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不自在天

山门前,数千弟子,数百先生形容肃穆,皆立于此。

阵法缺漏所形成的关隘有十一处,由修为高深的先生带领一众弟子守关。十三位峰主中,除了三位云游在外,一人闭关,剩下的六位出战,还有三人并非避战,而是不擅长斗法,留在书院内总览全局,能发挥更大作用。

书院调度极为严整,在场之人得到吩咐后如离弦的箭,纷纷赶往关隘所在之处,誓将魔族阻挡在外。

魔族一旦进城,峦锦城中的普通人恐遭灭顶之灾。

大多数的人都离开,还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赶来,都是认为自己有特殊法门,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

又一人走来。

文敏正准备问来者有何法门,就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是周横。

文敏劝道:“你体弱,不如留在书院中看护学生。”

因为经脉尽断,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周横从不参与,只专心修书。

此时,周横一身蓝衣,看起来久病缠身,闻言道:“金丹以上的弟子尽数而出,我亦有此修为。”

他偏过头,看向山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修士,我难道能坐视不理?”

这是不必再劝的意思。

文敏深深叹气:“也是。你的性情一贯刚硬,宁死不折。”

周横赶往一个情况极其危急,缺少人手的关隘。

半刻钟后,他停了下来,眺望远方。

与人族相比,魔族的体型大多奇形怪状,肤色多为漆黑或深红,看不清具体的面容,来者众多,十分拥挤,看起来是黑压压的一片,一齐袭来时仿佛天崩地裂。

峰主赵游和几位先生身先士卒,悬于半空,停在护山大阵的缺口处。

他们身下的石砖被鲜血染红了,其中大多是魔族的,也有少数是属于修士的血。

受伤的学生退于阵后,又有人顶上。

魔族毫无理智,狂性大发,前面的倒下了,或许还没死,后面的魔族直接撕咬同族的血肉,吞吃入腹。

周横抽出自己的剑。

他已多年未曾握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用太初观的剑法。

他不想再令太初观蒙羞。

周横自小在白鹭书院中读书,学文章,明白事理,知道何为士子之道。然后所有信念毁于一旦。是太初观的师长重塑他的人生,接起他被折断的骨头,让他又能在人世间行走。

无论哪一段经历,周横都没有片刻忘却,他只是不再提起。

这是一把好剑,由太初观炼制,多年未见天光,也没有锈钝。

周横提剑而起,斩下一个魔族的头颅。

战事越发激烈,魔族源源不断地从远处袭来,不知道具体的数量。

魔族群拥而上,其中一个企图从缝隙中钻进来。他的头很大,有一张血盆大口,牙齿极为锋利,身体却干瘪细小。于是,他选择先将身体挤了进来,头却被拦在了外面。

简直是自寻死路。

一个学生见状,提刀便劈砍而下。

顷刻间,那魔族的头与身体调转方向——魔族的能力似乎总是这么诡谲狡诈,占了半个头颅大小的血盆大口张开,似乎要将学生的半边身体一口吞下。

紧急关头,周横伸手将学生往自己身边拉,他奋不顾身,手臂横在学生面前,来不及再往后退了。

周横神情未变,他思考能否在手臂彻底断裂前将剑刃插入这魔族的口中。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如约而至。

那大头魔族面露狂喜,准备饱餐一顿,他保留着这样的神情,整个头颅被砍了下来。

周横松开手,将学生拽至身后,仰起头,看了过去。

来人沉声道:“师叔,你怎么还是这样,为了小辈不顾自己的安危。”

周横一愣,似乎是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你……你都这么大了。”

面前站着的是太初观这一辈的大师兄江飞止。

江飞止一入门,师父就闭关去了。太初观的大多长老忙着降妖伏魔,没空带小孩,周横是状元郎,擅长诗书,又懂得礼节,年方八岁的江飞止就被塞到他的膝下,由他教养了。

直至四年后,周横为了报俗世之大仇,叛出太初观,两人才分开。

也可以说,江飞止是由周横带大的。

时隔多年,江飞止再也没有幼童的模样,他现在是同辈中说一不二的大师兄了。

他说:“听闻紫微书院有难,我们师兄弟在此游历,立即赶来支援。”

周横的手臂抖了抖,他经脉尽断,不能握剑太久,闻言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江飞止望着他,低声道:“降妖除魔,是太初观的祖训。我等前来助战义不容辞。但,我也有私心。师叔,在这危险的境地中,我最想和您并肩作战。”

一旁的师弟忙里偷闲,凑过来丢下一句,又飞快前去与魔族厮杀:“师叔,你好厉害,我还从未见过大师兄这样呢!”

周横笑了笑,生死之际,什么风评,什么名望,好像都不想再计较了,唯愿所有在意的人都能活下来。

江飞止纵身跃至最前方,举剑道:“剑阵,起!”

*

一个半的时辰里,归雪间补上了四处护山大阵的缺漏。

护山大阵围住的是紫微书院,强行使其将整个峦锦城都纳入庇护范围内,必然会出现问题。

十一处大关隘是裂缝大到无法弥合,只能由人看守。而如果没有阵法大师的亲自查探,很难察觉到更多的细小裂缝。

这些还有修缮的余地。

修补第三处时,有魔族也发现了这道缝隙,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归雪间专心致志地修缮阵法,于怀鹤杀死了上百个涌入其中的魔族。

现在是第四个。

归雪间有大乘期的修为,五感极为敏锐。周围很安静,他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嗅到随风飘来的浓重血腥味。

这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越到这样的时刻,归雪间的精神越集中,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更何况现下于怀鹤不在归雪间的身边。

他们路过一处关隘时,那里已经摇摇欲坠,要被魔族攻破了。

于怀鹤留了下来,先助他们一臂之力

直至修补好第四处,归雪间松了口气,准备继续向前探查。

希望不会有魔族先他们一步发现裂缝。

向前赶了几里路,归雪间忽然被人抱住。

冷的气息环绕着他。

归雪间身体一软,将脸埋在于怀鹤的胸膛中,外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再对他产生影响了。

于怀鹤道:“局面暂时稳住了。”

“暂时”,的确如此。

目前的状况还行,盖因魔族的修为大多没那么高,也无指挥,全靠堆积数量,而书院的全体师生灵力充沛,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但归雪间知道,如果魔族保持现在的趋势,这么下去境况只会越来越坏。

魔族的传送阵离峦锦城太近,而能赶来支援的修士很遥远,那些魔族被操控心志,对死亡毫不畏惧。

他们踩着同族的尸体前进,而书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血肉之躯。

归雪间这么想着,分出神念,继续巡视着阵法边缘。

又一处缺口。

归雪间拽了下于怀鹤的袖子。

即将落地时,归雪间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瞳孔骤缩,心脏有一瞬的停顿。

和过去的每一次都不同,这次不是精神上的战栗和恐惧,而是来自魂魄与身体之间的吸引。

——作为一个容器的本能。

这具身体差一点就要属于第一魔尊了。

归雪间抵抗着这种本能。

他的手死死攀着于怀鹤的肩膀,大乘期的修为之下,几乎立刻就将布料撕碎了,指尖陷入于怀鹤的身体时,微凉的体温又让他猝然清醒过来。

他不会伤害于怀鹤。这也是本能。

于怀鹤抱得更紧了,他问:“怎么了?”

归雪间闭上眼,低声说:“他快来了。”

空气有轻微的震动,这是只有归雪间能感应到的痕迹。

和真正的身体相比,此刻的第一魔尊是那么弱小,他等待时机,用魔族的性命和鲜血开辟一条路,不会作为先锋率先出现。

或许他认为时机已到,他要来收割成果了。

于怀鹤安静地等待归雪间没说完的话。

归雪间的指尖微微用力,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作出决定。

他说:“我想用不自在天困住他。”

“不自在天”是当初封印住第一魔尊的法诀,创造出有别于现世的另一个世界,规则是永远困住第一魔尊。

这也是西月仙人唯一使用过的四字法诀。法诀中字数的增多,难度并非是倍数增长那么简单。如果用简略的计算方式来形容,一个字的难度是一,两个字的难度是五十,四个字的难度至少数以千计。

归雪间有再高的天赋,也只有大乘期的修为,不可能用不自在天再次封印第一魔尊。

于怀鹤几乎立刻就明白归雪间想做什么了。

“不自在天”从创造出来开始,就是特定的,施加于第一魔尊的法诀。第一魔尊的存在即是锚点。

作为施展法诀的人,归雪间可以待在不自在天里。又因为命契,于怀鹤也能同在。

将第一魔尊困在不自在天里,他就无法令别的魔族前来保护自己。杀了第一魔尊,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用再思考要用多少牺牲换来全城的平安,不会考虑会有多少同窗师长会为此流血了。

但是……他们真的能杀得了第一魔尊吗?

归雪间见过太多渡劫期的修士成为第一魔尊的盘中餐了,

只有于怀鹤打败了他。

但此时的于怀鹤只有二十岁,甚至还未完成《千秋岁》,修为也没达到渡劫。

于怀鹤半垂着眼眼眸,他好像知道归雪间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他了解归雪间的所有想法。

他说:“第一魔尊以紫犀为容器,且重返人世的时间很短。这是他的第一次进食,代表他的修为和当时的紫犀没太大差别。”

这个人的语气游刃有余,令人信服,就像过去每一次,他锋芒毕露,未尝败绩:“我们见过紫犀一次。”

在魔界时,紫犀即将赶来,两人从传送阵离开,归雪间也记起来了。

于怀鹤低下头,和归雪间对视着,淡淡道:“可以杀了他。”

得到对方的肯定,不知为何,归雪间的眼眶莫名一酸。

两人靠得很近,归雪间温热的呼吸扑在于怀鹤的脖颈上,他眨了眨眼,好像有点愧疚:“我好像……又把你拉入危险当中了。”

如果按照前世的走向,于怀鹤会在更厉害,无人能敌的修为下对战第一魔尊。

于怀鹤说:“你希望结束这一切。我也是。”

“我真的,”于怀鹤顿了一下,凝视着日光下的归雪间,他的眼眸漆黑,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但最多的是保护,“太烦有东西盯着你了。”

归雪间笑了。

因为于怀鹤这句话中的情绪过于强烈,和平时根本不一样。

好像真的很烦。

于怀鹤勾起唇,很轻地吻了一下归雪间的额头。

归雪间从这个吻中得到了力量,是不同于灵力的东西。

因为于怀鹤在自己身边,他不再畏惧,也不会再害怕了。

好一会儿,直到那种感觉逐渐强烈,归雪间确信第一魔尊已经来到峦锦城,在不确定的某处。

但是没关系。

归雪间感受着灵府中的灵力,他让暴雪落下,认真说出那四个字:“不自在天。”

*

书院内,纵横峰,其上遍布阵法。

花先生的拂尘立于峰顶正中央,尘尾倒垂,丝线拉长,穿梭于各个阵法当中,一刻不停地调动阵法,看起来眼花缭乱。

寻常人连其中之一都无法理解,也只有花先生能同时准确无误地处理这么多阵法了。

即使如此,维持如此繁多复杂的阵法,也使花先生的嘴唇青白,神念透支了。

还有一些相对简单的事务对花先生而言是浪费时间,就交由别人处理。

是以纵横峰顶还有数十人,观测各个阵法是否稳定,以及梵行诸天阵中的动向。

花秉秋是个阵法大师,一个阵法大师,最喜欢就是奇思妙想,能人所不能。所以他曾将梵行诸天阵的灵石洒满峦锦城,测试这个阵法能够延展的最大范围。没有修士提供灵力,这些埋下去的灵石想要奏效,观察周围的景象,只能听天由命。

事态紧急,总要试一试,万一看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救下的可是人命。

半空中,三块巨大的玉幕同时展开,不停地切换石头。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黑的,剩下的一半倒是能映出灵石外的景象,但大多模糊不清,须得费力辨认。

在此之前,观测的三十二块灵石皆是风平浪静。

玉幕一闪,切换到下一个画面,这次是有人的。

画面有些模糊,众人仔细分辨着。

片刻后,已经有人认出是归雪间和于怀鹤了。

他们应当在修补阵法裂缝,此时却停在了某处。

怎么了?

在场之人皆疑惑不解时,一人震惊道:“这不是阁主吗!”

照月阁提前收到阁主归雪间的消息,除了在外游历的几人,尽数而来。来此之前,已做好死战的准备,至于照月阁的传承,只能托付给在外的几个了。

纵横峰的这人正式照月阁的弟子,她才入门没多久,修为不大高,正好颇为擅长阵法,就被拎到了这里,供缺少人手的花先生支使。

归雪间何时成了什么阁主,但这样的时刻,没有人有时间质疑,都紧紧盯着那个照月阁的弟子。

这人好像知道归雪间要做什么。

她皱着眉,分辨着归雪间的口型,不由也复读了一遍:“……不自在天。”

竟然是不自在天。

花先生在听到归雪间的名字时已经靠近,此刻扭头问道:“这是什么?”

她对西月仙人非常崇敬,自然也知晓这桩惊天动地的壮举。

那弟子解释道:“世上本无不自在天,是西月仙人创造出了这句法诀,联合四位仙人封印住了第一魔尊。”

一人大喜过望:“既然是这么厉害的法诀,归雪间是要能将第一魔尊再次封印了吗?”

她听了这话,又喃喃自语:“以阁主一人之力,大乘期的修为,不可能将第一魔尊重新封印在不自在天里的。”

下一刻,她瞪大了眼,似乎明白了:“阁主是想把第一魔尊困在不自在天里,他要杀了第一魔尊……”

和身旁的那个白衣剑修一起。

这怎么可能!第一魔尊千年前在修仙界的恶行世人皆知,他一人可敌千万修士,甚至需要合四位仙人之力才能将其封印。

看着玉幕的数十人悚然一惊。

花先生尘尾的丝线拉长,传音的阵法出现在了手边。他已经准备调集人手,前去支援归雪间,一并斩杀第一魔尊了。

那弟子强打精神,还记得自己该做的事,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自在天里只能容纳第一魔尊以及法诀的施展者。那白衣剑修是阁主的道侣,两人之间应该订下了特殊的契约,才没有被排斥。外人肯定是进不去的。”

那他们是疯了吗?所有人心目中都是这个想法。

归雪间和于怀鹤,他们打算仅凭一己之力就杀死第一魔尊吗?

良久的沉默后,一个人艰难地问:“那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看着?”

“只能等着。等待结果。”

纵横峰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花先生都不再开口了。

玉幕中,归雪间忽然偏过头,看向某个方向。

下一瞬,狂风大作,有什么东西降临此处。

归雪间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很容易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但他没那么脆弱。他是能淹没一切,抹除所有痕迹的雪。

他要杀了第一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