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动念 她可是孟云芍。

孟云芍看到永安侯气势汹汹, 心道不好。

永安侯找她能有什么事?是哪里又做错了?可他素来也不怎么管后宅的事情,两人几乎都没打过照面。

别是……还是曹家的事情吧。

一瞬间, 她想起了江时洲的提醒,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眼盲心瞎,该是早些把素月送走,怎么看到贺家和曹家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心里就存了侥幸,以为自己也能稳稳当当的逃过。

瞧着永安侯这样子,怕是等着秋后算账呢。贺家和曹家的事情暗暗闹了这么久, 虽算和解了,却也要拿出个替罪羊来,给曹家个说法。

另一层, 她心里总隐隐觉得便是有什么事情, 也会有贺知煜护着自己,才过得有些迷糊。

夫君英姿卓然, 临危不惧, 叫人安心, 总该能在这点子事情上护住她。况且,她也并没有真做错什么。

可此刻, 孟云芍看着永安侯真实冷酷的表情就在面前,那活在梦里的心猛然醒了几分。

但她心里仍是有几分期盼, 只要别是为来找素月的麻烦, 若是旁的事情, 罚她她也认了。

她悄悄给也走过来的素月递了个眼色,叫她退下。

可永安侯却没看她一眼,一句话便打碎了她的幻想,冷冷道:“谁是素月?”

一众仆妇见到永安侯来了, 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规规矩矩地站在院里,大气都不敢出。

四周静可落针,看他面色冷峻,谁都不敢言语。

永安侯手背在身后,仍是面对着虚空:“我再问一遍,谁是素月?”

孟云芍开口道:“侯爷……今日素月……”她想咬牙撒个谎说素月不在这里,先想办法搪塞过去,再看如何办。却也知道永安侯目光如炬,实非良策。

“回侯爷,我是素月。”谁知素月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却平稳如山,无波无澜。

她没看侯爷,却抬头对着孟云芍,蹙着眉微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为自己求情。

“拿下。”永安侯无甚语气道。

两个仆役低着头上前,拿着绳子便要捆住素月。

孟云芍心急如焚,两步上前护在了素月前边,争辩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我的丫头可有做错什么事情?”

“你也跪下!”永安侯道。

孟云芍不敢忤逆,跪下了。然而她仍是抬起头问:“侯爷,我的丫头了做错了什么事情?”

永安侯走了几步,在厅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没有回答孟云芍。

他扫了一眼孟云芍摆在厅堂里

的几瓶春条,上面有些含苞的桃花:“世子一个好好的扶摇阁,弄得乌烟瘴气。‘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当年我给他住的地方取名做‘扶摇阁’,是想让他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却不想未纳良妇,整成这乌糟模样。”

他又对着虚空道:“去喊世子来。把各院的主子嫡母都喊来,今日该是有些规矩了。”明明这话不是对谁说的,但仆役们却有序动作了起来,纷纷朝各院去了。

贺知煜这日却出去办了些事,无人知他去了哪里,一时也没找到。

贺知煜回来时路过了新开的干果铺,说是西域来的货,是极甜的。

他瞧着尝鲜的人不少,还排了会儿想带给孟云芍尝尝。

他本只买了一小袋,可走出几步,却又想起母亲知道了定又要说嘴,于是又返回去买了几大袋子,想着众人都有,他的小美妻合该能分上一袋。

他提着几大袋子的果干迈进贺家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竹安惊慌失措焦急如热锅上蚂蚁的脸。

贺知煜还没见过竹安如此慌乱,听他语无伦次:“绑了”“不好了”“少夫人跪着”。

贺知煜云里雾里,听到的话也是魔幻,让他喘口气再说。

竹安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贺知煜,确是有些气喘吁吁。

他定了定,终于说出了囫囵话:“不好了!侯爷去了扶摇阁,要罚少夫人!素月也被绑了!世子快去!”

贺知煜心跳突然增快。

他未及自己大脑反应,已然扔了手上的果干,朝扶摇阁冲了过去。

贺知煜冲进厅堂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永安侯端坐在中间,周围站了些家人,见到他进来,每双眼睛都惶惶然齐齐看着他。

但每个人都像被缝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安静得恐怖。

而他的小美妻,和素月一起,跪在地上。在见到他进来的瞬间,倔强的小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亮。

贺知煜开了口,语气忧虑:“父亲,所为何事啊?”

贺逍冷冷道:“你竟问我是何事?”

贺知煜问:“还是为着曹家的事情吗?”

永安侯如鹰的眼睛看着贺知煜:“上次我便提醒你,管好你的妻妾。你是如何做的?纵着她胡闹去什么温泉过年也就罢了,还要让你大姐一家一起去,又纵了手下的贱婢去勾引曹家!安的什么心,祸害了你的姻缘还不够,还要去祸害你大姐家吗?”

孟云芍哑口无言。

听了永安侯的话,她都不知该如何辩解了。也是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的。

贺知煜语气切切:“父亲,我已解释几次了,此事与孟氏无关。是曹霖无礼在先,且我妻只是在场而已,她什么都没有做。”

孟云芍听到此话才知道,原来侯爷早就同贺知煜说过,想必也是贺知煜背后回护过她几次,永安侯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

必是这两日背后曹家又起波澜,永安侯终是没有忍住,还是要找个替罪羊出来。

贺逍却丝毫不认:“什么都没有做?身为主母,引得此事,合该负责!若不是她的女使行状无端,做出此等勾引高门嫡子的事情,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国公爷就这么一个嫡子,你知道为父为了平息他的怒气,说了多少好话!”

贺知煜争辩道:“这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么?大姐和姐夫,不是已经……已经重修旧好了么?”

孟云芍此刻处境危急,然而听到“重修旧好”几个字,仍是觉得讽刺。

贺逍冷笑一声:“哼,既是‘重修旧好’,贺氏就该拿出个态度来。岳家表妹虽也伤了曹家在先,但自己也受了伤,岳氏也已罚了她禁闭思过。我们贺家,自然更该给曹家个说法。今日,便对孟氏鞭责五十,以儆效尤!”

孟云芍听到鞭责五十,心里甚至松了口气。

上次不过柳姨娘一句话,便要罚她二十鞭,这次五十鞭,若是永安侯能就此放过素月,她也认了。

只是二十鞭和五十鞭,只怕对人的伤害也不只是翻倍那么简单了。但她宁可自己躺上几个月,只要能换得素月平安。只盼永安侯罚了她,就别再怪罪她的丫头。

贺知煜急了:“父亲,这事情与孟氏无关!”

贺逍目光如冰刀,缓缓道:“知煜,你该知道,你姐姐还是要在曹家待上一生的。”

贺知煜停顿了半晌,没有说话,忽然道:“父亲既然定要找个人负责,那便罚我吧。是我管束妻子不力,管束扶摇阁的下人不力,是我的错。孟氏不过一弱女,您罚她又怎能让曹氏解气几分?您罚了我,合该更是能给曹家交待的。”

贺逍眼神阴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煜,我没听错吧?”

贺知煜在厅堂中跪下,挡在孟云芍身前:“请父亲成全。”

贺逍冷笑了一声:“你竟为了……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你真是把贺家的脸都丢尽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儿子?你可是永安侯府的嫡子!将来贺家军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将来会袭爵!”

贺知煜没有为自己解释,漠然说道:“儿子对不住贺家,父亲罚我便是。”

贺逍看着厅中众人,也不想同贺知煜继续争辩吵闹,道:“贺知煜,你从小都听为父的话,从未有过忤逆言行,今日还真是让我刮目了。”

他话锋一转:“可既是你要代罚,怎能按照女子的惩罚来?家法却是不够了,拿我的折虎鞭来!”

孟云芍听闻,心下一寒,仿佛血液从四肢中抽离,周身只剩冰冷。

贺逍擅长使鞭,那折虎鞭是他定制的战场御敌之物,孟云芍听闻每击都有雷霆之势,狠辣无比,一鞭便可制敌,和普通软鞭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用上贺知煜身上,还要打上五十鞭,那身上还能有个好地儿吗?便是贺知煜久经沙场,可人身都是肉长的,怎么能受得过?

贺知煜不是他的嫡子吗?怎么能如此?

孟云芍慌了神,企图同他讲些道理:“侯爷断不可如此罚世子!若是折虎鞭的五十鞭下去,怎么还能有命?”

永安侯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眼神轻蔑,仿佛看着一只蝼蚁,没有说话。就像孟云芍不配同他对话一般。

侯夫人也被吓到了,赶忙劝解:“侯爷,万不可啊!”

贺知齐为人老实,念着兄弟情,也结结巴巴道:“父亲……父亲……原谅三弟这一回吧!”

永安侯却无动于衷,平淡沉稳的语调中透着威胁:“拿来。谁再劝,就和他一同受罚。”

众人看劝解不得,都没了言语。只有孟云芍仍然挣扎求情道:“侯爷……”

贺知煜却厉声对她道:“你住嘴!”

她还从没见过贺知煜对自己如此严厉,一时也没再出声。

永安侯拿了折虎鞭,扬起手臂,用了十足的力,对着贺知煜的后背劈了下去。

折虎鞭快如闪电,毒如灵蛇,一鞭下去便是布帛迸裂,皮开肉绽。

贺知煜闷哼一声,显是痛极,却没有喊出声。

永安侯无甚表情,扬起手,又是足力一鞭。

厅堂中静默如斯,渐渐的,只剩下了鞭子抽打的声音。

孟云芍心如刀绞,仿佛每一鞭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她天真一片,生了些小女儿的情愫,想着贺知煜定然能护着她,可竟是此般回护的方法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只是片刻,也像已过去了数年。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的脸已经变得煞白,一缕血丝从嘴角流出,背脊仍是挺直,却有些摇晃,几乎已经维持不住跪着的姿态。

孟云芍不知自己何时跪在了永安侯的脚下,抓住了永安侯的衣裳下摆,流着泪哀求道:“侯爷……侯爷你还是罚我,罚我,不能再打夫君了,不能再打了……”

侯夫人也跪在了地上,哭着求道:“侯爷,侯爷,再打煜儿要没命了啊。”

竹安也跪在地

上,哭道:“侯爷,侯爷真不能再打了。我听世子说那大盛国的皇子和公主快到了,皇上还要派他护卫,侯爷,不能再打了啊!”

永安侯听了竹安的话,垂下眼睛看着贺知煜,心知确实已差不多了,他也不能真伤重了自己的嫡子。

他扔了鞭子,道:“今日便到此。那个叫素月的,拖出去打死,和这条鞭子一起送到国公府赔罪。”

孟云芍没想到竟然还有后劫,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开始语无伦次:“侯爷,侯爷,素月没做什么,都是曹公子主动找她的,素月没做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侯爷!”

贺知煜已然很是虚弱,背后血肉模糊,嘴唇却毫无血色。苍白的脸颊滑过几滴汗,却是冰凉。

他听到永安侯要打死素月,又求情道:“知煜,还请父亲留她一条性命。”声音已然是气虚至极。

永安侯嗤笑一声,似是听见了笑话:“呵,你连个丫头都要护着?你今日是吃错药了吗?”

贺知煜继续道:“父亲,我们永安侯府贤名在外,打死下人终是不好。您罚她,去做下等的女使,或者,或者发卖了,去做苦役……”

孟云芍流泪道:“真的……真的不关素月的事。”

贺知煜看她一眼,眼里有百种情绪,无法说清,出口的话却仍是严厉,却已然中气不足:“你退下!怎可如此不懂事!”

永安侯兀自笑了起来:“真是有意思了。我今日,还非要打死她。你这个不中用的,看来我今日还是罚的不够!”说着,便扬起鞭子,又要打贺知煜。

孟云芍看他又要打,紧紧抓着永安侯的衣摆,抬头流泪道:“侯爷!侯爷!”

就在此时,忽然有小厮来报:“侯爷,江时洲江大人来拜访您,在前厅候着,说有个东西先交给您。”

说着,恭敬奉上了一个信封。

永安侯拿出里面的东西,面色一变。竟是素月的身契从贺府变更卖给江府的文书。

那手续是齐的,日期也是签的前些日子,显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样一来,素月便成了江府的人,贺家再要将她处置,实在于理不合。

原是之前江时洲提醒孟云芍的时候,就一并做了此事。孟云芍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为着素月的安全,仍是同他办了。

江时洲见她心存侥幸,怕她一旦遇险不及通报,还找了香陌告知他消息。幸而香陌听孟云芍说江公子是个好人,刚才慌忙跑出去找了他。

永安侯眼中冒火,脸上神情扭曲,沉默了良久。

小厮道:“江大人说……还请侯爷卖江家个面子,日后必有重谢。等不到人,他是不会走的。若是……若是侯府一柱香交不出,他就要去……去报官……”

永安侯冷笑道:“好啊,好啊。他还说什么没有?”

小厮道:“江大人还说,太后娘娘命他一月后举办春日宴,京城名流都会参加。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在他的邀请名单之中,太后与皇上都已看过允准,必是要……要得是……得是全须全尾地去的。若是侯爷赏脸,也可同去。”

永安侯缓了片刻,思忖良久,恢复了冷静神色。曹家虽势大,江家却也不容小觑,江时洲显然是要将事情撑到底,他又何不卖他这个内阁新贵一个面子。

两相权衡,今日罚世子至此,已足够同曹家交差。

虽不确定江时洲有何意图,但不过为了个丫头,他犯不上开罪他。不说别的,就是江时洲在朝堂上的那张嘴,就能给他增无数麻烦。

永安侯想着,面色恢复了平静:“既然已卖给了江大人,就让她滚吧。”

他说完又垂下头,看着贺知煜,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知煜,江时洲竟对这些小事如此上心,我倒是好奇了,他到底是帮你还是帮她?再想想之前你们不和的传闻,可真是让我觉得有趣的很呐。”说到最后,已变成了咬牙切齿。

永安侯说完,又对众人道:“以后,掌家的事情就交给公孙氏吧。”

公孙燕看过了今天这一场闹剧,已吓得瑟瑟,听侯爷突然喊她,吓了一跳:“啊?啊,儿媳遵命。”

她虽一直想要掌家,却不想如此得到机会。且这如今看起来,掌家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之前她看不起孟云芍出身低,但上次的事情,也着实让她看出了孟云芍掌家的本事。

如此如履薄冰、八面玲珑竟都能落得此境地。

众人散去,素月亦被小厮带走了。

素月回头深深看了孟云芍一眼,那一眼,幽深难舍,是倦鸟离巢,是春深花落。

走到门口,她又忽然转身,冲破小厮的阻拦,一句话都没说,对着孟云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却已经泪流满面。

孟云芍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漫了上来。

从孟家到贺家,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是素月陪她一起度过。她没有多少少女心事,但凡有的,都说给了素月听。她们是主仆,是密友,更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一个本以为太平喜乐的日子,她们数着钱,聊着笑,说着心上人,憧憬着未来,怎么就成了别离?

为什么?虽则她无恙,已是万幸。可又到底是为什么?

素月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了她和贺知煜。

贺知煜伤得重,孟云芍扶着他进了主屋坐下。孟云芍忍着眼泪,低垂着头,道:“世子,我去……我去找些药来。”

她转身的瞬间,贺知煜却拉住了她,轻声说:“过来。”

孟云芍听他话留下了,仍是低着头,眼泪却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贺知煜拉着她的手上。

过了良久,孟云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膝上哭了起来,凄凄楚楚。

贺知煜看她哭了良久,才轻声安慰,也只是重复着简单的言语:“别哭,别哭。”

孟云芍抬头,看贺知煜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亦极是心疼,无知无觉地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的血痕,自言自语道:“夫君……”

听到这两个字,贺知煜忽然握住了在他唇边的纤手。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尽是彼此。

他倾身吻了上来。

孟云芍和贺知煜接过许多次吻,但都是于床笫之上两相欢好之时。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如寻常情侣般情难自禁地接吻。

无关云雨,却极致缠绵,销魂蚀骨。

他的吻柔软而绵深,明明无滋味却又是万般滋味。像悄然生长的藤蔓,不知不觉就覆满了花墙。

孟云芍亦浑身战栗,深情回应着他。

她想,她必不是在除夕那夜,才悄然爱上了这个人。可能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早上许多。

也许是因为,他虽是冰冷无言,但眼眸早已泄露了温柔,他虽不肯承认,她又何尝不是?

也许又是因为,她日日相看,那面孔实在是清俊如玉,乱人心神。过往温柔,又如何不是真情实意?

可,那又如何?

护不住她的男人,就是无能。

纵使他在外头如何惊才绝艳,天纵英才;在家里对她如何隐忍深情,曲折回护,但护不住,就是护不住。

她要的不是两边讨好,以身周旋,她要的是为了心中认定的正确,彻彻底底的撕裂、抗争、独立。

贺清娩闺中女子,手无筹码,尚能同曹家提出和离,同父亲争取许久,虽未成功,但也已尽力。

你贺知煜,军功累累,位至高官,怎能怕永安侯至此?你便是有万种理由,君臣父子、侯门规矩、数年习惯,又与我何干?

她可是孟云芍。

清醒、独立、要如四海翔鱼、云中飞燕一般自由的孟云芍。

爱上又如何?

便是剜心噬骨,便是血肉横流,她也要踏着自

己的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