人都埋伏好了吗?”

“郎君放心,不良人们都适应着这个环境呢,不会露陷儿的。”随风回道。

原来,除了自己,他还安排了别人。李渭崖内心隐隐有些不快,觉得许锦之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似的。

“你怎么就知道今晚一定能逮住人?你会算命?还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李渭崖没好气地问他。

许锦之神秘一笑,没有答他的话。

其实,这事儿在许锦之看来简单。他已经知道了凶手的杀人动机,又从不信邪术能治病。既然杀人没用,以凶手的癫狂程度,就只能继续杀人。继续杀人,就要继续买这些东西。

李渭崖因许锦之不搭理自己,正腹诽这人无情呢,利用完人,就把人当破布一样丢弃。

许锦之转而买了几块碧绿色的零嘴儿,递给李渭崖一块道:“这叫颂厅碧,宫廷小吃,外面不给卖,有商贩就偷偷制了来鬼市卖。这东西不便宜,但还是有富裕的百姓买了回去,想尝尝圣人和娘娘们平日吃的零嘴儿。”

李渭崖尝了一块,觉得酥脆香甜,口感却不腻,确实好吃,忍不住又多拿一块。许锦之见况,将剩下的都塞给他,心道:这人倒是不难哄。

就在李渭崖一块接一块地将点心往嘴里塞时,随风低喊:“郎君,你看那人......”

街道的一头缓缓走过来一个男人,随风之所以留意他,是因为鬼市上,大家虽然都穿着低调,但到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个男人套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从上遮到下,面上还戴着面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穿得这样黑,也不怕被人踩着。”李渭崖皱眉,随后,他又仔细看了那人两眼,“我怎么觉得这人这样眼熟?”

“或许就是你认识的人呢。”许锦之脸上的笑意渐淡。

黑袍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三人一道走向刚刚李渭崖去的地儿。

“随风,叫不良人们过来。”许锦之吩咐道。

随风领命前去,许锦之又命李渭崖过去拖住他们。李渭崖做戏做全套,过去对着正在交易的两路人马,各种胡搅蛮缠,一会儿说俩北丐给自己的东西是赝品,要送他们见官;一会儿说黑袍男人跟他的随从,来抢自己的宝贝,做人实在不地道。

一开始,俩北丐还叫屈解释,黑袍男人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由着两个随从劝架。后来,俩北丐在黑袍男人的眼神示意下,撂下狠话,说李渭崖再不走,就打断他的狗腿。

这可给了李渭崖合理动手的由头,他在牢房中关了这么久,活动处处受限,早就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口气倒是不小。”李渭崖故作张狂,引得那俩北丐先动了手。

但这俩土夫子加起来,都不够李渭崖瞧几眼的。交手三两下,俩土夫子就吃了大亏,被打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黑袍男人看了随从一眼,两名随从立刻上前,也都是练家子,但李渭崖跟他们交过手,就知深浅——俩随从的功夫虽比土夫子强了些,但李渭崖依旧看不上。

黑袍男人似乎觉察出不对,转身就想走,却被李渭崖翻身擒住。

“好汉既非求财,我又与好汉无仇无怨,你又何必要惹这出事呢?”黑袍男人哑着嗓子问。

“你怎知我不是求财?难不成你认识我?”李渭崖一把掀了男人脸上的面巾。

不曾想到,此刻受制于李渭崖的男人,竟然是长安县县令王阜知。

“居然是你?”李渭崖惊讶道,不过随即,他面露厌恶神色,只因这个狗官听人说自个儿跟卖花女童有嫌隙,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自己邀功。

现在一看,原来是狗官跟这些乞丐狼狈为奸,给自己下套呢。

感受到李渭崖的戾气,王阜知有些慌了,忙道:“好汉,我们之间......这个,从前有些误会。你喜欢这些古董,我也不是不能让,只是......”

李渭崖突然手上一松,吐出一口鲜血,血直接浸染了王阜知的袍子。

身上越来越热,每一寸骨头都仿佛被毒虫啃噬着,又痒又痛。并且,这种感觉愈来愈烈——

今,今天难道是十五吗?李渭崖艰难地抬头,看到一轮满月悬挂于高空之上,他苦涩地笑了笑,到底是大意了。

几人看到李渭崖这般,面上露出狠色。王阜知的一名随从拔刀,直往李渭崖的要害刺去。李渭崖忍着剧痛躲开,他踉跄着走了几步路,还是被追过来的随从制服。

王阜知长了一张慈眉善目的窝囊脸,但因做事糊涂,百姓们怨声载道,因他天生跛足,私底下都叫他王跛子。

此刻,王阜知的慈眉善目变得阴狠毒辣,他从随从手中接过刀,捏住李渭崖的下巴,冷笑道:“你已经看到我了,我不能让你活着,对不住了。”

说着,他举起刀子,要亲自抹了李渭崖的脖子。而不远处零星几个做生意的小贩,对这边的动静视若无睹。是了,来鬼市做生意的,底子都不干净,谁都不想多管闲事。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石子飞了过来,打掉了王阜知手中的刀子。

随后,几名不良人边喊着“官府办事,闲人退避”,边手脚利落地从四面八方扑上去,将王阜知、他的随从以及那俩土夫子一网打尽。

“别来无恙,王县令。”许锦之上前,笑着看向王阜知道。

王阜知看到许锦之,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后,硬是撑起精神道:“许少卿,我来买东西,算不得犯法吧?何必这么大阵仗?倒像是瓮中捉鳖。”

“买东西就买东西,杀人可就麻烦了。”许锦之笑得温雅,转头笑意全无,“将人全部带回去!”

“是。”不良人们奉命将人全部带走。

许锦之这才看到倒在地上的李渭崖,还有他吐的几口鲜血。

“伤着哪里了?你不是武功高强,带着俩随从,能打一群乞丐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被伤成这样?”许锦之自己都未发觉,他语气里透着的关心意味很浓。

“没有伤着......”李渭崖虚弱地说完这句,整个人昏厥过去。

“郎君,最近的医馆是回春堂——”随风道。

“快,找人将他送过去,快,快。”许锦之连说了三声“快”,眼里透着焦急。

随风已经很久没看过自家郎君为谁这般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