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岳宝华跟在后面,昨天见到的孙女聪明善良,只是他唯独担心孙女读书少了些。今天早上的这一幕让他明白,孙女在西北旷野长大,无拘无束,甚至性子有些野,到了港城只怕会不适应吧?

到了家门口,岳宁放下扁担,进屋里把水缸里的水舀进脸盆,再把今天新打的水倒进去,转头问岳宝华:“爷爷,您刷过牙、洗过脸了吗?”

“还没!”

岳宁端着脸盆走出屋子,放在外头一个倒扣过来的缸底上,说:“您刷牙洗脸,我做浆水面疙瘩,咱们吃早饭。”

岳宝华在外头刷牙洗脸,岳宁进去调面糊。他们这儿一般都做浆水面或者浆水鱼鱼,岳宁嫌麻烦,索性就做面疙瘩,用浆水做面汤。

“华叔,早晨好。”一声粤语传了进来。岳宁听见爷爷回应:“二少爷,昨夜睡得怎么样?”

屋外,乔君贤靠在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树上,说道:“睡了两三个小时,他们的小学校舍……晚上躺着能看到星星,房梁上一排蝙蝠倒挂着,夜里声响不断。我等着天微微亮,就起来了,有所失也有所得,拍了几张日出的照片,非常不错。”

岳宝华有些不好意思,说:“让你受累了,明天回了城里就好了。”

“华叔,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在说这里的状况。我很喜欢跑这些地方,去过非洲,也曾去印度走了一个月,有些地方并不比这里好多少。看看不同的民风民俗嘛。还是按正常节奏来,也别催陈先生催得太紧,他们肯定已经尽力了,毕竟我们这次走的是特殊流程,对吧?”

“对对,已经麻烦陈先生了。”

岳宁走到门口,问道:“乔先生,吃过早饭没?”

“我起得太早了,还没吃。”乔君贤说。

“我做浆水面疙瘩,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岳宁又补了一句,“我的口味比较清淡。”

乔君贤点头:“打扰了。”

“我马上就好,你们可以进来了。”

岳宁先进屋,锅盖已经揭开,酸香的味道飘了出来。原本做了两个人的量,现在分成三人份,装了浅浅的大半碗。

岳宝华也过来,端着浆水面疙瘩放到炕上的板桌上:“二少爷,炕上坐。”

“还是岳小姐坐吧。”乔君贤发现她家就炕上能坐人。

“您坐,别推让了,推来推去,面疙瘩都坨了。”岳宁说。

乔君贤坐下,岳宁转头拿来辣子碗,舀了一小勺到自己碗里,问:“乔先生要加点辣吗?浆水面是酸辣味的。”

“要。”乔君贤也舀了一勺。

“会不会太多了?”岳宁问。

他把辣油放进面汤里,说:“不会,我外婆家在新加坡,他们那儿也吃酸辣口味的食物,我妈妈会做亚参叻沙,一种又酸又辣的米粉,口味也很重。”

新马菜融合了东南亚和印度菜的特点,口味上偏酸辣咸,甚至还有些怪味的酱料。岳宁恍然大悟:“难怪你昨天吃炒洋芋饼饼,不觉得口味重呢!”

“昨天那个炒洋芋饼饼,味道不是一般重,还特别干。”乔君贤无奈地笑了一下,低头吃面疙瘩。面汤酸爽清香,味道独特,却不冲,十分美味。

他说:“味道很好,还有股很清爽的香味。”

岳宝华也点头赞同,这孩子确实有做厨师的天赋。

“你们已经吃上了?”李巧妹出现在门口,“福根书记让我来请你们去吃早饭呢!”

乔君贤见到李巧妹,连忙说道:“谢谢,我不去了。岳小姐做的浆水面疙瘩很好吃,我吃饱了。”

“我回去跟福根书记说一声。”李巧妹转身要走,看见有人过来,招呼道,“阿发,早饭吃了吗?”

“吃了,福根书记让我来抓羊。”

抓羊?岳宁一口把面汤灌进嘴里,跑了出去。

“福根书记让抓羊,杀了招待贵客。”阿发走过来,“岳宁,你帮我来挑一只羊。”

岳宁和他一起到羊圈。膘肥体壮、五六个月大的羔羊,肉质最为鲜嫩。岳宁弯腰摸羊,羊毛覆盖下,羊与羊之间的细微差别看不出来,只能靠手去感觉。摸到第三只时,岳宁说:“就它了。”

阿发过来拖这只羊出去,他用力过猛,小羊受到惊吓,后退逃窜。阿发冲过去抓,小羊咩咩叫,大黑也跟着叫了起来。

岳宁一看这情况不行,过去一把揪住小羊,抱了起来,塞到阿发手里。

阿发的脸皱成一团:“你不会让我抱到小学去吧?我抱不动啊!”

“真没用。”岳宁走出羊圈,到窗台上拿了根绳子,“过来。”

阿发抱着羊过去,岳宁给小羊拴上绳子:“去吧!”

阿发牵着羊走了,岳宁拍了拍身上,把粘在身上的羊毛捡掉。

乔君贤出门,对着屋里说:“华叔,我先回小学,陈先生他们应该都起床了。”

挽起袖管的岳宝华走出来:“好,我也马上过来。”

“岳小姐,谢谢你的招待,我先过去了。”乔君贤笑着跟岳宁摆手。

“好。我们等一下就过来。”岳宁也摆手回应。

等乔君贤走出几步,岳宁看向自己的手,心想:为什么他摆个手都这么有味道,自己摆手就差了那么点意思?

岳宁转念一想,上辈子就算自己功成名就,有了气度,但是举止……好吧!自己是豪爽派。

她进屋,见爷爷正在擦灶台。上辈子,父母给她灌输家务都是女人做的观念,这辈子,西北这边也是如此。只有这辈子的爸爸从来没这么说过,他们父女俩一个洗碗一个洗衣服。爸爸走了,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辈子穷,日子苦,可只要爸爸在,也没什么。可为什么老天给了她这么好的爸爸,又把爸爸从她身边夺走?

现在看见跟爸爸长得很像的爷爷在擦灶台,岳宁眼睛一热。

岳宝华见刚刚还力大无穷抱着羊的孙女,脸上挂着泪珠,放下抹布:“宁宁,怎么了?”

爷爷一问,岳宁笑了笑:“没什么,看见爷爷,想起爸爸在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洗碗。”

孩子提起志荣,岳宝华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他伸手揽住岳宁:“宁宁,不哭了,不哭了。”

岳宁抬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爷爷,我去把衣服洗了。”

“我把地扫了。”

祖孙俩一个洗衣服,一个扫地。西北缺水,岳宁平时洗手、洗菜、漂衣服的水都积攒在外头的水缸里,经过一整夜的沉淀,把上层的清水舀出来,用来洗衣服刚刚好。去挑水前,她已经在水里放上碱面把衣服泡在水里,这会儿搓洗几把就行了。

岳宁晾好衣服,岳宝华拿了簸箕出来,岳宁指着边上一个破旧的藤条框说:“垃圾倒筐里,等下我去倒。”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岳宁打招呼:“有财叔,早饭吃好了?”

“吃好了。我今天托你的福,轮到放羊。”杨有财走过来说。

岳宁帮着杨有财一起赶羊出去,杨有财还嫌弃:“放个羊,我还不会?”

等他赶着羊走了,岳宁过去,把羊圈略微收拾了一下,拉上栅栏门。

祖孙俩往小学走去,走到村小门口,一群人围在小学门口,有人端着饭碗,有人就这么站着,全都把脑袋探向里面张望。

“岳宁来了。”有人看见她,喊了出来。

一群人转过头,两人往前走去。岳宁看向一个端着碗的半大小子:“筷子都快戳进鼻孔里了。”

那小子回过神,低头扒拉荞麦面。

两人穿过人群往里走,进了小学操场。正在宰羊的六指阿根看见岳宁,喊道:“丫头,过来给我搭把手,阿发这小子尽添乱,羊皮都要被他剥破了。”

李巧妹立刻说道:“阿根,今天为啥要杀羊?是岳宁的爷爷来找她回去,才杀羊的。你这个比方打得,大姑娘出嫁要上大花轿了,你叫新娘子跟你一起杀羊。”

“要不,你歇着吧!”阿根叔说。

岳宁挽起袖子,到六指阿根旁边的布袋里拿出皮塑料布围裙和袖套,套上围裙和袖套,拿起尖刀:“一直都是搭档。”

岳宁弯腰拍了拍阿发的肩:“让我来。”

阿根叔天生六指,家里又穷,自然娶不上媳妇。大概六七年前,他爸妈给他买了个媳妇,那个女孩子是被人拐来的,他瞒着爸妈,悄悄把人送走了。

偏远山村陋习难改,福根书记借此开了社员大会,表扬了阿根尊重妇女意愿,并且告诉所有社员,只有旧社会才会买卖妇女,才有白毛女那样的悲剧。还给他评上了先进。不过背地里,他的外号变成了六指傻根。

刚好有个去县里学兽医的机会,六指阿根有残疾又是个光棍,家里还穷,而且还评过先进,这就是根正苗红了,福根书记派他出去学了兽医。大队里牲口家禽防疫、给家禽牲畜治病,还有去市里给牲口拉饲料,牲口拉出去交公,都归他管。

岳宁爸爸去世后,福根书记给她安排了放羊的工作,她跟做兽医的阿根叔接触自然就多了。阿根叔还有屠宰的手艺,大队里要杀牛宰羊都会叫他。他知道岳宁力气大,也可怜她是个孤女,有机会就会叫上她。一起去杀了牛羊,能落下一些下水,他会分岳宁半副肚肠、一片肝、一块肺头……

时间长了,免不了有嘴碎的人,说他一个光棍贪图岳宁这个小姑娘,想要哄骗她。阿根叔拿了杀猪刀冲到人家家里,说他光棍一条,谁敢嚼舌根,就割了谁的舌头。以后有机会依旧会叫她,依旧会分她下水。

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和阿根叔搭档杀羊,岳宁有些伤感。

羊已经放血了,岳宁替下阿发,和六指阿根一起剥羊皮。

张丽芬看着岳宁,只见岳宁娴熟地划开羊腿上的皮毛,尖刀绕着关节骨一圈,羊脚落下,挑断筋膜,皮肉分离。

张丽芬本只当岳宁是一个在乡间长大的土丫头,可没想到这个丫头这么野性,力气还这么大。幸亏儿子没娶她,儿子要是跟她去了港城,两人闹矛盾,儿子笨嘴笨舌的,骂不过,还打不过,那日子还怎么过?

她侧头看岳宝华,昨天晚上那个丫头肯定跟岳宝华全说了,不知道他还愿意带国强去港城吗?

岳宝华昨天看到那破屋子,看到岳宁身上穿的衣服,孩子的穷苦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今天早上看到她扛着壮汉跑,一把抱起百来斤的羊,面不改色地剥羊皮,又觉得她的日子,比自己想得要好很多。

整张羊皮被剥了下来,岳宁站起来向岳宝华炫耀。

带血的羊皮后面是孙女灿烂的笑脸,岳宝华笑着微微摇头,这孩子!

乔君贤举着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