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风声陡然呼啸, 吹落了屋檐风铃。

阎国师蓦的惊醒。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伏在案上睡着了,还做了个莫名其妙的预知梦。

有多久……没做过预知梦了?

也只有年轻的时候,有这种灵性, 心念尚未沾惹尘埃,天地气息愿意靠近, 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这种运气了呢?

阎国师其实知道,他很清楚, 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全部都很清楚。

“噗——”

他捂住胸口, 吐了口血, 额角汗如雨下。

这个预知梦太凶,他很不喜欢, 没人想知道自己的末路结局, 可他太久太久,没有做过预知梦了, 终于能有一次,他竟很不想错过, 甚至想拉长这个时间, 哪怕它很凶, 因为……恐没有下一次了。

他可是命师,不为天地气机钟爱,终是遗憾。

“知野……”

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是想不开?

他说过多少次,承诺过多少次,只要这个关门弟子乖乖听话, 他就会把他捧起来,给他铺路,给他搭桥,传授他所有本事,所有人脉,他对他寄予厚望,他甚至把他的血都给他饮了,他们师徒本该携手大杀四方,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得人敬仰,只要控制住手里的骨器……骨器不灭,朝堂改天换地又如何,他们会永远岿然不动!

而骨器,怎么可能会灭?人类肮脏的本性,没有人能够抵挡。

不就是被他净化训诫,之前不是一贯如此?知野并不是很在意这个的人,如果在意,当年不会主动求他,这些年过来也不会这么乖顺,到底哪里长了反骨,怎么就突然一发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反抗,他屡次警告调1教都没有用?

这次的确玩大了些,伤了知野,可他也承诺了,马上就教他看家本领……他怎么就背叛了?

阎国师眸色阴郁。

上次的事有点过火,知野确曾命在旦夕,为了安抚住这个徒弟……这个徒弟也的确很重要,手里握着他绝对不可以错过的东西,他只能用密技,跟他换了些血,保他平安。

自此,稍微有点连命的意思,他若死,知野必死,知野若死,他当然死不了,但必会元气大伤。

“世间果然无可信之人……唯有利益,最为牢固。”

阎国师跌跌撞撞走到柜子边,艰难拉开翻找,盒子对象摔掉一地,才终于找到藏在最深处的棕色小瓷瓶,他颤抖着手打开,取出里面鲜红丹丸,送到嘴里……

没关系,他输不了的。

陈国舅死了又怎样,他手里还有小皇帝;诸侯皆已进城,中州侯萧无咎没找他又如何,天下诸侯又不止他一个;世家不听管教,郑夫人再强横又如何,不过是个女人;太监总管容无涯……也不过是个太监。

每个人都有致命短处,只有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

“来人——”

阎国师剧烈的喘息停住,再次直起身,与平日一般无二:“通知宫里,我要面圣!”

……

祝卿安暂时把知野安置在安全范围,迅速出门去看。

大阵已经停住,地面不再震颤,可方才因为这一切引起的骚乱,不可能立刻停止,他担心消息太快走露,有些事来不及做,那个什么红栗果泥的方子,他们还没拿到呢!

然而跑出去,找到萧无咎时,发现自己毫无担心的必要。

虽然这里乱了,从骨器到护卫,全部惊慌失措,可萧无咎不是一个人,不知何时,已有亲卫聚集到他身边……不止中州军里的亲卫,还有一看就是万花阁的人,郑夫人的世家部曲……

原来大家都没有袖手旁观,没出现,只是隐在暗处,只要一得号令,立刻听从调派。

萧无咎最擅指挥,调动不同的人,做各自擅长的事,短短时间内力压,竟成功控制住了场面,此处消息,未有半点向外泄露,至于后续处理收尾,护卫怎么管,骨器怎么救,亦都有章法。

祝卿安最惊讶的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乱的环境,萧无咎竟能一心数用,找到了红栗果泥的配方!

“好厉害……不愧是主公!”他拿着配方单子,眼睛亮亮,恨不得亲萧无咎一口。

萧无咎却相当淡定:“只是可惜,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用。”

因为这个方子太简单了,山楂苹果红枣杏,加点高粱当归茯苓白术,用料普通平常,易买易找,随便谁都能做得出来,若公布出去,说是骨器精养必用贵方,大概没人相信。

祝卿安怎会不懂,深深叹了口气:“阎国师故意搞的神神秘秘,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他,什么补元气增寿命,他做不到,又要骗人,当然要扯一个特殊的幌子,但真用什么珍贵药物,估计他自己也舍不得……”

所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得想个法子……”

必须得给骨器这件事安排个结局。

视女子如玩物,民间青楼妓馆,这个封建时代存在的东西,祝卿安解决不了,需要足够的文明发展和集体认知架构,到现代,这种事都杜绝不了,他只能尽力,但带有宗教意味的’骨器‘,危害太大,绝不可以留任何隐患,所以’甘枝玉露‘和’红栗果泥‘这两个方子,必须得有一个’很遗憾,但没办法,永远也做不出来了‘的结局,并让所有人都知道。

而永远也做不出来的东西……

祝卿安和萧无咎突然对视。

“你想到了?”

“你不也是?”

那就行了!

祝卿安又开心起来:“主公你好好努力!”

萧无咎:……

现场一片忙碌,根本用不到自己,祝卿安想了想,转回处理知野的尸体,虽然谈不上什么情分,但答应的事,他向来会做到。

萧无咎安排好一切,便也去帮他。

踏山选穴,挖坑,抬人过来……光做好这些,就已经是夕阳西下。

萧无咎替祝卿安擦去额角汗水:“为什么选这里?”

他不懂风水,也粗略看得出,这个地方,似乎不太像有讲究的洞天福地。

“他又没有后代,不必为子孙积福,自然选个喜欢的地方,此处安静,偏僻,高度够,无人打扰,能看到很好的风景,而且地势稳固,未来遇自然灾害的概率非常小,每天看着旭日东升,夕阳西落,吹山风,听鸟鸣,他应该会很宁静,很满足……”

祝卿安准备好一切,开始给知野整理衣服,起码擦个脸,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上路:“他也算有福了,竟能得你这个中州侯亲自为他送葬,也不知我到时候有没有这个运气……”

萧无咎颇为无奈:“祝卿安。”

“好好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咦?”

祝卿安突然在知野怀里,衣襟最底下,摸出一张纸,很薄的纸,很柔软,但韧性很足,随便怎么贴肤搓揉,都依然完整,上面的字清晰可见。

“这是……故意留给我的?”

祝卿安见过知野的字,这些,一看就是他亲笔。

上面写了很多,朝廷形势,丽都现状,从内宫到国师,很多信息都是隐秘非常,别人查不到。

还说了自身境遇,数次和阎国师对抗,双方矛盾越来越深,下手越来越狠,上上次,他一时不慎,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后认了命,决定鱼死网破,杀不了阎国师,也得扒阎国师一层皮,遂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撞,是他故意干的,他掌握了阎国师最为在意的东西,又故意设局,飞蛾扑火般,让阎国师重伤了他,这一次,是真的濒死,他料准了,阎国师不可能不救他。

阎国师不在意任何人,但手上的利益,绝不会随意舍掉。

遂他提前服了毒。他太清楚,生死关头,时间有限,阎国师没太多方法救他的命,换血,是阎国师最擅长的,他会活过来,而阎国师,也会因为换过去的血,中上这种毒。

自己命不久矣,但阎国师也别想好,他刻意挑选,特殊配置的毒,只要一点点剂量,就会在不经意间,慢慢摧毁阎国师的身体,等阎国师发现时,必已来不及。

他说,以上这些,是送给有缘人的礼物。

这个有缘人是谁呢?

祝卿安愤愤:“不就是我这个大冤种!”

知野这人也够阴的,都要死了,还藏着这样的心眼,如果他不给知野收尸,就不会得到这份信息,如果没有人给知野收尸,这算是信又不算是信的东西,就会淹没在尘埃里,不为人知。

这人还把纸条贴肤藏着,在衣服的最里面,收敛尸体时没那么尊重,不帮忙擦身整理,同样看不到!

“你说他狗不狗!”祝卿安相当气愤。

萧无咎:“要不咱不埋了,让他烂在外面?”

“算了,坑都挖了。”

祝卿安长长叹口气,继续做被赖上帮忙的大冤种。

其实今天的事,还是顺利了非常多,容无涯那般警告,定然不是空穴来风,这里的大阵一定很危险,因为知野的存在,矛盾又别扭的心思,才让他猜到许多,抓住了机会。

“你说这个人……到底是想让我陪他死呢,还是不想我死?”

行为真的很矛盾。

萧无咎:“或许,他只是想和你相处久一点。”

时光总是无情,能得到丝缕偏爱,都是幸运。

在坟头洒上最后一捧土,祝卿安轻轻拍了拍:“梨树是来不及移了,稍后吧,等我空了,就帮你如愿。”

暮色渐染,倦鸟归家,微风低吟,孤坟独望,慢慢的,有一种别样情绪侵扰心头。

祝卿安声音有些低:“你说……先前那几个风水阵,他是不是,故意引我们过来?”

“不算,”萧无咎大手搭上他的肩,“他引不引,我们都要过来。”

祝卿安:“那他许是猜到了,才想要过来撞一撞,想要遇到我。 ”

萧无咎:“或许。”

祝卿安垂眸:“也是个可怜人,孤活一世,没有任何交托身后事的亲朋,也无知己,临死还要同对头干架,不知道对头愿不愿意相送一程。”

“能遇到你,他已足够幸运。”

萧无咎眼眸融在暗色里,隐有微光。

“何止, ”祝卿安笑着转头看他,慢条斯理,“他不是还遇到了主公?他可是很欣赏主公你呢,非要跟我换换位置,说心仪你良久,愿奉献所有一切与你——”

萧无咎立刻如临大敌,退后好几步,好像人死了,坟里的魂都能沾到他似的:“别听他瞎说,你主公是那么随便的人?”

祝卿安笑不可遏:“对啊,所以我没信。”

萧无咎:……

这一刻,他有些说不清心中情绪,该心虚还是得意,卿卿他……有没有为他吃醋?

祝卿安却已然转身往外走:“还不走,等着给他守灵呢?”

吃醋了!

萧无咎立刻脚步轻快的跟上:“你还没告诉我,他的虫子,怎么解决的? ”

“二师兄给了符篆,说是下山时从大师兄那里顺的,可知野说阎国师养的虫更厉害,我有些担心……”

祝卿安说着话,发现萧无咎停了:“怎么了?”

萧无咎:“路似乎不太好走。”

祝卿安四下一望,直接懵了。

他们现在在一片山谷之中,也就周围这一圈,有溪水有平地,往外四周全是高山密林,天色暗的这么快,肉眼已经什么都看不清,还怎么走?

倒也不算完全辨不出方向,今夜天晴,天上有北斗星,萧无咎不乏野外生存技巧,他也会卜卦,真要想硬冲,未必出不去,可夜路不好走,山势又险峻,万一不小心摔一跤,不也得受罪?

他此刻心情有点微妙,怎么那么多亲兵手下,没一个来接应的?许是萧无咎平日太过自由散漫,哪怕一时看不到,手下们也都习惯了?

这可不兴习惯啊!你们倒是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是你们主公,可能很快也会是天下之主,真出了事怎么办,谁赔得起!

祝卿安狠狠瞪了一眼萧无咎,都怪你!你平时但凡注意些言行呢!

夜色太暗,萧无咎全当没看见这记眼刀:“走吧。”

祝卿安:“嗯?”

“折腾这么久,肚子不会饿的?”萧无咎拉着他往前,“给你烤鱼吃。”

祝卿安摸了摸扁扁的肚子:“……也好。”

他认真回想了下此次行动的计划和预案,来了这么多人,事情做得很顺利,每一路办事手下都靠谱,大约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偷懒一晚上……应该也可以?

外面到处都是心眼子,处处都是紧急的不得了的状况,所有人都在被巨大洪流裹挟,停不下来,他和萧无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由放松过了。

祝卿安知道,萧无咎很厉害,却不知他这么厉害。

找柴,生火,抓鱼,烤鱼,还搞了个小石锅做菌子汤。

篝火燃得很旺,周边地面铺上柔软的干草,晚上休息不会硬,也不会冷,山野外人罕至,晴朗的天空星子璀璨,林里有萤火虫起舞翩翩。

还怪浪漫的。

祝卿安抱膝坐在柔软干草上,偏头看正在烤鱼的萧无咎,男人侧颜硬朗,火光跳跃映照下,显的无比性感。

“尝尝?”一只烤鱼递到了眼前。

祝卿安眼睛大亮:“可以吃了?”

萧无咎颌首:“嗯。”

“很香!”祝卿安有点意外,这男人手艺竟然也这么好!

一条鱼吃完,燃烧的干柴’哔剥‘,火光更加热烈,菌子汤升腾着热气,咕噜咕噜响。

萧无咎看着祝卿安:“我不在时,知野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祝卿安:“没有啊。”

萧无咎知道一定有,跟自己有关,能引动祝卿安情绪,还吃了小醋的,想也就是那些。

“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成亲?”

“嗯?”祝卿安被吓到,被这突然大胆的话,对方过于灼热的眼神,“你……想成亲了?”

萧无咎:“我问的是你。”

“我没有这个想法,”祝卿安立刻道,“从来没有,现在也没有。”

萧无咎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八字:“你看看,本侯是不是这辈子都成不了亲?”

祝卿安狠抽一口气。

他怎会不知……这男人在暗示什么?

但不可以紧张,不可以叫对方看出来,他煞有其事低眸解盘:“不是啊,侯爷的红鸾星早被引动了,正缘,良缘,一辈子走到白头的那种……建议侯爷尽快求娶心上人,此人带财带印带禄带库,娶了打天下速度都能快两倍!”

萧无咎看着他,目光炙烈:“你曾说过,天命不可违。”

祝卿安耳根渐染绯色:“一般来说……最好不要。”

“所以,什么时候同我成亲?”萧无咎缠上祝卿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执到唇前,轻轻一吻,“我想再快一点,得天下——拥卿入怀。”

火光映照脸庞,头顶繁星闪耀,林深萤虫漫舞,而他们,好像在这么浪漫的时候……做着最浪漫的事。

祝卿安觉得手背有些痒,心也是:“不……”

“不许说不。”萧无咎欺过来,灼灼视线锁定他,“你分明知我心意。”

祝卿安紧张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你……什么心意?”

萧无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祝卿安没说话,因为他发现,自己嗓子不知道怎么了,一张嘴声音就很怪。

他刚动了下手,萧无咎就握的更紧:“不准逃。我已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答应,还是不答应?”

祝卿安:“若我不答应……”

萧无咎:“那咱们就在这里过,什么时候答应了,什么时候带你走。”

祝卿安:……

这不是耍赖么!

“若我……答应呢?”

“那我就是你的了,一辈子受你管,听你话,此志不渝,此情不悔,”萧无咎拥住他,寻到他的唇,轻吻如喟叹,“卿卿……答应我,嗯?”

祝卿安从未想过,一个吻,能如此动人。

从心尖漫出的欢喜,在脑海写就的鸣奏曲,好像整个生命都在骨血催发下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他很难拒绝萧无咎的吻,更难拒绝萧无咎这个人。

他伸手,环住萧无咎脖子:“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不清楚,”萧无咎被鼓励到,吻的更深,更克制不住,“可能是第一面,可能是定城点滴,意识不到时,已然落入你的网,离不开,也逃不掉。”

祝卿安同样难耐,勉力控制着呼吸:“那你知不知道,与我成亲,会面对着什么?新君,新朝,新天下,容不得犯错,一旦危发,恐万劫不复……你若自己一人,就会简单很多。”

萧无咎轻吮他耳后:“……那又如何?天下与你,我都势在必得。”

祝卿安:“你好像……一直在选一条更难的路,别人会笑你傻的。”

“我却感恩这条更难的路,”萧无咎低眸,大手轻抚他的脸,眼底欲渴再难藏住,“否则,你不会看上我,是不是? ”

这个倒是。

祝卿安任对方埋头轻吻,抬眼看到天空繁星,总觉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所以我也喜欢你啊,喜欢你凌云壮志,英武不凡,也喜欢你记仇护短,满肚子心眼,喜欢你胸有乾坤,也喜欢你心有底线,喜欢你眉如山峦,眸映星繁,也喜欢你嘴唇柔软,吻却滚烫……”

心上人如此诉情,萧无咎怎还忍得住,狠狠吮过对方唇瓣:“可以习惯我么……从今夜开始。”

祝卿安笑:“我不是早就习惯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萧无咎的手,探到祝卿安的腰:“卿卿……能否允许我,拥有你?”

祝卿安目光迷离,呼吸急促,已经说不出话,只双手环住他脖颈,缓缓往下拉,**他喉结。

这个吻,已然变了味道。

夜,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