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什么非礼不非礼?”
李双睫的心陡然一沉。
“该不会……你要勾引我谈恋爱?”她大手一拍桌子, 怒不可遏,“我就知道你个洋佬没安好心!谁家好人一转校非要和我做同桌,旁人好说歹说都没用?我早该猜到你居心叵测!”
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是那个意思啊。郑揽玉百口莫辩, 又被李双睫一手端着下巴, 仔仔细细地审视:
“用这张妖孽般的脸让我放松警惕, 让我耽于享受扇你的乐趣, 从而弯道超车, 月考一下子考个全年级第二?我还没和你算这笔账呢,扮猪吃老虎?可以啊,可以,你这个功高盖主的贱货!”
“主人!我绝无二心……”
“都说了在校内称职务!”
这一吼着实把郑揽玉威慑住了, 脑海中那些旖旎情景也烟消云散。他像突然被人打醒, 不, 是李双睫酒醒了,她眼神里全然对学术的热爱和追求, 哪里还有半夜视频里和他眉来眼去的影子?说是耽于情色, 但沉溺其中的只有自己, 李双睫可分得清清楚楚。
喜欢他。
和喜欢扇他。
当然是后者。
“这么吧, 我也不和你多废话。”她决绝地撇过头去,兀自翻开书本, 再也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爱读就读, 不爱读就滚, 不要妨碍我学习!下次再给我情啊爱啊,直接搬走!”
其实李双睫已经很够意思了。她可是一班之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更别提这个人还不是一个中国人!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始终不相信貌美的小洋货心思能那么单纯。
若他很狡猾,擅长一切伪装呢?若他其实是美国学校派来的小洋间谍呢?
李双睫的心凉下去半截。
她竟然从没怀疑过郑揽玉是敌特!
“为了避免误会,我问几个中国人都知道的问题,答不上来你就搬走!”
“我真的是中国人……”
没人听郑揽玉的辩解,或者说,十一班的同学们在李双睫的统领下,已经变得太有生活了。总之,后排的几位男生把他摁在座位上,李双睫则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写下标准的正楷体。
【一坐到底】
这时候有人就要问了:
“是一‘站’到底吧?”
“站不了一点!”一位从头听到尾的同学解释,“班长大人怀疑郑揽玉是别国派来的间谍,让他答题,答不上来就要立刻搬走!只有答对了才能坐同桌到最后,这不是一坐到底么?”
“哦哦,那很有节目了。”
“请肃静!选手郑揽玉请听题!”
李双睫有模有样地抽出答题卡。
“第一题,宫庭玉液酒的价格。”
底下立刻有知道的同学窃窃私语。
李双睫只好整顿纪律:“不许给狗汉奸报答案!否则一律当通敌处理!”
郑揽玉看过,他松了一口气:
“宫庭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第二题,黄大锤砸墙怎么算?”
“小锤……”立刻有人要抢答。
身边的人眼疾手快,赶紧捂他的嘴。
郑揽玉:“小锤四十,大锤八十。”
“第三题,点头yes,摇头no。”
“来是come,去是go。”他答。
“这个也能答对……不对啊!”有人质疑,“郑揽玉不是之前一直在国外念书么?他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反侦察!这家伙一定背过题库!”
“对对,我才不信他答得这么快!”
“我真的知道!”郑揽玉委屈极了,“虽然在国外念书,但是妈咪从小和我用中文交流的,我从来没忘记过自己从哪儿来。而且,我过年也是和大家一样,蹲在电视机前看春晚的。”
“可以啊,身是洋人身,但心是中国心!我总得郑揽玉应该不是……”
“对啊对啊,哪有外国人数学能考这么好啊,他包有中国基因的……而且,郑揽玉的普通话可比咱标准多了。”
李双睫环视四周:“你们都信他?”
赵泽:“当然了!郑揽玉可是神!”
“屁!明明是蛊惑圣上的狐狸精!”
“乱讲!建国以后就不许成精了。”
“好。”李双睫颔首,“既然如此,那么我再宣布一件事:今日起,设郑揽玉为副班长,兼体育委员一职。”
“副班长?”这实在是不同寻常,“咱们班啥时候有副班长一职了?”
“那就从现在开始!”李双睫从来是说一不二,“同时在班上设立学习小组,由我和郑揽玉负责。周考之前我会分好小组,每组五人,小组组长以一对四的形式,对组员进行帮扶。”
李双睫也有自己的想法,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从前班上只有她一个人学有余力,如今郑揽玉学习方面大放异彩,自然要拿来好好利用。
毕竟人民学得好。
那才是真的学得好。
“啊?”这下以赵泽为首的几个可不乐意了,“搞这个学习小组干嘛啊?不会要抢占下课的打球时间吧?”
“这就要看看你的成绩了。”李双睫从讲台上翻出月考成绩单,直接公开处刑,“赵泽,总分559,语文110,数学99,英语122……班级排名掉了五名,全年级排名更是掉了四十名!”
班上顿时哄堂大笑。
赵泽窘得满地找洞。
“有的人还那里笑别人,肖池西,你考得比人家好吗?人赵泽五百多分,笑一笑也算了,你个四百多分的有什么笑头?人家一笑你就跟着笑是吧?一整天哈哈,哈哈———等于自杀。”
叫肖池西的男生立刻苦了脸。不过笑容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从一个同学脸上转移到许多同学的脸上。李双睫又可汗大点兵了几个人,都是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的,借此发表重要讲话:
“高二可是你们学习生涯里最重要的一年!现在正是弯道超车的好时候!都给我沟帮子夹紧的学!听到没?”
“听———到———了!”
周丽夹着教案走进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大清早的,怎么都和打了鸡血一样?她怕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糊了眼,揉了揉眼睛,见李双睫还在讲台上愤慨激昂,不禁又抹了一把额头。
“……她说的都是我的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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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小组需要提上议程,校篮球赛却是迫在眉睫,班会被数学老师占了,大家只好趁着中午午休选篮球队服。
大屏幕上投票,女生们选了一套扎染蓝渐变的,男生们选的是黑底迷彩紫边的。大家似乎都很认同订两套球衣的做法,但其他班分明只订一套啊。
郑揽玉不由得更加疑惑了。
体育课上,他问了赵泽,赵泽也很惊讶,来了一句“你竟然不知道么?”
随后他才想起来,“哦,你当时还没转到我们学校呢,你不知道,就是去年,高一上学期,刚分班那会儿。”
“就是班长还没有当班长的时候?”
“是的,她是高一下学期才当的。”
“那时候也搞篮球赛嘛,她不是体育委员,我也不是班长,由班主任负责订篮球队服。”说起那段往事,赵泽也有点不忿,“说实话,成也队服,败也队服,但从没人怪过李双睫。”
“什么?怪班长?”实在想不到什么情况下会把错误归咎到李双睫头上。
对于班上大多数人来说,李双睫完全充当一个领导者的身份,她太完美,以至于她自己制造的错处才是错处。
谈论到她,别说自己人,就连外人也是,要么说她性格太差,要么说她名气太大,但从没人敢质疑她的能力。
“就是咱们订的队服,一开始没有算好时间,第一轮比赛还没做好,当时又正好要有一个班轮空,就直接让给我们了。”赵泽耸耸肩膀,“不然一开始对上艺体十六班,没一点胜算。”
“但说败,其实也和李双睫关系不大,或者说,如果没她,咱班早就一轮游了,压根没可能撑到半决赛。”
“原来班长也上场了么?我以为班长不会打篮球的啊,没人跟我说……”
赵泽瞪眼:“拜托!她可是李希的女儿啊,怎么可能不会打?她摸篮球的时候我们还在满地乱爬呢!她当时可是队内首发,反正我们在场下再怎么对她有意见,到了场上也只有瞻仰的份儿。只能说运动是看天赋的,一个她,一个宋恩丞,像开了挂一样!”
“哎呀,扯远了。”他摆了摆手,“反正当时就靠着她和小爷我打进半决赛了,结果半决赛遇到了二班。”
“二班和我们班可不对付啊。”
“就是这事过后才不对付的!”
“所以当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赵泽表情凝重几分:“当时……”
当时。
“中场休息!”
赵泽停下了奔跑,抬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液。从未如此拼尽全力,或者说每一场比赛都是如此。只有在这一刻,才能感受到队内的团结,想赢的心切愈发强烈,竟然不分往昔恩仇。
“最后一场比赛了……可能就止步在这里了。”肖池西真不愿意说丧气话,可11:19的大比分落后就是事实。
“说什么丧气话呢!”另一名男生拍了拍他肩膀,“追回来就是分分钟的事,来来来,大家都加油打个气!”
四只手,交叠在一处。
他们望向唯一缺席的人。
李双睫的手不叠过来,而是摁捏着一只空塑料水瓶。伴随有节奏的声响,她突然摇了摇头,说这样下去不行。
她把四个人拉到一处,厉声道:“你们跟我去厕所,现在,立刻马上!”
中场休息结束还剩七八钟,李双睫让所有男生去厕所里把衣服脱了,拿冷水洗一遍再重新穿上。早已经汗湿的衣服,洗之前和洗之后都没有区别。
她神色冰冷:“我们已经输了。”
赵泽蹙眉:“不要传播消极情绪。”
“我的意思是,就当我们已经输了。”李双睫说,“就当这一局已经输了,比分还是落后很多,没拉回来。但还是要打,怎么打?当成输了一次再去打,当成老天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去打。再一次走进球场,就是崭新的一局。追平八分,再超过。上半场?没有上半场,较量从下半场才开始。”
衣料上的冷水沁入皮肤。
其余人的瞳孔微微颤动。
“你,赵泽,进攻的势头更猛一点,比上半场还要猛。肖池西在内场,一定要把对面十一号给防住,实在防不住,就尽量不要让他拿到球,他体型毕竟摆在那里,你抢是抢不过的。”
李双睫必须扛住压力,“下半场直接把节奏给我,减少单独行动。独狼,不要!多互动,多传我,少单带。”
“就这样,输了算我的。”
李双睫两指轻点着胸膛。
有担当的人。
适合委以重任的人。
临危不惧的人,通常有颗强大的心脏。当时的李双睫还不是体育委员,和赵泽坐同桌没两天,大家都是半生不熟的状态,没有闹到后面那么难看。
也就是说,在被李双睫扇巴掌之前,赵泽对她的印象简直好到了极点———他不认为真到了危难关头时,有人能完全保持理智,但,凡事总有例外。
李双睫带着她那一颗大心脏。
掀开下半局比分撕咬的开端。
传,两掌往外掷出,终点多半是李双睫的手上。传我。场上站位的锚点,浮浮而沉沉,李双睫总是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即便对面已经把一半注意力放她身上,但赵泽也擅长突破,一次漂亮的回传,几秒就切换了球权。李双睫切开重围,快步上篮。
精巧得像是一柄短刃。
一分。
在三分线的边界,冲突尤为激烈,李双睫作为核心被盯得非常厉害。比分却逐渐一点点追回,穷途末路的鹿类会爆发出大逃亡的力量,但同样,也有智慧。肖池西在内场艰难地接应。
“传我!”赵泽企图打破僵局。
可李双睫总一抬手,就被打断。
“她被盯死了。”观众席议论纷纷。“开始好追分,现在估计有点……”
难。
难么?
要分是谁了。
李双睫的话。
她欲传的动作一顿,突然撤了半步,后仰起半身,奋力投出一球。沉甸甸的球跃出人群,飞翔的精灵一般,使它受力的那双手有不属于人类的力气,后来这双手会扇很多人的巴掌,但现在,大家只觉得它承载了希望。
球脱了手,听天由命。
要知道三分还是零分。
就得把球盯得紧紧的啊。
咚。
球正中白框。
往下落,篮网微颤。
漂亮利落的三分球。
“漂亮!!”赵泽不由得大吼。
场上有人躁动,有人放声尖叫。
17:22
20:22
比分一下子被咬掉一大截,十一班,或者说以李双睫为灵魂的团体。短短的中场休息,仿佛经受了一次冥河的洗礼,再一次站在这片球场上,每个人都从败犬变成骁勇善战的幽灵犬。
李双睫被几人围住,大力的拥抱击中她。她很有派头地笑一下,不是欣喜的笑意,而是像咬掉敌人一块肉的、血淋淋的笑法,十分狠戾。继续,她抻着笑,死咬着比分,直到超过去。
20:23
21:23
22:23
23:23
只差一分。
还有五分钟。
突然,二班队长举起手。
“要求换人。”他们说。
这紧张的时刻,突然要求暂停,实在是消磨士气的行为。李双睫潦草地拿水润喉,这时候渴和累都是次要的,喝水纯粹是因为还有战术要讲。她从身为运动员的母亲那里见识了很多,知道有球员会趁着最后几分钟搞幺蛾子,拖延时间,优势一方会这样做。
她告诫赵泽他们,遇到恶意犯规不要冲动,该判罚判罚,罚篮罚篮,不要被对方搞了心态。但没想到,二班的行为要比这个恶心一些,他们以原本的队服被汗湿为由,换了一套队服。
队服颜色正好和十一班撞了。
刚换班,场上的人本来就分不清楚彼此,有一位替补的身形和赵泽十分相似,被换了上来。他就负责和赵泽死抵,剩下的五分钟里,李双睫也被针对得厉害,艰难地拿到了一次球权。
汗水濡湿了眼睫,视线里变得有些模糊。李双睫不至于体力不支,但她分不出精力去揉眼,突然听见赵泽的声音,传我。她没有过多犹豫,传球是一瞬间的事。但对象,发生了错误。
她传给了那个神似赵泽的替补。
这一秒,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
还是李双睫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后防,抬脚去追。她跑得足够快了,似乎速度就能弥补行为上的错误。
她筋疲力竭了一整场,优秀的表现分拿满,即便犯点小错,也无伤大雅。
可不该。
在赛点的时候。
她竭尽全力去跃高,手指划过球面,不,没有,差一点点,热躁凄厉的空气从指缝穿过,像声嘶的……悲鸣。
剩下的只能仰头去看。
啪的一声。球。进了。
李双睫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的手脚一点点冷了下去。
传错了。
因为传错了,所以失守了。
所以对方得分,输掉比赛。
因为她。
十一班输了。
什么声音,很细小,耳边蚊子一样翁鸣,但像水滴累加,声音逐渐变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巨石一样在耳道里碾压。很吵很吵啊,盖过了一切欢呼声,还有队友们的安慰声。
没事的,李双睫,这不怪你。
那个人确实和赵泽穿的太像。
要不是你,我们根本打不到半决赛好不好?你只是丢了一分而已,你不看看刚才自己拿了多少分呢,那个三分,真是希望之火啊。你别不笑啊,不都说了就当输了吗,起码我们……
“不是的。”李双睫一手扶住额头。
另一只手攥紧了抽搐到狰狞的心脏。
她的胜负欲、她的骄傲她的强大……说实话,把她搞得太累了。说她原本不因该负担这些,但负担这些的李双睫才是李双睫。她强大不光是事实,也是她认同的那样。她的自尊心,对,这个最严重,把她架在自己和他人的期盼上,火的炙烤,又像走一条不容出错的钢丝,一失足跌落深渊。
“是我传错了。”
她干涩地承认。
输了算我的。
她说过的。
即便没有人归咎给她。
她坚硬、石头般沉默地转过身去。
去远离任何人的地方发泄着情绪。
所以赵泽知道,李双睫真正生气的时候,绝不愤怒、绝不吼叫、绝不轻易责怪他人。她只会无声地自责、自省。
不容许失败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对自己才是刻薄到了极点。
许多人想,但他们没这个魄力。
所以才说人至少该这么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