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伫在那儿, 一股忧郁恍惚的感觉转瞬即逝。像每晚都走的夜路,两人行至爆闪而过的车辆,疾驰的轮体质感坚硬, 慢镜头下擦出的浑浊的烟尘, 很莫测, 被亮得刺眼的远光灯湮灭。

李双睫只感到不悦。

宋恩丞散发出这样的气息。

他有心事, 并没有知会她, 这让李双睫觉得事态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如果他生气。

为什么不说呢?

宋恩丞和别的人又不一样。

李双睫想,他如果生气,好吧,他生气了, 因为郑揽玉或是?即便宋恩丞说了, 她也不可能因此就和郑揽玉闹掰, 她不会为了一个朋友去找另一个朋友的不痛快,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但她起码会照顾宋恩丞的情绪吧, 大家都好了这么多年, 有什么不能直截了当?怎么了?为什么撂脸?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 就像裴初原憎恶郑揽玉是因为喜欢她, 他不说她怎么知道?真是拧巴!她不喜欢这样!她想去问他,可宋恩丞被朋友们拦下来。

他们交谈了什么, 往教学楼走去, 宋恩丞露出笑容, 看起来他也有事情要庆祝。李双睫想起他们班对阵五班, 毫无疑问地大获全胜,两场比赛先后开始,但他仍等到十一班比赛结束。

李双睫不愿意自作多情,她想他留在这儿是为了观摩下一场比赛的对手。

但如果也是为了她呢?

夜幕渐暗, 路灯骤然亮起。不太适应强光,李双睫的眼被刺痛一瞬,等她缓过神来,宋恩丞已经走出去很远。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来个欲言又止的拧巴情节,但李双睫毕竟是李双睫。

“宋恩丞!”她中气十足地喊住他。

他脚步一滞,回头看她,表情无恙。

“要不要一起回家,今晚?”她发出邀约。之前因为备赛,她和宋恩丞的放学时间总错开,因此没有约着一起回家。今天比赛消耗量太大,没人有心思加训,她想宋恩丞那边也一样。

宋恩丞欲开口,他身边的一名男生却抢先答:“不太行诶,咱们班今天要开庆功宴,双睫姐,你一起来吗?”

李双睫被激起斗志:“还没和十一班打就敢开庆功宴,谁给你的胆子?”

男生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真不能怪他,十六班是艺体班,体育生扎堆的,单说比武简直无人能敌。就说你十一班和二班打得不相上下,去年二班可是14:31输给十六班,还是在宋恩丞下半场没上的情况下。总之,他们认为李双睫的口气未免太大了。

但李双睫和宋恩丞关系很好,且篮圈女神是她妈,他们对她的态度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不然也不会邀请她来庆功宴,还是在双方要打决赛的关头。

但这话李双睫可不爱听,她不认为十一班没胜算,不争取怎么知道没有?更别提,她手里还捏着一张隐藏牌。

李双睫以凌厉的视线,在这些傲慢的家伙脸上逡巡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宋恩丞身上,问他到底什么打算。

宋恩丞摇了摇头,却是对其余人,又说他不去吃了,他们去吃就好。男生们纷纷抱怨扫兴,再三挽留无果,又求起李双睫:“唉,双睫姐,好姐姐,你让宋恩丞跟我们去吃了呗!”

“我不去……”宋恩丞的话被打断。

“你去呗!”李双睫扬起恣意的笑。

她又不是什么很小气的人,好吧,就算小气也没必要对宋恩丞小气。两班马上要成为对手,宋恩丞又是十六班主力,两人所处的立场暂时不同,可以理解。且宋恩丞又不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像她有时也把重心放在成绩或班级上,宋恩丞有他的朋友圈子。

并非她的所有物。

“……”宋恩丞呼吸停滞,垂脸呼出一口浊气,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摆出一个促狭的笑意,说好,那我去了。

总是这样的。

他总是听李双睫的话,从小到大,无一例外,并且带着满足的服从,深知这样不会出错。旁人都说她情绪难以猜测,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她,不明白她的好,她从不把朋友放在难堪的位置,不逼迫他站她的队,因为敌人众多。李双睫处理事请从不麻烦他。

比如现在。

他在和她交互,越来越依赖她,从没有想过戒断。可他又很清楚,李双睫不依赖他,她在没有他的环境下也能生活下去。可宋恩丞做不到啊,他不能想象没有李双睫在身边的日子,害怕独自行走,尽管知道这是必然的。

她高考,他进国家队。

再不可以耽误了前程。

那时候该怎么办?

必须戒断,不可以再拖了,宋恩丞告诫自己。车灯来回横扫,宋恩丞生气,乃至无奈的是,他和李双睫站在马路的对面,不同的方向到来。以后他不能再陪同她回家的路,而是别的、更幸运的男生。也许是裴初原,他看向李双睫的眼神渴望到了极点,又或许郑揽玉?他们关系趋于亲近。

“等等。”李双睫追上半步。

“吃完定位给我,我去接你。”

宋恩丞错愕地问:“……什么?”

“去接你啊。”李双睫理所当然。

去、接、你、啊。

一句话。四个字。

扫去他心中一半的阴郁。

去接你,去接你。她那么自然地说出来,好像在说“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毫不怀疑,如果宋恩丞问为什么,她肯定会疑惑地瞪他一眼:回家就是回家啊,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大大方方是友谊,小心翼翼才是爱情,于是更确信她对他没那个意思。

太可笑了宋恩丞,明明借着醉酒那晚就试探清楚了,为什么还庸人自扰?

承认李双睫对你只是友情。

这很难吗?

“好!到时我给你发定位。”

宋恩丞说完,立刻转过身。

脸颊在发烫,非常的明显,身体也被迫升温。即便知道这反应不该存在,现在感到温暖,寒冬又该如何度过?可即便如此,还是贪恋她的温柔,尽管深谙她的世界里自己没那么重要。

但。

还是好喜欢她啊。

.

晚自习讲一节课做一节课卷子,化学老师留下试卷就离开。李双睫迅速将课本和作业打包,窸窸窣窣的动静,班上的同学们就知道班长要逃课了,目的地大概率是自习教室或图书馆。

唐歆在讲台上管纪律,见李双睫有逃课趋势,只好睁零只眼闭两只眼,紧贴着讲台,为她腾出一条逃课通道。

“班上就交给你了!”

李双睫拍了拍唐歆的肩,委以重任,“千万别让赵泽那伙学混子跑了!”

唐歆说:“我的眼睛就是尺!”

得此贤班干部,班长何求?

李双睫单肩背包走出班级。

顺着楼梯而下,她脚步比平时要匆促一些,也许因为今天逃课的目的地既不是图书馆,也不是自习室,而是校外。她有一场约要赴,逃课校外也是第一次,逃课对象在教学楼外等候。

是绝对不会有逃课嫌疑的人。学生会长怎么会逃晚自习呢?看他,一身笔挺的墨水色制服,内衬的白衬衫规整无暇,衬得更肌白胜雪,高贵冷傲。

乌色的发,漆黑而有书卷气的眉眼,更别提今天的他太过正经,一副厚框眼镜囚禁住了衣冠禽兽的灵魂。他是好学生,此刻以纯良的姿态做坏事。

翘课。

他才是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不像始作俑者,反而是李双睫得避开一楼巡逻的学生会。她来的不巧,刚下楼梯就撞见执勤的徐珊。

其实被发现也没事,她和徐珊交情不错,但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急刹住脚步。可先前制造出的声响没办法撤回,徐珊听到动静。

立刻转身望去———

楼道空无一人。

“我明明听到了啊。”徐珊嘀咕。

“听到什么了?”一名下属询问。

“怎么感觉……”徐珊往楼梯走去。

有人叫住她:“徐珊,过来一下。”

是会长。

“刚有几个人从侧门那边出去了,不知道是学生还是老师,你去看一下。”

“好的。”徐珊立刻被支开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楼再往下,是一间极狭窄的清洁储物间。容纳一人已经不容易了,更别提现在两个成年人挤在里面。李双睫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存在,面对面,那道温热的呼吸铺洒在她的颈间。

“好险。”他说,“差点被抓。”

她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儿?”

一抬头,距离更近,这让郑揽玉也没有想到。李双睫跟人说话必须直视对方,能带来极强的压迫感,这时候好习惯也变成坏习惯,她的鼻尖擦过郑揽玉的下巴。这触感让纯情的洋货顿然失措,浑身电流直窜,小声地惊呼一声,啊,或者唔,从喉间滚出。

小狗才这样叫呢。

太近了,近到主人的吐息扣在喉结处,像一道打开阀门的钥匙,又像一条扼制欲望的项圈,现实不是梦境,或者说,就算在梦里他都不敢僭越。郑揽玉被这份未知吓得动都不敢动。

“我问你话呢!现在是晚自习时间,你不在教室呆着,跑这儿做什么?”

“我听后排的人说你翘课走了……”漆黑中,少年碧绿的眼睛熠熠生辉,“班长,我也想跟你一起去自习!”

“……我不是去自习!再说你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谁教你翘课的啊?”

郑揽玉一愣,委屈地道:“主人……对不起,我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每次你逃课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守着你空荡荡的位置。我想和你肩并肩坐在一起,不想在没有你的班上……”

“那也不行!”

李双睫无视他的哀求,“你怎么出来的?我不是让唐歆把班上看好吗?”

“她说我不是赵泽那伙,可以放。”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李双睫保准扶额头。可太挤了,连手脚都伸展不开。

她隔着门缝去看巡逻的人走没走。缝里透过微弱的光,光是细碎的咬痕,落在她浓密的眼睫下,像淌一条黯淡垂直的河流。郑揽玉心里被美得扑通乱跳,他一边为自己的害羞而害羞,一边希望这一刻漫长、再漫长一些。

他一直盯着她,喉结悄悄滚动。走了吗,他问。还没有,再待一会儿。李双睫欲关门,被郑揽玉拦住,两人指尖相接,瑟缩的是他。不关门吗?她问。不关门吧。为什么?该不会你怕黑吧?没有。那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我就出去。

让主人藏好。

“装什么呀,真是个宇宙无敌大装货!”李双睫一副不受感动的语气。

“你的手还好吗?”

“还好啦。”郑揽玉刚说出口,李双睫捏了他手背一下,本就红肿脆弱的肌肤经不起摧残,他痛呼出声。李双睫赶紧捂住他的嘴,一时间,漆黑暗室里只剩下两人一浅一重的呼吸声。

“这就是你的还好?”她语气责备。

“待会儿下课,先去一趟医务室。”

“嗯……”郑揽玉被捂着,发不出声音,只能点头。嘴唇抵在主人的掌根处,主人的手不是细腻柔软的,完全相反,苍劲而有力,掌根处细细密密的薄茧,全部都是练球留下的痕迹。

他被这只手扇过巴掌,揪过领子,高兴到忘乎所以的时候也拿自己的手牵过,触感是温冷、坚硬的。但主人的手从未落在他的唇上,更不知,他只要上下唇微动,就能抿住她的薄茧。

更可怕的是李双睫不以为然。他这边已经涨得发慌了,她竟然还关注着门外的动静。郑揽玉不喜欢这样,只有他一只小狗被搞得乱七八糟。他倏然将主人的脸掰正,叫她只能看向他。

“李双睫。”他郑重地喊她的名字。

“没大没小,李双睫是你能喊的?”

“哎呀!你听我说嘛,我……”

“等等。”李双睫也有话要说。

“你往裤子里藏什么了?”她问。

“怎么硌得我大腿根有点不舒服?”

郑揽玉至此再无任何还手之力,他困扰地侧过身去。恰好,门从外面被打开,裴初原逆着光站在两人面前,肃杀的目光掠过金发碧眼的情敌,又露出一个雅致的笑,朝李双睫伸出手。

“出来吧,人都走了。”他说。

李双睫毫不客气地攥住他胳膊。

“谢了。”借力站起来。

“你把徐珊他们引走了?不愧是会长,真有本事,鸡毛能当令牌使!”

不是什么好话,但李双睫的夸赞可比金子还宝贵,更别提在情敌面前。裴初原笑得愈发灿烂,做出了令李双睫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也朝郑揽玉伸手,轻声道:“出来吧,郑同学。”

大度。

虚假的大度。

来自很坏的人的假惺惺,郑揽玉感到膈应极了。好在裴初原本来就存着膈应他的心思,见他不语,又故作难堪地收回手,对李双睫说:“我想,之前我和郑同学是有一些误会在的。”

别几把装了,李双睫心说,给你一把刀你能把他砍死,给你一根箭你能把他射死,给你一支笔你都恨不得戳死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给你的笑脸给太多了,忘记自己拿的是毒夫剧本了?

“行了。”看在他解围的份上,李双睫懒得多计较,提了提肩上的书包。

“我们走吧。”

什么?我们?谁们?主人和裴会长?

郑揽玉追到操场:“你们去哪儿?”

“这和你没关系。”李双睫脚步没有停顿,只是回头训斥他,“赶紧回班去,下课了就去医务室,明白没?”

“不……”郑揽玉慌了神,攥住她的手臂,“我不明白,你们要逃课吗?这么晚了,你要……和他去干嘛?”

“去做些费力气的事!”李双睫说。

费力气的事?郑揽玉大脑一片空白。

“你们。”他喃喃道。

“要一起夜跑吗?”

李双睫扶额不语。

裴初原却似笑非笑。

“我啊。”他缱绻地望向李双睫的手,又伸手碰一下,“要和李班长去做一些……很累、很享受的事情。”

郑揽玉不得不“明白”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李双睫。

“这是真的吗?”

“差不多吧。”

很累、很享受的事?揍人的确挺累人的,裴初原也的确挺享受的。李双睫并没有往深处想。郑揽玉的内心却一瞬间崩塌了,为什么?主人和他做那种事?……为什么是他?是裴初原?

他那么坏,诬陷了自己,对主人也算不上多好,为什么主人愿意和他好?就因为他的职务能方便主人吗?郑揽玉呼吸不上来了,竭尽全力地思考,最后,眼泪先掉下来,他捂住了眼。

李双睫傻眼:“喂!怎么又哭?!”

“主人……”郑揽玉哭得喘不上气。

“我也可以……不……我也要……”郑揽玉几乎放下尊严,“今天晚上……不要他……要我好不好……”

李双睫神色复杂:“你受不住的。”

他哭喊:“我受得住、我受得……”

话音未落,一脚飞踢到了郑揽玉的小腹,他被踹得后退了一大步,跌落在花坛里。郑揽玉的大脑一瞬间宕机。

疼痛,后知后觉地席卷了全身。

李双睫指了指一旁面无表情的学生会长:“今天晚上,待会儿,我就这样揍他,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你受得住个屁你,打你两下就哭!”

他疼得眼泪又掉:“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李双睫没好气。

他松出一口气,嘟囔着,语速很快的英文,没有人听得清是什么。总之,主人的心还没有跟别人飞走。他从花坛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没什么,我现在去医务室上药。”

“嗯,去吧。”

“还有……”他许下承诺,“我会好好锻炼,好好磨练自己耐打的能力,让主人打得更尽兴的。”他又不甘示弱地看了一眼裴初原,“总有一天,我会接手你的位置,你就等着吧!”

裴初原挑高了眉梢,并不言语。

出了校,两人气氛还有些僵硬。

“我也不知道他误会成啥了。”李双睫率先打破了沉默,敷衍一笑,“他就这样,一整天都在想东想西的。”

“如果是他,你会怎样对待?”

“什么?”她目光随着他的手。

移动到她的发梢间。

他问:“这是什么?”

修长的两指间。

夹着一根金色发丝。

明知故问么不是?全景高就一个洋人,中文名叫郑揽玉,英文名叫Jasper,刚才不还碰过面吗?李双睫懒得回答他的问题。裴初原因她的不回应而笑了,照例是温和亲切的笑。

却无端透露出几分诡异。

“你和他在杂物间接吻了?”

他的风格就简单直白得多。

“没有。”李双睫冷静地掠过他手上那丝金发,随手扔在地上,“我没和他在杂物间接吻,我们直接干炮了,他都硬成那样,你没看出来吗?还是说你就是来故意打搅我们的好事?”

裴初原倏然变色,嫉妒得像是恶魔:“不许那样说!……我说的是玩笑话,但我没让你把玩笑开成这样!”

李双睫给了他一个巴掌。

眼镜在鼻梁间甩下红痕。

“废话!我想把玩笑开成这样啊?”

她敛眉,眉宇藏着暴戾,活动手腕。

“所以你少以谁的身份质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