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双睫。”
宋恩丞喊她的语调过于熟悉。
只有他这么喊她, 不是李班长,不是李同学、李指导……而抛出那些冗杂琐碎的称谓,她是李双睫自身, 从小玩到大的挚友。他从八岁的时候就这样喊她了, 一直到十八岁也是如此。
此时, 李双睫接过郑揽玉递来的冰水, 上了安缇娜的轿车, 却听到宋恩丞的声音。她停下,朝他望去,夜灯下少年的身影颀长朦胧,一手插着卫衣的兜, 一手自然垂落, 握住手机。
雪白亮光像手持的利剑。
他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到车边, 他抬起手,以为是要敲车窗, 不想是直接开门。他平静而居高临下, 漆黑而明熠的眼盯着郑揽玉。
话是对李双睫说的。
“我来接你了。”
对一个人说话, 却看着另一个人。
如非意有所指的影射, 便是示威。
李双睫:“我似乎没让你来接我。”
“但我依旧来了。”宋恩丞抻着门。
“我喊了车,马上就到了, 一起回去吧。”他把一件外套递给了她, “今晚降温, 从你衣柜拿的, 先穿上。”
李双睫下车,接过外套穿上,礼貌地对郑揽玉和安缇娜道谢。这对年轻人之间流窜着令人不安的气氛,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安缇娜看了一眼黯然神伤的儿子, 又望向渐远的两人。
“我们的Jasper有心事哦?”
“呃,妈咪,我只是……”
郑揽玉话到嘴边,无从谈起,方才宋恩丞看他的眼神,料峭森寒,一把钢刀般利落。肩膀上被抵撞的疼痛犹在,生根发芽一样,痛感随着对方的出现蔓延。这个人和李双睫的关系。
是更隐性的慢痛。
“没有必要太着急哦。”安缇娜踩着油门上路,“一开始陪在身边的人,未必是最后的那个,这句话不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也要讲给你听。有时候,同路的选择比努力更为重要。”
“妈咪,我不明白……”
“以后你会明白的。”
此时的街角,冷风依然萧瑟,李双睫烦躁地裹紧身上的厚外套。宋恩丞一言不发,低头看手机上的打车定位。
他不说话,不提她刻意忽略他的短讯和来电,这也让李双睫感到不畅快。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吃饭?”
“我问了你们班的肖池西。”
确实,两人都是校篮队的。李双睫又说:“但我已经走出来这么远了。”
“骑着单车沿路找。”他说。
“但是你根本没必要沿路找!”
李双睫发了火,不自觉拔高音量,胸口像被湿漉漉的厚乌云罩住一样烦闷。她想踹宋恩丞,想了想,又去踹路边的铁栏杆,踹了两脚还是觉得不舒服,重新折回来踹了宋恩丞一脚。
“我发现你最近拧巴得很!怎么了?电视剧看多了?某手某音刷爽了?以为自己是深情专一体育生?我告诉你!有话就说!再在这里给我摆一副死爹脸,你的脸上我的飞踢在呢!”
正理论着,车来了。宋恩丞给她开车门,才发现他的手背泛着青红。这么冷的天,他就穿一件单薄卫衣满大街乱跑,却知道来给她送外套。柔情似水,不可能不让坚硬的大女人动容。
将外套脱下扔给他。
“自己把手捂好了。”
“你穿着。”宋恩丞欲将外套展开,重新披在她的肩头,被李双睫一个恐怖的眼神瞪回来。屈从的本性使他止步,知道再这样下去李双睫要彻底地发飙了,那时候她将再也不理会他。
“对不起。”他再次放低姿态。
李双睫望向车外:“回去再说。”
回到家,今天也是宋恩丞在家里的最后一夜。李双睫躺在沙发上醒神,使她头脑混乱的不是今夜的酒精,而是宋恩丞的反常,和对她的……感情。
在她休息的这段时间,宋恩丞去厨房冲了一杯热牛奶,端到她的面前。
李双睫听着玻璃杯底和桌面碰撞的声音,眼睫轻颤动,却逞强地不睁眼。
宋恩丞做完这些就要回房去。
“躲什么?”她不得不出声。
“过来,坐,和我好好聊一聊。”
他坐在沙发的对面,无波无澜。
李双睫按捺下怒意,以尽量平和的态度:“我不知道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也许因为篮球赛,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在。但赛场上无朋友,你也知道,我是一个把输赢看得很重的人。”
“我明白。”他说,“我没放水。”
“那很好。你也不需要对我道歉。”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生气?”
“生气?”她蹙眉,“我没生气。”
“但你没让我来接。”他盯着手机,“给你发消息,你也……没看到。”
“把话讲明白点,我们之间又不需要藏着掖着。”李双睫主动承认,“我是故意不理你的,我觉得,在你想明白你以后的道路之前,我最好还是不要干涉你了,这样对你不是很好。”
宋恩丞明白她在说什么,无非是那件事,那天喝酒他们就有聊过的。李双睫的想法自始至终都是那样,希望他赶紧往赛场上走,李希这趟出差忙的就是这件事,宋恩丞很快会进省队。
进省队,专业化的训练。
稀缺的资源和发展机会。
而不是一直在李希这儿蓄势。
他想:“起码让我陪你读完。”
“关键就是不行!晚一年入队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又会错过多少机会?谁来替你担保?这边引荐名额也不多,今年李希负责这个项目,明年呢?她也不是一直在景城这边啊。”
“那我进入省队之后呢?”宋恩丞颤抖着声,“再就是比赛,就是选拔,进国家队,之后就全球各地比赛……我在景城的时候能有多少?而你上了大学,我们见面的机会又有多少?”
“总能找机会见面!”
“但……不一样的。”
“有哪里不一样?”李双睫气得站起来,“我都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不管过了三五年,五年十年,你宋恩丞都是我的朋友!我说没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牛奶被打翻了。
玻璃杯碎了一地。
宋恩丞起身收拾,李双睫去拿拖把,争执的火焰就这样被中途掐灭。捡玻璃的时候,李双睫注视着他的指尖,突然涌上一股不舒服的刺痛,她一把推开他,用拖把将玻璃渣都拖走了。
“你不知道你的手很重要?!”
他抬头:“你的手也很重要。”
他看到李双睫眼中闪烁红光。
危险。危险。不安全的信号。
“你的手比你自己以为的要重要!你知道吗?”她蹲在他面前,从俯瞰变成平视,叫宋恩丞看清楚她狰狞的怒色,“我们以前怎么说的?你替我继续跑下去,你要毁了我的篮球梦?”
宋恩丞怔愣地望着她。
“你以为你的身体是你一个人的?你的成就是你一个人的?”李双睫痛快地咒骂,攥住他的手腕,“如果你耽误自己,和耽误了我有什么区别?你以为……你的梦想是你一个人的?”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宋恩丞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永远松不出这口气。他的心绪被痛苦哽住,但声线却很清晰。“我已经和爸妈说好了。”他说,“明年读完高二,我给学校递休学申请,引荐进省队。”
“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
李双睫却是真正地松了口气。
“你不早说。”她把玻璃渣用塑料袋装起来,轻快又如释重负,“既然已经做下决定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本来要说的,你这两天事情太多了。”宋恩丞接过袋子,“我拿去厨房扔了,顺便再给你冲一杯牛奶。”
“不用。”她摆手,“我不想喝了,很困很困非常困,赶紧洗洗睡吧。”
两人到了各自的房门口。
李双睫又把他喊住:“诶,我今脾气有点差了,抱歉啊,没踹疼你吧?”
“怎么会?我厚实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你哪次弄伤过我?”
“那就好。”李双睫也笑了。
“早点睡哦,明天喊我上学。”
“嗯,就想到你可能会起不来。”
至此,仍然是一次和平的洽淡。
是的。
本该如此。
可坏就坏在,宋恩丞多说了一句。
“李双睫。”他捏着门把手望她。
“还是选择装作不知道吗?”
我对你的感情。
你当真全然不知。
全然不晓么?
他说出这句话,为了抒发这些天以来苦闷的内心。至此,宋恩丞也算此身明了,无论接下来李双睫会如何对待他,矢口否认或是恼怒斥责,他都接受。可她最终只是沉默着关上房门。
她居然选择了回避。
宋恩丞呼吸都停滞。
这可真不李双睫。
印象里,李双睫就没有不当场把问题给解决干净的时候,如果有,那就不是李双睫了。受点窝囊气对她来说比死了还难受,她这人能有隔夜仇吗?也许有人会对别人的意见无动于衷。
可千不该万不该是李双睫。
她到底怎么看待他?如果真是她所说的,坦坦荡荡的朋友,又为什么回避呢?好吧,可笑她居然选择了叛逃,没有立刻给他一张处决书,所以她还是有点在意他的吧,至少此时此刻。
宋恩丞关上房门,坐在这张她家的床上,想着今天是独居的最后一夜,又想到父母对他那“殷切期盼”的眼神,怎么?想借机上位?不容易的。
没有被李双睫拒之门外就够不错了。
他告白,算是很明显了,以为自己会因此翻来覆去没睡意,结果不是。家猫在他的床头柜睡得呼噜呼噜,听着那发动机般的声音,他居然也就这么睡着了,她的家总是这样温馨美好。
好像一辈子都搬进来啊。
可惜,好像不能够呢……
宋恩丞是被憋醒的。
他没有氧气了,喉咙上的阀门被关闭,有人扼制他呼吸的通道。这愈发严重的窒息感驱散了朦胧的睡意。恐怖故事,人在睡梦中被掐住脖颈。他勉强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小恶魔。
小恶魔有一张美丽而可爱的脸孔,光凭那张脸就能够让人窒息,但她居然纡尊降贵来掐他。她有暴力的本性,对付谁都是用狠戾的手段,但为什么掐他?这大半夜的,宋恩丞不明白。
“怎、怎么了?”他呼吸不过来。
李双睫的睡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是:
松开的。
比月色更晃眼的,是她贴着他胸膛的胸膛。只一瞬间,宋恩丞紧张地要挣扎开,他挣扎不是不喜欢李双睫掐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会导致他那不该看的东西硌到她。李双睫可是跨坐在他身上的,这动作像骑着,如果他不该看的东西抵在她不该看的东西上……
不该看。
不该想。
肮脏的妄念。
宋恩丞的挣扎使这只恶魔更缠人,她说:“都怪你!都怪你!非要说那句话!害得我大半夜睡不着觉!我以为你总该跟我一样睡不着吧!没想到你睡得那么香!你凭什么睡那么香?”
“嗬……李双睫……先松开……”
宋恩丞的眼眶里蓄出缺氧的泪水。
李双睫堪堪松开,又要重新掐上,宋恩丞赶紧翻身,凭借着体型优势压住她。她抬脚蹬他,他只好压住,双手也被他困缚在头顶。至此宋恩丞还是出于自保,他的喉咙被掐得冒了烟。
但是。
“要干嘛啊,李双睫。”他永远对她发不出火,尽管她夜闯房间掐住他,好吧,就算李双睫把他掐死了,他应该要埋在她家的院子里,只要她答应这个就好,不然他恐怕真的会生气。
“我恨你!恨得我睡不着觉!”李双睫因为困顿,眼中有隐隐的红血丝,“都怪你!干嘛非要说那句话啊?”
“哪句话?”宋恩丞沙哑着嗓音。
李双睫。
你就说出来是哪句话。
“我就说出来!我就说出来!你说我装作不知道,是我想装作不知道?”她扑腾得厉害,“你以为你揣着这份心思,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很容易是吗?你以为你喜欢我天衣无缝了?”
“……原来你知道。”他活了过来,肺腔中疯狂涌入的新鲜空气,伴随李双睫的气息。只有身体贴着身体才能闻到,只有鼻尖凑着鼻尖才能捕获。
那香气太淡漠,才逼着人去亲近她。
“我是知道,但你以为我敢说么?说出来你怎么办?我又怎么办?咱们可是朋友啊朋友,一个裤衩子里长大的发小,你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咱们俩……咱们俩要是做不成朋友呢?”
“你对我没一点点喜欢?”他问。
他只在乎这个!李双睫想扇死他。
奈何被他压着动弹不了,李双睫索性张嘴咬他下巴,这是她能够到的最大范围了。与此同时,她还要不停叫骂:“我喜欢个鸡蛋鸭蛋荷包蛋啊!喜欢喜欢,这个很重要吗?好,就算依你的意,我俩谈上一段又怎么样?能谈一辈子?好过做一辈子朋友?”
宋恩丞注视着她启阖的嘴唇。
与此同时,下巴处刺痛难忍。
“那……那我不提了好不好?”
李双睫眼尾红得过分:“你提都提完了才说这话!你刚才就不应该提!现在提都提了,又在这里扮可怜扮无辜算怎么回事?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你不提不闹,比提了闹了还要过分!”
宋恩丞说:“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我就是很喜欢你啊,李双睫,我已经尽量克制住自己了。但整天清醒克制又有什么用?你身边的男生来来往往,我就……我就不能表明心意一回?”
李双睫抓狂:“但我们是好朋友!”
“朋友……好朋友……”宋恩丞轻笑了一声,眼底被晦暗填满,最后落在她湿润的嘴唇上。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那片深重的孽红,在月光下灼着绮靡而鬼魅的血泊倒影。
他用手背去摸刺痛的下巴。
色彩很鲜艳,被恶魔咬破。
“你咬伤我了,朋友。”
再次覆上她的手,却是以十指紧扣的方式,像缔结某种无边的魔咒,无限暧昧,难选于口。现在都不需要了,因为嘴对嘴能够表达。咬住她的唇,希望她明白。但怕她,怕她也要疼。
于是不忍,咬改成舔舐。
“李双睫。”恶声恶气。
“谁会舍得只和你做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