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贵女(十)

日落时分,许锦之刚回府,就听随风说,玉奴找上门来,求见自己。

许锦之忙令随风将她带进来。

玉奴一见许锦之,就跪在地上,请求道:“许寺卿,您同我们主人关系要好,玉奴求不得别人,只能来求您,请您救救主人。”

许锦之内心一沉,忙道:“玉奴姑娘请起,有话直说就好。”

从玉奴口中得知,李渭崖自昨日歇在皇宫后,今天一天都没回来。下午,太医院的卫太医派人送药过来,她觉得奇怪,因为往常,她家主人都是亲自去卫太医家中换药。毕竟,每个时段吃的药,是要通过望闻问切来决定的。这一次,卫太医都没见着李渭崖人,就送来药,着实可疑。

“因为主人一直没回来,我就自作主张拆了药包,然后在包药的纸上,发现了这个。”玉奴将藏于袖中的纸,交予许锦之。

许锦之只一眼便看出纸上奥妙,看似这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但每行首位的字连起来,发音竟是:落陷宫中。

圣人传他,自己百般叮嘱,让他谨慎说话,若是陛下问起去军中一事,用“拖字诀”。但李渭崖为人莽撞,看样子到底还是说错做错了。

许锦之将纸条攥入掌心,面色铁青。

玉奴跟随自家主人,多次与这位名扬天下的许寺卿打交道,知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脸色如此难看,莫非主人遇大难了?

“许寺卿,是不是主人已经......”玉奴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把这张纸烧掉,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先去找一下卫太医。”许锦之说着,将纸还给玉奴,就转身要出门。

临近宵禁时分,许锦之骑马赶到卫家,刚巧在门口撞上刚从太医院散值的卫常风。

卫常风一看到他,自然知道他为何不请自来,还如此神色匆匆。

“进来吧。”卫常风看了看四周,将他迎进门。

卫常风进屋,将灯点亮,斜了他一眼道:“这么晚,许寺卿是为了李司狱的事来的吧?”

“我看到你给玉奴递的消息了,你知道什么是不是?”许锦之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他喝的毒酒,是我调制的。”卫常风冷冷回道。

“什么?”许锦之大吃一惊。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开罪的圣人,但结果就是,圣人命我在九道春里,给他下毒。圣人有令,我不得不从。”卫常风淡淡回道。

许锦之声音发颤:“他现在......”

“他现在没死。”卫常风知道他想问什么,“我用假死药替换了毒药。”

许锦之听见这话,恍若拨云见日,心情在顷刻间大悲又大喜,“多谢你,多谢你。”

卫常风从未见过许锦之这副模样,眼神耐人寻味,“你好似很在意他。”

“知己难得。”许锦之答道。

卫常风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你和他可不像是能一道把酒问月的知己。”

说罢,卫常风请他坐,给他倒了一碗案上的凉茶,接着道:“我们卫家,世代行医。先皇在时,我父亲因为救治了叛军家眷,被人污蔑叛国。先皇原本是要将我们家一网打尽,但还好我们家平日里救人无数,也算积了些福报。最终,命都保住了,只是,都流落各地讨生活去了。李司狱他阿娘,曾经为我说过话,还给我指了条明路,这才保住我一人在长安。她对我有恩,只是今生无以为报,遇上她儿子,那就做回好人吧。”

“原来如此,你帮了他不止一回。第一次,拼尽一身医术。这一次,冒着被圣人发现的危险,也要保他。”许锦之对卫常风的看法,在短短一日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以为此人医德不如医术,不曾想,是个知恩图报的真君子。

忽地,许锦之想起一人,再联想到卫常风刚刚说的话,反应过来什么,“我在河阳时,曾身负剑伤,一位当地的神医救了我,不然,此刻我恐怕无法好好地坐在这里。那位神医也姓卫,难道......”

卫常风眯着眼,瞧了他几眼,“那是我堂兄,其实,你还忽略了一人,大理寺的年轻仵作,是我一个侄儿。他是直系,小小年纪就被施了墨刑,被判流放。这些年,我在太医院还算得力,攀附了不少贵人,疏通了些关系,便将他接回长安了。虽然,这辈子,他都没法子做郎中了,但至少留在长安,混口饭吃,也好过在那南蛮之地苦苦熬着。”

许锦之恍然大悟,他先前对卫戚所有的怀疑,现在都得到了答案。

“今日来这里,你解开我诸多疑惑,也带给我希望。我替我自己,也替李司狱,谢谢你,也谢谢整个卫家。”许锦之起身抱拳,作出一番感谢后,就要告辞离开。

“等等,你要去哪儿?去想法子搭救李司狱吗?”卫常风冷冷道。

许锦之顿住脚步。

“圣人以为李司狱已死,将他的尸体放在皇宫堆砌了冰块的密室中,派了众多高手看管,你觉得你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搭救?”卫常风说道。

许锦之听到圣人如此处理李渭崖的“尸体”,立马想到一种可能。

因事态紧急,卫常风又是李渭崖母亲的故人,所以,许锦之几番思量之下,决定信任他。

“其实,圣人这么做,是因为李司狱忤逆了他。李司狱一心想要找到母亲当年失踪的真相,这才不远万里来长安。圣人以此要挟他,入振武军,带兵抗击回纥人。圣人这么做,不光是看重李司狱身手不凡,更是想拿他的身份做文章,让回纥以为大唐和于阗联手了。李司狱固然不愿这才引来这般祸事。现下,圣人对李司狱动了杀心,却如此悉心保管他的尸体,大概是想在尸体上做文章。比如,派人易容成李司狱的模样,入振武军。而后,李司狱战死,尸首运回于阗,激起于阗与回纥之间的仇恨。这一招,比逼迫李司狱就范,要高明得多。”

“如此,你的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卫常风突然道。

“什么?”许锦之不明所以。

“假死药的药效,只能维持至多四天,从李司狱落陷皇宫喝下酒的时间算起,你只剩下满打满算的两天去破案。破了案,众人的目光才不会都聚集在你身上,你才能想法子搭救李司狱。”卫常风道。

“案子,是该抓紧了。拖一天,密室苦寒,他一旦醒来,恐怕撑不过太久。”许锦之目光中透出一丝担忧。

“李司狱身上旧疾顽固,我虽用药化了大半毒性,但若要逼出剩下的,所谓苦寒,反而是个良机。只是,李司狱自身不知,何况,他一旦醒来,知道陛下喂他喝毒酒,怕是要闹出事端。他武功再高强,也敌不过那么多高手。”卫常风说道。

许锦之再向他拱手:“卫太医说的,正是我所担忧的。话不多说,在此,我代替李司狱,再次感谢卫太医的搭救之恩。”

次日。

许锦之托程元辰,向圣人请求,许大理寺仵作跟随自己一道入宫,再验一遍薛婕妤的尸体。

圣人不肯,还龙心震怒。

许锦之亲自跪在紫宸殿前,求见圣人。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后,宫人出来,领他进殿。

许锦之将案子的进展,如实禀与圣人。

“陛下,宫内外皆知,皇城出了大案子,但却不知是什么案子,想必也没人敢问。臣以性命相担,大理寺的仵作嘴最是严密。再者,隔着屏风,又有程公公在旁看着,仵作连死者何人都不会知晓。”

圣人浑浊的眼球中,透出一丝探寻的意味。

良久,他允准了许锦之的请求。

许锦之离开前,圣人命人拿了太乙膏来,赐予他。

“你替朕办事,受了重伤,至今未痊愈,如今又整日奔波劳碌。紫宸殿前的台阶皆是汉白玉砌成的,凉得很,也硬得很,莫跪坏了身子。”

许锦之低头接过药膏,谢恩道:“臣幼时丧父,家中无靠。如今靠着替陛下办事,才得了一些虚名和实打实的好处。故而,臣纵然拼尽这具残破的身子,也要替陛下将事情办得好看,这才算报得陛下知遇之恩。”

一番话,听着无多少谄媚,倒更显现出他的忠诚与知恩图报来。

圣人的目光,柔软了许多。

许锦之走出紫宸殿时,最后望了一眼圣人,他眼窝深陷,眼神黯淡无光,嘴唇已经呈现出青紫色,可见身子真是虚弱透了。

许锦之找到卫戚,请他进宫,帮忙验尸,也说明了尸身的主人身份特殊,他不能直接上手,只能隔着屏风,与自己母亲合作勘验。

卫戚这人有个优点,不该他好奇的事情,他绝不好奇。许锦之身为大理寺卿,寻他验尸,他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

只是,许锦之夜里回府,跟自己亲娘说,让她二进皇宫验尸时,她吓得连手上的茶盏都拿不稳了。

“儿啊,不是为娘不愿意帮你这个忙,而是那尸体着实可怕。再好看的美人,没了命之后,也好看不起来了。那尸体硬邦邦的,冰冰凉凉的,多触碰几次,要做好几次的噩梦。而且啊,尸体多摆个几天,尸斑就会长满全身,更可怖了。”

没办法,许锦之只能连哄带骗,一会儿说薛婕妤的房间内,摆了更多的冰块,以防尸体腐败,又一会儿说,若是她不肯,他就得从别处再找线索,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圣人发怒,整个许家都脱不开干系。

说了半天,许夫人这才勉强应下,并连夜将冬日穿的袄子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