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宋恩丞离开了。

离开的当天, 许多人来为他送行,唯独没有李双睫。宋恩丞的心情十分复杂,逃离这个地方、她的身边。可以称得上劫后余生, 高兴一点, 他理应为摆脱一段深陷囹圄的情感而庆幸。

嘴唇上的伤口, 结痂了, 丑陋的、不合时宜的摆在那儿, 像割裂山川的地缝。每次牵动它,张嘴,说话,或者仅仅只是呼吸, 都在隐隐作痛。那是李双睫留给他的, 印记, 或是报复。

他不清楚。

不清楚的事还有很多,到北京以后会如何, 他能获得出线机会吗?他能经得起全国赛场的考验吗?一切都是未知数。从前他是被李双睫推着走的, 如今却是他自己有了出走的决心。

“走吧。”李希拍了拍爱徒的肩膀, 看少年仍旧失落惘然, 低声安抚。

“其实双睫她……”

“没事的,李教练, 我们走吧。”

李希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吧。”

今日万里无云。

适合出行的好日子。蔚蓝无际云域, 天高任鸟飞, 他即将踏上新的征程。

“……再见。”他轻声对这个城市。

轻声对过去的一切, 对他挚爱的人。

不愿惊动什么。

航站楼外,李双睫默默地靠在落地窗边,抬头看向启程的飞机,看向机翼抛出的灿烂的航迹云。耳机里播放着摇滚乐, 紧促的鼓点,狂放不羁的歌词,她努力适应那失去掌控的感觉。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洁白渺小的一点。李双睫才低下仰了许久的、酸痛的脖颈。她叹息了一声,在路边拦了一辆回学校的计程车。手机上,联系人里少了一个,和他的聊天记录停留在。

那几通未接来电。

李双睫顺着通话记录往上划,再往上是去年冬天,再是前年,大前年……

删除,删除,删除。

直到聊天记录单调苍白一片。

她将指尖落在闪烁的光标上。

几秒后。

关上手机。

……无聊。

高三的开学日。

“早啊,李双睫!!”

“早上好啊李双睫。”

“早。”李双睫抬了抬下巴。

一路走进校门,到处都是和她打招呼的同学。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无一例外的是人人都认识她。李双睫如今可是大名人了。短短一段路,硬是被她走出了天安门阅兵的架势。

“李陛下!我这个寒假可是一点儿也没懈怠呢!早上八点钟就起床学习,凌晨一点多才睡!”

“我也是!上个学期的试卷我已经过目不忘了,现在随便拉出一道题来考我,我都错不了!”

李双睫频频颔首:

“同志们辛苦了。”

“回皇上,不辛苦!”

“都是为成绩服务!”

还有两个传媒部的人员煞有其事采访她,一人肩上扛着摄像机,另一人则手上拿着话筒。他们把李双睫拦下:“打扰一下,李同学,您对于今天的开学典礼,有什么想要分享的?”

李双睫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记者愣住:“您不打算演讲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演讲了?”

那是冒进的年轻人们爱出的风头。

现在李双睫已经学着韬光养晦了。

“这样……”记者讷讷地放下话筒。

可这一路上,除了问候的,大多数同学都表示很期待她在开学典礼上的演讲,这让李双睫更纳闷了。她没说过要演讲啊,什么时候说了?谁说了?0个人说了,你好,是你说的吗?

一进教室,她看到养眼的金发美男。

清晨的阳光落在窗边,落在他鼻尖。

郑揽玉的鼻尖微微泛红。

“主人,good morning。”

“morning,Jasper。”李双睫注意到他的新变化。郑揽玉把刘海梳上去了,用发胶固定住,他光洁的额头露出来,眉骨轮廓精致,金色的眉像两把剑鞘,而幽绿的眼像出鞘的利刃。

硬帅啊。

“你过来。”李双睫招呼着他,郑揽玉立刻凑上前去。小尾巴在哪里?在屁股的后面摇着呢,大风车一样的速度有呢。主人想对他干什么呢?李双睫轻柔地用指尖挑开他眼尾的碎发。

“去讲台上站一会儿。”她吩咐他。

郑揽玉不明所以,乖乖站上讲台。

这一下,班上的女生和男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连串的惊叹声。原因无他,我们的小洋人太俊俏了,如此顶尖美貌,竞选全球球草都是够格的。李双睫说同学们背书背累了可以看郑揽玉养养眼。那很懂得劳逸结合了。

赵泽羡慕嫉妒不已,明明他今天也喷了好多发胶,但是,没有一个女生赏给他好脸色,唐歆更是朝他翻白眼。

有人说,硬件不过关咋折腾都没用。

李双睫像是炫耀自己漂亮的小宠物,又拉着她从一班到十六班进行全年级巡站。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阵阵赞叹,郑揽玉以中美混血儿的优良血统,统一了景高女男老少的审美。

就连张国栋也不禁驻足,看了他足足十几秒,心想还好这孩子的学习好。

不然以后做男模可怎么办?

还不把他老婆都给勾走了?

郑揽玉对此一无所知,他知道了也一定会坚决拒绝的!他的小脸蛋,从身到心,全部都是主人的,别人是不可以碰的。回班的路上,郑揽玉问:“主人你打算在开学典礼上讲什么?”

“你们怎么都觉得我会在开学典礼上讲话?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上台啊!”

“唔,可是……”郑揽玉想了想,为难地道,“除了主人,我真的想不到还有谁能在开学典礼上讲话呀。”

“不还有裴初原么?”李双睫说,“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会长了,但讲话还是够格的啊。”

“真是太谬赞我了。”

裴初原笑着走过来。

卸下了庄重沉稳的学生会制服,裴初原展露出青涩美好的一面。水蓝色校服,挽到手腕处的宽松袖口,腕间不戴配饰,腕骨上隐隐浮动的青筋就成了最雅致的装饰。今天他戴一副木质框架的眼镜,那双狭长而轻佻的狐狸眼便显敦厚。只是,举手投足间仍有股骚劲儿。

李双睫能注意到他的异常,郑揽玉如何注意不到?哼,又在主人面前想尽办法争奇斗艳!小洋货撇了撇嘴。李双睫倒是温和地朝他打招呼:“这个假期在哪儿发财呢,会长大人?”

“都换届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啦,不用那么称呼我。”裴初原笑说,“听起来,你好像并不想在开学典礼上讲话。只可惜主任都默认了,你如果不愿意,我现在去帮你说一说?”

“也不是不愿意吧。”李双睫说。

“那就好,期待你的国旗下发言。”

官腔,打得可真漂亮。李双睫心想,说话也是一门艺术。瞧瞧这八面玲楼的话术,他这是又上哪进修啦?总之,因为没有准备,李双睫也不知道新学期能讲些什么,她拿起话筒:

“共勉。”

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演讲稿,高考倒计时三百多天,大家都知道此刻要说些打气的话,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共勉。

掌声雷动。

李双睫下了台,心想真不可思议。她有这么强的号召力,所有人都很认同她。她喜欢被人肯定、追捧的滋味儿,然而真如潮水般朝她涌来时,她却感到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把松散的神经压迫成一条钢丝。在钢丝上行走着,李双睫有时就为这种时刻活着。

她想,她看清了未来的路。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李双睫依旧是那个李双睫,强得令人可怕,也酷得让人着迷。不少的学弟学妹都加入了李双睫后援会,新人在群里冒着泡,老家伙们则潜水,专心备战高考。

按照往年惯例,每年的十月份高三召开家长会,班主任会和家长们好好聊一聊孩子学习上的情况,未来的规划路径。最重要的,当然是填报志愿,有时候选择也远远大于努力的。

李希人在北京,参加家长会这一重担就落在李老温的肩上。事实上,女儿在学校里的事也是他这个当爸的多操心一点。李老温已经来得很迟了,可没想到还有家长比他来得更迟。

还有高手?

李老温刚蹑手蹑脚地从后方抵达女儿的座位上。李双睫给他泡了茶水,这好闺女,他坐下啜饮一口,后门又溜进来一个人。身高一米九,皮肤黝黑,肩臂上虬张肌肉险些撑爆T恤。

他像一头凶狠的棕熊,脸上也是不好惹的神情。单眼皮,直鼻,嘴唇有一道很长的旧疤。这也致使他不能像温赫然那样溜进来,因为温赫然像学生家长,他像来找谁麻烦的打手。

周丽喊住他:“请问您是……”

“我是、郑、郑揽玉的爸爸。”

他似乎有口吃,又带着港地的口音,一开口,那浑厚粗嘎的气势就减弱了几分。温赫然的脑子转慢了一拍,等等……郑揽玉?不是那个不洁身自好的洋货吗?这家伙是他的爸爸?

温赫然正这么想着,郑爸爸已经悄咪咪地过来坐下了。他把双肘搁在桌上,手挠了挠短粗的寸头,很重地松了一口气。温赫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从兜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

郑爸爸接过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把纸巾捏成团,攥紧在掌心里。

李老温状若无意地问:

“这是从哪儿过来啊?”

“从、从我工作的地方……”郑爸爸敞了敞领口,说,“抱歉、天气太热了……加工厂里面……不透气……”

“加工厂?”李老温不晓得他是做什么生意的,看他这浑身夸张的肌肉群,不是职业打拳的,估计就是做体力活的。不会是进厂打螺丝的那种吧,他心想,可不能让女儿如此下嫁啊。

“我、我是做玉雕加工的……”

“哦哦,雕刻师,不常见呢。”

虚惊一场。

本着礼尚往来的习俗,温赫然也告知了自己的职业和姓名。郑爸爸听到后惊呼一声:“原、原来是您啊……我和我太太经常看你的书……家里的书架上还有几本……幸会、幸会……”

“诶,犯不上,犯不上!”温赫然对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印象好了一点,“话说你是中国人,那你老婆应该是外国人吧。你家孩子面相上还真是没怎么遗传你,完全遗传了你老婆呢。”

“安缇娜……她是美国加州的……”谈起配偶,郑爸爸自信了一些,“是的……郑揽玉遗传了她才好……我这皮糙肉厚的,单、单眼皮厚嘴唇……一看……就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温赫然心想可不是么,真不敢想象郑揽玉他爹竟然是这么个糙汉。原本他来之前还想指着这个家长的鼻子痛骂两句,说少让你们家儿子勾引我们家女儿,此刻却没那么容易开口。

郑爸爸谈论起自己的老婆,她是一位拍卖师,漂亮爽朗,笑容很可爱。这么笨拙的炫耀让温赫然的嘴立刻痒痒起来,他也好想说自己的老婆呀!没想到郑爸爸抢先一步:“我……我知道你夫人的……李同学的妈妈……安缇娜和我提起过……是国家级别的篮球运动员……”

人人都认识李希,那是自然的。温赫然说起李希那是滔滔不绝,郑爸爸也非常乐意倾听。听郑爸爸说他是工作后才和安缇娜认识的,温赫然骄傲地说:“我大学就和李希认识了!”

“你知道我和李希怎么认识的么?”

郑爸爸忙问:“怎么……认识的?”

温赫然那叫一个迫不及待,正欲开口,周丽突然停止宣讲,望了过来:“麻烦后排的李双睫家长安静些。”

温赫然赶紧闭了嘴。

郑爸爸却像被点了名的坏学生,撑桌站起来:“老师,是我、我非要拉着……李爸爸讲……”

温赫然的眼睛和心灵被点亮了。

如此忠厚的仁兄,值得一交啊。

待到周丽继续讲话,温赫然才感激地道:“真是谢谢你了,仁兄,太仗义了,我实在喜欢你喜欢得紧,我们之间也很投缘。这样吧,待会儿我请你去下馆子吧,再喝个几两的小酒。”

“好、好啊……那我先……跟店里说一声……让他们早点关店……”他高兴地打开手机,“还有……安缇娜……我要给她报备一下……”温赫然注意到,他的头像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孩。

“你用你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当头像啊?”温赫然赏识这个顾家的好男人,“巧了,我也喜欢用我闺女的照片当头像。我必须给你看看,我们家双睫小时候多可爱啊,你看我拍的这张……”

“李爸爸!小声一点!”

“老、老师、是我……”

……

李双睫站在校董办公室前。

木质扇门,很沉重,轻叩。

“进。”一道低沉的女声。

李双睫推门而入,望向坐在主位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正在打量着李双睫。她太美了,不是漂亮,不是好看,而是庄重的,美。她的美被金钱和岁月熏陶,浅黛的眉,漆墨眼,是冲破高耸眼眶的两只子弹。冷兵器,人们很少用这个词去形容一个女人,然而她就是。

她就是,发丝静静、高高盘起,像恒悬在颅顶的太阳、月亮、或者一把渗血的恻刀。尤其当她的视线匀速地扫来,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李双睫一瞬间感到无所遁形,灵魂被看穿。

她一瞬间喉头发紧。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初原每每谈及她,脸上总是畏惧比归顺更重的神情。因为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地直视她。平心而论,这是李双睫第一次和裴初原的家人见面,她并不十分想选在如此冰冷庄重的地方。可这是她自己的要求,她必须。李双睫一步步、缓慢地走过去。

“坐。”裴黎抬手示意她。

李双睫拉开对面的椅子。

她坐下,正对上那道肃杀而暧昧的目光。很奇怪,就是暧昧,面前的女人嘴角含笑,定定瞧着她。都说一个心智坚定的人在交涉时不存在多余的动作,裴黎给她的观感就是这样。

“李同学。”嘴角的笑容扩大。

历经风霜的淡纹,徐徐绽放。

“听说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