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合一
贺知煜见到孟云芍, 一时慌了神,手里还剩下的一块软糕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岳舒窈轻笑道:“嫂子怎么来了?贺炎哥哥正同我一起吃软糕呢, 嫂子也尝尝吧?”
孟云芍缓了片刻,微微一笑:“正在准备晚饭,婆母想着请表妹过去看看爱吃些什么菜,却左右找不到表妹。我寻思,表妹也许在这里,便来瞧瞧。走过来远远便看见表妹两个女使在门口候着,还真是猜对了。”
岳舒窈听了, 娇笑道:“也是,我的女使也都是嫂子安排的,必然格外注意我的行踪, 这通风报信自然也是很快的。”这一句话, 说得倒像是孟云芍给她安排了探子在身边,时时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孟云芍却不在意, 依旧是和软如柔风:“表妹说笑了。这青天白日的, 有什么通报不通报的?咱们都是清白人家, 行得正坐得直,我便是差女使事事记下你的
行踪, 也没什么可报告的不是?”
岳舒窈见她说话滴水不漏,也不是个能让她在言语上占了上风的, 也就索性闭了嘴, 不再争辩。
她转头对贺知煜嫣然一笑:“贺炎哥哥也一起去看看吧?”
贺知煜心下有些焦急, 想到刚才那一幕被孟云芍看了个干净,有些恼火:“不去。”又对竹安说:“竹安,备些水来,我要洗手, 这手上沾了脏东西。”
岳舒窈却笑道:“不去也不打紧。我知道哥哥素日最爱吃蒸蹄筋和葱丝饼,我让厨房都备上些。晚上,哥哥只管来用饭便是了,保证你喜欢的都有。”
孟云芍瞧她这幅卖力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姑娘还有些摸不清贺知煜的冷淡性子,这样急功近利,只能适得其反。瞧她那努力讨好的样子,打趣添堵:“今日厨房没备这些材料,妹妹却是做不成了。”
贺知煜恨不得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虽则他自己没做什么逾矩之事,可事情落在孟云芍眼里却怕全然是另外一个模样,她定觉得自己举止轻浮,暧昧不清。
贺知煜有些愠怒,对岳舒窈道:“今日我不用晚饭了。”又转脸对孟云芍,语气柔和了几分,道:“我回书房了。”言外之意想让孟云芍晚上去寻他,好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
孟云芍说不明了是假的,可是却又想装作不明了。
不管怎样,她都瞧着有些多事,不愿掺合。
她其实不太信贺知煜能在这种场合公然喂个姑娘吃软糕,想必又是这位表妹的杰作。可那又如何?
他不管喂没喂,这事情也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他许她顶着“平妻”传言出现在这练武场,于孟云芍就已经是事实。
于是她心道你回不回书房同我说什么,这是想要送饭还是送汤?
反正婆母交待了,说最近都不必送了,不去吃饭便饿着吧,反正她回头也有的交待。
贺知煜同竹安回了书房,心绪有些不稳。
本来休沐,也没什么急事。他便来来回回看了数次铜壶滴漏,觉得它今日走得格外慢些,也可以说是极慢。
可一滴一滴沙砾流走,已经堪堪过了日常孟云芍来送汤的时辰一刻又一刻。
却左等右等,都不见孟云芍过来。
况且他晚上都没用饭,换做平时,无论如何她也该来送些。
竹安看贺知煜实在是坐不住,问:“主子,我去清黎阁看看?”
贺知煜怕他不懂,抓不到重点:“去看什么?”
竹安笑了笑,心道我还能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我……去给主子带些菜饭,顺便看看少夫人在忙些什么。”
贺知煜放了心,差他去了。
竹安去了清黎阁,却没见到孟云芍。只见了岳舒窈在同侯夫人说话,侯夫人说让岳舒窈同他一起过来,竹安心道这尊活佛我可惹不起,该拿什么态度,我可还说不好。于是找了个理由说世子正在写奏折,实在是打扰不得,才推脱了过去。
他又询问清黎阁的女使们少夫人去了何处?几个女使皆说没什么异常,用完饭便回去扶摇阁了。
竹安得了消息,提着几样菜饭便回去了。
贺知煜见竹安回来,急切问道:“怎么说?”
竹安见他眉宇间的急切之色,寻思这可有些不好回复世子,恐怕让他失望了,干脆装傻:“菜饭都是热乎的,带回来了,世子用些吧。”
贺知煜嫌他点不透:“我说的不是饭!”
竹安当然知道他是想问孟云芍去哪儿了,怎么还不过来。本想委婉几句,美化些理由,诸如说“少夫人今日有些不舒服便先休息了”,“少夫人陪着侯夫人说话脱不开身”,“少夫人还在给岳表妹准备衣物”之类的。
可竹安转念一想下午见到的情景,世子和那个岳表妹在一起,岳表妹咬了一口世子手里的糕,也不知是世子喂给她的,还是她自顾自吃的,不管怎么样,都是别扭。
竹安一直心里尊着孟云芍是唯一的夫人,少不得有些偏袒。他心道若是少夫人看着膈应不想来,那也是主子着实有些活该。如今这样急切,又有些什么用处?
于是竹安大大方方坦白:“少夫人用完饭便回扶摇阁了,今日汤……也没炖。”
贺知煜有些惊奇:“你确定不是听错了?夫君连饭都没吃,她便回去了?汤都没有炖?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竹安继续老老实实:“便回去了。世子,你瞧这都几时了,炖没炖的,我都问清楚了。”
贺知煜皱着眉头,想努力找些理由:“可是身体有不舒服?可是……有什么事情?”
竹安垂下眼睛,做出个摊手表示不懂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就是回去了。”
贺知煜有些无语。停顿了片刻,道:“我今晚去扶摇阁,我瞧着有些不对,许是有什么事情。”
竹安想让他认清现实:“世子,真没什么事情,夫人就是简单的没有过来。”竹安想了想又补充:“再说了,这离上次去扶摇阁才两天,有些……不合世子的规矩。”
贺知煜一阵沉默,最后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今日休沐,自该特例。”
竹安心道你说特例就特例吧,以往休沐也没见你特例。这眼瞅着年节到了,往后休沐只多不少。难道要日日特例?
贺知煜想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开了窍:“竹安,你说她是不是……是不是同我生气?”说完脸上竟浮现了几分喜色。
竹安瞧着世子的脸色,心说今儿是什么日子,事情都有些邪性。少夫人生气了,世子还要高兴?
贺知煜又微微笑了笑,还没等竹安回答,继续宣布自己的合理猜想:“你说,她……是不是醋了?”
竹安心道,哦,原来世子是打这个主意呢,好的吧。这事情这样大,人都快气跑了,世子还寻思着吃醋的事呢。
竹安卖力点了点头,反正世子要去扶摇阁,也不是什么坏事,想努力捧个场:“我觉得是。”
贺知煜难得的笑了,似是已经压不住嘴角,少见地露出两排皓齿:“我得过去看看。”
说完,贺知煜就去了扶摇阁。他大步流星,没多时便到了。
贺知煜进了主屋,瞧见孟云芍正把雕花黄木盒里的东西摊在桌上,细细地数着什么。她专心致志,精神汇聚,连他进来了也没听见。
旁边的小女使想要唤一声少夫人,被他制止了退了出去。
贺知煜看她披了个羊毛毯子,小心翼翼地点数着些银票和珠玉,还拿着账本对照着看,像被金银财宝迷住了眼。一缕细碎的黑发有些松松的散在鬓边也没察觉,和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有些出入。
贺知煜瞧着这小财迷一样的孟云芍,觉得样子有些可爱,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忽然,他在桌上摊开的物品中,看见了一枚冠玉。
那玉成色极好,在一众珠玉中极为出众,瞧着便不是一般的品质。
贺知煜走上前去,拿起来细细端详,孟云芍才发现他来了。
孟云芍抬头,粉面含笑,柔和宜人,起身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哦,没生气。
贺知煜有些失望。
贺知煜低下头,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揉手中的冠玉。
那冠玉浑然天成,不事雕琢。但又玉泽柔和,触手生温,似暖风熏得人醉,似宁夜了无喧嚣。
这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贺知煜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神色,问:“这是何物?”
孟云芍有些莫名,这该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冠玉。”
贺知煜星眸如水,看着孟云芍问:“这是……要送谁么?”
孟云芍似想起了往事,嫣然一笑,也没在意:“以前打算送人的。后来没送出去,便一直留着了。”
贺知煜瞧着那玉名贵,不知要花多少金银,且这种品相一般都是供给王侯公卿,寻常
人便是有钱也难得。也不知孟云芍从前在孟家过得艰难,从哪里省出来钱财,又是费了多少心思才得到。
贺知煜全没了来时的愉悦心境,心里有些不好受:“既没送出去,你留着也无用,便给我吧。”
孟云芍勾起嘴角,却正经道:“玉这东西,要与所赠之人相配,方能相得益彰。世子的气质是松上雪,清贵冰洁,却与这玉的温阳性子不甚相同。改日我寻了与世子相配的,再从公中拨了账,为世子采买。”
贺知煜瞧她句句好听,却全是推脱,有些委屈:“哪就那么多讲究了,母亲之前戴着的玉镯,我见她送了你,你也日日戴着。再者说,怎么为我买的,便要从公中拨账?”
孟云芍笑了起来:“怎么,世子还缺这点子金银吗?若是让云芍出,云芍只有摊开在这桌上的一点点体己钱,全给世子看了。便是这么丁点,连侯府的一根毫毛也比不上,可是买不了什么佳品。”
贺知煜无奈:“倒像是苛待了你。你若是缺钱花,同我知会一声,还能短了你不成?”
孟云芍笑道:“缺,刚算了算,确是缺的。”
贺知煜有些奈何不得,便从衣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意丢在桌上,道:“拿去花。有些皇上的细碎赏赐,嫌麻烦也没有入公中账,全堆在我书房的侧屋里,回头全都给你吧。”
孟云芍低头笑了笑,也不客气,说:“那我可得好好数数。”她拿起一看,还竟真是不少,这贺知煜一出手,比她攒上一年的还多,“可还真是不少,那云芍便谢谢世子了。”
贺知煜又拿起冠玉,揉搓半天,不想撒手,最后轻声言语:“那换你这个,够不够?”
孟云芍却从他手中取回,像怕他偷偷拿走似的,似乎认真想了想:“要换这个,却还是不够。”
贺知煜看她放回去,静夜无云般的脸上多了些奇怪神采,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孟云芍,盛了点点明光:“日积月累,总是能够的。”
孟云芍瞧着他,也不知他这话说的无心,还是有意,换了个话题:“世子……怎么今日过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贺知煜:“瞧着你晚上没去书房,来看看是不是有何事情。”
孟云芍也不避讳,直言道:“侯夫人说,表妹来的这些日子,云芍便不用送汤了。不过,想来没有云芍,表妹应也会安排的妥。许是今天是第一日,有些没排开吧。”
贺知煜心下了然,知道定是母亲想要撮合自己和表妹,故意为之。一时间心里的话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我不会娶她。”
孟云芍心里倏地一惊,没说话。
贺知煜有些尴尬:“我……我公务繁忙,无心在此。”
孟云芍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勾了勾嘴角,轻轻笑了:“世子有没有那份心思,云芍都没有二话。世子怎样做,云芍都是能理解,也很支持的。”
贺知煜凑前一步,离孟云芍极近,低沉的磁音就在孟云芍的唇边,温热的呼吸已堪堪落在她脸上,恨恨地说:“你该有个态度。”
孟云芍觉得两人太近,有些越过了常人聊天的距离,她退后了些:“世子,我刚说的,便是我的态度。”
贺知煜有些失了平湖无漪的姿态,拉住她不许退后,几乎咬牙切齿道:“这也好那也好,便不叫态度。”
孟云芍有些无语。心道我左右不了的事情,拿什么态度?我叫你永不纳妾,你做得到吗?我叫你离了侯府分院别居,你又做得到吗?莫说别的,瞧着娶不娶表妹,怕也不是全然由你说了算的。
这世上就是有太多人,在拿不了态度的位子上,却总想拿个态度,才给自己平添忧愁,她孟云芍才不是这种人。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敲门声。
贺知煜放开她,孟云芍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露出了舒窈表妹甜如春蜜的笑容。
舒窈一进门,便瞧见贺知煜面色有些难看,有些好奇:“贺炎哥哥这是怎么了?姑母说,刚没给贺炎哥哥拿餐后的甜点芙蓉糕,叫我送些过来。哥哥尝尝,还是热乎的,舒窈可是用盒子严严实实包起来了。”说着把盒子里的糕饼一一掏出来,果真是精致好看,香气扑鼻。
贺知煜并不想吃什么芙蓉糕,也烦有人打断了自己和孟云芍的聊天,有些愠怒:“我再说一次,叫我表哥。”
岳舒窈看他面色不善,被吓到些许,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道:“表哥。”
贺知煜言语冷冷:“现已入夜。我若在主屋,你是不便过来的。你若要来寻你嫂子,也该提前向下人们询问我是否在。你喊我一声表哥,我便该教你知些礼数。”
岳舒窈脸上青青红红:“表哥怎么忽然如此严厉。是不是刚才嫂子得罪了表哥,表哥便是要来拿我撒气了。”
贺知煜有些不依不饶,继续道:“还有,女儿家名声贵重。你尚未出阁,怎能做出吃其他男子吃过的糕点这般举动?以后莫要再有同下午一般的举动,坏了自己的名声。”
岳舒窈听了如此责备,有些羞臊脸热。可转念一想,八成是孟云芍刚刚因此事同他生气撒泼,他才如此激怒,坏了平日冷静神色。
瞧那孟云芍,下午说得云淡风轻,浑不在意,此时却又搬弄是非,真是有些虚伪。
岳舒窈如此想,反而不恼了。笑道:“表哥同舒窈是一家人,自然不算其他男子。舒窈过来,也是有事。除了送芙蓉糕以外,姑母也说这几日嫂子要出门见些铺面的掌柜一并签些契子,也见些庄子上的管事办些事情,叫我同去,开开眼界。我来同嫂子说一声罢了。”
侯夫人为岳舒窈打算的清楚,若是进门,最好还是能一起同孟云芍管着些家事,方能显出身份。倒不是说一定管着多好,只是一味躲在后面不被众人看见,世子又是个性子冷无法宠溺谁的,早晚要被人看轻。
贺知煜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转头问孟云芍:“你要去见谁?”
孟云芍:“左不过都是些侯府生意往来上的人,本来有些是侯府自己人经营着的。婆母嫌啰嗦,让我不必在意进项高低,直接请些人照看便是。这次主要便是办这事的。一并见过也一并挑选了,以后咱们也省些力气。”
贺知煜没听见想听的,知她回避,干脆直言:“只是这些?可有其他?上次未签完的茶铺的契约,可也要见过东家一并办了?”
孟云芍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上次已签了契子,这次不过是要请了人来公证罢了。到场的人多的很。”她这次确是安排了同江时洲一起办契约之事,实在是已经拖不得,再拖便要过了时限了。
贺知煜却不冷静:“不许去!”
孟云芍瞧着他的脸色,觉得他表现实在有些过了,眼神里满是无辜:“若再不签,便要过了时限了……”
贺知煜察觉自己语气带了严厉,收了收情绪,温声言语:“不过一间铺子,过了时限便过了时限,我赔你便是。”
孟云芍皱了皱眉:“虽则侯府势大,可咱们也不能随意毁了契约。况且江大人是内阁之人,侯爷上次还叮嘱世子要牵上关系呢。”
贺知煜知她说的有理,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我同你去。”
孟云芍有些惊奇,若要世子相陪,却又不知要等到哪日了:“世子,这事情已然是拖不得了,明日也不是你的休沐之日,云芍多叫些人去便是了。”
贺知煜沉思片刻,下了决心:“明日城防上也没什么要紧事情,我不若再休沐一日吧。”
孟云芍没想到他竟如此在意。
贺知煜对己极严,几乎从未请假,她认识他的几年间,只有一回侯夫人发热的厉害却缺了一味药,贺知煜亲自骑马去邻城买来才特请休沐一日。
岳舒窈没听明白两人在争些什么,可也暗暗地察觉出必有些隐情在其中。心道必得同去探查个清楚。
她正暗自盘算,忽听到贺知
煜的声音冲着自己:“天已晚了,表妹请回吧,我要安置了。”已全然是送客的意思了。
孟云芍有些奇怪,这才刚刚戌时,世子便说要安置,估计是不想再同岳舒窈周旋,想找个理由打发她走了。
岳舒窈被徒然送客,有些不悦。但又一想时日还久,也不急在这一刻,何必争一时朝夕,勾起了清甜微笑:“那舒窈先回去了。”
岳舒窈关了门,走出去一段,又想起刚才的食盒忘记带走,想去取回来。
她刚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当啷”一声,似是有杯盏打碎了。
岳舒窈正想推门进去看看究竟,却又听到孟云芍小声“啊”了一声,轻轻叫了声“世子”,声音便被瞬间淹没,了无声息。
岳舒窈有些怔愣,虽还没全然明了,却已直觉有些不妥,收了正准备推门的手。
接着,屋内又不时传来“唔”“唔”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一次她听得真切,是唇齿激烈相交时情难抑制的响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而伴着隐秘愉悦,在冰凉夜风里轻弹起巫山云雨的前奏,诉说着屋内悄然绽开的春之秘境。
岳舒窈虽仍在闺中,却也识得一二。瞬间涨红了脸,快步跑开了。
这一夜,贺知煜把孟云芍折腾得不轻。
他心里带了些气,气孟云芍,也气自己。
气她不能干干脆脆拿个态度出来,气自己含含糊糊断不清楚。气这周遭的一切,乌七八糟,纷纷乱乱,条条道路都未朝着他设想的方向铺展。
他要一遍遍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好叫她记得自己才是她的夫君,唯一的夫君。
她答应过他的,此生不能改。
他该是找个机会带她进宫,让她瞧瞧宫里那棵千年的连理枝,遮天蔽日,亭盖苍苍,那才是他模模糊糊想象中他们以后的方向。
上次廖怀春说她体质寒凉,于子嗣上困难些,可也没把话说死。他觉得事在人为,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多努力些,总该是没错的。他不信他们在此事上无缘。
他不贪心,他想要一个长得和他们两人都像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他会好好教导他,不会像父亲一样让他从小尝尽冷漠和严苛。
贺知煜身上好闻的幽兰松柏香,初闻清冷入肺,再嗅雅香及魂,同他的体温和热吻一起,在孟云芍周遭织就了天罗地网,让她逃脱不得,插翅难飞。
孟云芍已受不住,一双杏眼红了又红,却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虽然她做这香的时候他还并没出现,但贺知煜却是比旁人都要更适合的。
她想同他说上一句,便开口道:“世子……”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贺知煜却又低声道:“别叫世子。”又用滚热的唇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只剩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如泣如诉。
别叫世子,叫三郎。
……
翌日,贺知煜陪着孟云芍在贺家一个专门会客的地方瑞雪堂,见了一天的各色人物。
岳舒窈非要跟着,既是婆母发了话,孟云芍也没有阻拦。
岳舒窈其实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是拗不过姑母,本打算若是孟云芍说句“不便”就顺水推舟不来了,结果贺知煜要来,还有昨日说的江大人,都勾起了她的兴趣。
累了一天,已到傍晚。岳舒窈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江大人,已十分疲乏,昏昏欲睡,对着孟云芍道:“嫂子,我去旁边的屋子吃些东西。”
孟云芍点点头:“好,你先去休息。”
岳舒窈前脚刚走,后脚素月便快步走进了厅堂,同孟云芍道:“少夫人,江大人要到了。”
旁边的贺知煜听闻,对孟云芍做了个示意坐下的动作,独自出门去迎。
走到门口,正巧见江时洲带了几个仆从过来。
他仍是一身白衣,却在飘逸中多了贵气,上面暗绣有节节同样白色的拔竹,靠着层叠密线织造出光影变幻。腰上束着一条浅金腰带,更显身姿挺拔修长。
贺知煜一眼便看见,江时洲的束冠上,装饰着一枚极像孟云芍盒子里那枚的冠玉。颜色、样式都十分相似,只是瞧着没有孟云芍那枚名贵。
江时洲见到贺知煜,收了脸上的春风暖阳的笑,却也并不意外,哂笑一声道:“贺大人,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同。我以为,你是从不会主动休沐的那种人,今日竟也能出来。”
贺知煜冷淡道:“江大人与我并不相熟,又怎知我是什么性子?”
江时洲经过他,贺知煜留意了他身上的味道。
空无一味。
贺知煜这才心情好些,暗自笑了笑:“那香……终于用完了?”
江时洲斜瞟了他一眼:“没有。只是我与你不同,我不愿在这种地方让她为难。”说完便转身走进了瑞雪堂。
江时洲坐定,摊开几份契约,对孟云芍道:“孟姑娘,这几位都是在官府挂了名的公证师。只要当着诸位的面再确认一次,签过之后,咱们这次的生意就算是成了。”
孟云芍听闻,正要提笔,贺知煜阻拦:“我来代夫人签吧。”
江时洲笑了笑:“贺大人,这本是孟姑娘自己的事情。你又何必代劳?”
贺知煜拿起笔,正色道:“我朝律法第七十六条,女子采买购置商铺者,可由丈夫代为签字。我和孟氏是官府留存公证的结发夫妻,我来代之,十分合理。以后你再有事情,直接寻我便是。”
江时洲似是毫无意外,薄唇依旧含笑:“话虽如此。但律法也规定,若是将来孟姑娘和贺大人和离,需再办转移手续,倒是免不了有许多麻烦之事。”
贺知煜听闻,脸上起了戾色:“江大人!”
江时洲轻笑如风:“不过是贺大人讲了律法,就顺道一提,贺大人不必挂怀。”
孟云芍刚刚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道:“还是我自己来签吧。”说着未及贺知煜反应,便从他手中接过了笔。
孟云芍瞧着这份契约,倒是比之前厚了不少,询问江时洲:“江二公子,与上次有何不同吗?为何瞧着厚些?”
江时洲客气有礼:“商法规定,公证之时,已是最后敲定。需将个中细节之事全部补于附加条陈之中。孟姑娘,还请你仔细看过,无误再签。”
孟云芍草草翻了一下,前部确与上次基本相同。那附加条陈里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她略略读了几行,也全是些听起来没什么内容的场面话。
她本想再细看看,只听贺知煜道:“还是我来签吧。”说着便要伸手过来拿她手中的笔。
孟云芍听闻,也没顾上再读,草草动了笔,埋头签完了,才微笑道:“不必劳烦世子了。”
旁边的江时洲把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贺知煜怔了片刻,心中升起一道难以言喻之感,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好了,这便签完了,江大人你可以走了。”
江时洲对各位公示人道:“感谢各位今日临场见证,江某谢过各位。这就可以回去了。”听完江时洲的话,几个人纷纷离开了。
贺知煜冷言冷语:“他们都走了,你如何不走?”
江时洲瞧他样子有些好笑:“听闻贺大人要同我商量去贺氏学堂讲学之事,不如今日一并聊过?”
贺知煜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没什么变化:“你听谁说的?”
江时洲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笑道:“这倒是奇了。不是贺大人自己同父亲说,知道轻重,要与我交好,请我去贺家学堂讲学吗?”
贺知煜想了想,八成是自己那个脑子不灵光的二哥,听父亲说了要同江氏交好,还真以为自己和江时洲关系不错,便巴巴地赶过去,同江时洲说了许多。
江时洲一脸浪荡无谓:“我是无所谓的,我入朝堂前,常年随父亲游历讲学,多讲几场也是无妨。只是不知道贺大人想听什么,律法,茶道,还是制香?我全都懂。”
贺知煜看着他,目光炯炯:“江大人说笑了,江大人是当朝状元,讲这些又有何兴味?听闻江大人文采飞扬,妙笔生花。想来定是对诗词文章极通的。那不如请江大人讲些夫妻和顺的诗词,也好教族中子弟明白夫妻齐心,方得家族昌盛。比如苏
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比如汉乐府的‘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江时洲哂笑一声:“‘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贺大人竟觉得这是好诗?若要讲情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喜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他看向孟云芍,收了面上的笑容,道:“柳永的《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孟云芍听江时洲这些言语越发于礼不合,低声喝止:“江二公子!”
孟云芍不愿再听,起身道:“两位且先聊着,家里还有诸多事情,孟氏先同表妹回去了。”说着便要离开。
江时洲却喊住了她:“孟姑娘,我还有事情。”
孟云芍转头:“我与江二公子的生意到此已走完了流程。后续去官府备案,孟氏会请府中的师爷代为处理。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贺知煜听闻,脸上的冰雪瞬间消融了些,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江时洲却依旧笑颜如玉:“孟姑娘,备案虽可代办,但有一事却不行。”
孟云芍奇道:“还有何事?”
江时洲:“请细看这条陈。此中说道,如新东家经营不善,若半年内出现亏损,则前东家有权宣布此约作废。”
孟云芍有些莫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条我看见了。那又如何?这距离半年还早,还未知分晓。”
江时洲不徐不疾,指向契约:“还有这里。为避免此种情况出现,旧东家需准备一十二次讲解,包括茶行门道、铺面以往情况、所售品类介绍等,每次需不低于一个时辰。新东家必须来听,不可由人代劳。”
孟云芍和贺知煜面面相觑。孟云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江时洲耍了,有些怒从心头起。
江时洲继续和风细雨般轻言:“如果出现由夫妻代签契约的情况,则需夫妻均来。若是没有,则只需由当事人来便可。”他对着贺知煜微笑:“贺大人,我已都考虑周全了。”
孟云芍听了终于忍不住,咬着贝齿:“江宛!”她怒目圆睁,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写进条陈,签了契约,又得了公证。她是无力可改,说什么也无用了。
江时洲确是有激怒她的本事。
今日来之前,孟云芍想起上次贺知煜同她闹气的事情,便是嫌她生江时洲的气。
她虽不明就里,但这次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生气。可是临了,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
她想起少年时,他便总是顶着一张人畜无害温和知礼的脸,对她说过不少谎话,激得她生气。
说是要让她同去听学,其实是骗她去看南城街上戏班子新排的《西厢记》,她生气,最后却还是看了。
说是家中有事不能赴约,其实偷跑去揍了学堂里抢孟云芍香囊的纨绔,弄得浑身是伤,她生气,最后只剩心疼。
便只是这个人,能让自己怒意四起,失了分寸,却又无可奈何。
贺知煜瞧见此间行状,孟云芍面上薄怒,眼中却又似有些哀伤,亦失了平静面色:“江大人!你如此做岂是君子所为?”
江时洲很是无所谓:“君子?我几时说过我是君子?再说了,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我说了要仔细瞧瞧,你非要和孟姑娘抢夺谁来签,自己不让人细看,便要怪我吗?你们永安侯府素来看轻经商,你不懂个中蹊跷,还需我教你吗?不过,”江时洲对着孟云芍道:“孟姑娘我是可以教的。与人签契需注意之事,我会放在一十二次讲解中的一节,定让孟姑娘所得非虚。”
他看着孟云芍满脸得逞的笑意,孟云芍却蹙着柳眉似有愁容,旁边站着的贺知煜更是面色冰冷不悦。
岳舒窈便在此时推门进来了。她听人说江大人来了,便又想过来看看。
一进来,岳舒窈就察觉到厅中气氛微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过岳舒窈看着江时洲,更是有些惊叹。
几乎是一瞬间,她脑中有种“原是世间并非只有贺知煜一个青年才俊”之感,忽然懂了几分孟云芍的劝解。
江大人长得是极能入眼的,丰神俊秀,仪表非凡。但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和风化雨的气质,仿佛再困难的事情,再冰冷的人,都能在他春风拂槛的笑里消融,叫人安心。
江时洲见到有外人来,收了得意眼神,又端出了和煦公子的作派。但刚刚的一缕异常,终是没逃过岳舒窈探究的眼睛。
孟云芍看见她过来,柔声招呼:“表妹过来了。”又对着贺知煜道:“世子,我家中还有事,咱们这便回去吗?”
贺知煜:“你同表妹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岳舒窈有些不情愿,她想同贺知煜一起走,眼神怯怯地看着他,低声道:“表哥,一会儿我同你一起走吧。”
贺知煜有些不耐,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
岳舒窈瞧他面色冷峻,终是没再开口说什么,同孟云芍一起走了。
江时洲今日目的已全然达到,也对着贺知煜告辞:“今日事已毕,我也回去了。贺大人,朝堂再见。”
贺知煜却伸手拦住了他:“江大人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