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永远在一起的原因

房里的温度不高,庄叙又几乎淋透了,李善情觉得他紧抱自己的时候有一点发抖,意识到原来健康的人也不适合淋雨,开口催庄叙先去洗澡。

庄叙松开手,去了病房的浴室,过了一会儿,李善情听到吹风机的声音,声音停下,庄叙穿着浴袍走出来,终于变回整洁清爽的样子。

他走过来,俯身摸了摸李善情的脸,手指温热,手掌也很大,贴在李善情的面颊,轻轻地上下摩挲。庄叙的眼睛是乌黑的,垂眼看着李善情干燥的嘴唇,问:“注射后发烧了吗?”

“已经退烧了,”李善情解释,“本来是心情有点脆弱,想让你过来陪陪我,不过思岚一提,我也想起你早上说要在利城住一晚,就算了。李总难得这么懂事,哪知道你来了医院到处找。”说着忍不住责备他:“难道就不能拿一把伞吗?”

“忘记了,”庄叙低声对他说,“看到思岚记的地址是医院,你不接电话,就没想那么多。”

庄叙第一次陪李善情在医院过夜,睡了卧室的客房。

李善情心理很不习惯,总觉得身边有人,睡睡醒醒,清晨了,护士来替他测了体温,他便完全醒了过来。

他慢吞吞走过去将窗帘拉开,窗外是灰白色的晨雾,他从前自己独自度过了许多个这样的日子,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同意一个父母和玛丽以外的人陪他在病房过夜,又对这种陪伴感到一种不光明的期待和幸福。

被目睹病痛对李善情来说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他想要好看体面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尤其是喜欢的人——但如果是庄叙,如果庄叙想,他想他可以试试接受。

李善情洗漱后,走到客房偷看,庄叙也已经醒了,开着电脑在工作,发现李善情鬼鬼祟祟在门口晃,便摘下了一边耳机,说:“可以进来。”

李善情走过去,瞥了一眼庄叙的电脑屏幕,似乎在和滨港的团队开会,不过庄叙没有开摄像头,也按了静音。

庄叙伸手,先碰了一下李善情的胳膊,像想看看李善情的体温,李善情就抓起他的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让他检查,告诉他:“真的退烧了哦。”

可能是看到李善情手背的针孔,庄叙的表情并没有好看一点,李善情便跨坐在他身上,亲了他的嘴唇,说:“小庄,不用不开心,我们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庄叙抱着李善情的腰,将他搂近自己,头压在李善情的肩膀上。

身体生病的是李善情,但仿佛真正更低落的却是庄叙。过了一会儿,庄叙贴着李善情的皮肤,低声说:“昨晚记不清怎么回番城的,在医院找了很久。”

“……抱歉,那我下次把病房也发给你。”李善情亲亲庄叙的头发,对他承诺,毕竟不太可能没有下次。

出院后,七月发生了一件不错的事,庄叙的母亲也来番城,在李善情家附近购置了一套房产。这本便是一座宜居的城市,她当然十分喜欢,住了半个月才回去。

李善情已将部分最繁重的工作交给了新来的周教授,空出的时间若不是在实验室待着,便是陪许元霜溜达。

庄叙去利城时,他带着玛丽和许女士到沙滩餐厅吃饭,虽然股票长势不错,Noah Lee的风评暂且谈不上太好,保守派仍然不断地对李善情面对媒体的态度进行抨击,幸好餐厅的工作人员一如既往地爱他,为他送上一杯干净的水,愿意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半年来,李善情的随访记录变化不大,医生谨慎地告诉他一个较为乐观的消息,虽有相似症状,但由于李善情完全没有出现上运动神经元的损害体征,排除其他疾病的可能后,李善情所患的只是进行性肌萎缩症的可能性还是比较高的。

和医生见面回来,李善情放心少许,终于大胆与庄叙开诚布公地聊了聊病情与治疗方案。由于他植入了NoaLume,虽是轻型的手术,已占用一个很重要的植入区域,因此即便有下一代的新技术,SyncPulse的植入对他来说也已经行不通,只能重新制作能够和他已植入的缓释舱可配适的植入系统。

庄叙对李善情说维原生科可以提供技术的合作和支持,因为他们的多腔植入经验较为丰富。李善情本在心里认定是顾问式的合作,毕竟其中涉及太多的保密技术,便没有放在心上。不料八月初的一天,庄叙公司的法务代表忽然联系李善情的公司,称将前来番城,开始正式沟通合作的框架。

李善情闻讯,莫名其妙,立即给庄叙打电话:“怎么是这种合作?”

庄叙是接了电话,才和身边的人抱歉,走到人少的地方,反问李善情:“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有什么问题?”李善情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极为不计较后果的人,想不到庄叙看上去稳重,实际上比他更冲动,“这种时间点找我合作,我怕你明天被传说频繁光临番城,是因为迷恋去赌城赌博,已经输得倾家荡产。”

“这是董事会共同决定的,”庄叙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更是官方,“有产品合作不是很正常?”

李善情在工作时十分理智,难意气用事,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只好放狠话:“算了晚上回家好好教育你。”

不过没等到晚上回家,李善情却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而后是几乎世界上所有人的。

当时他刚刚做完电刺激疗法,因为上午没空,安排在了下午。李善情躺在休息的床里,等待身体里痛苦的余震过去,手机震动起来,屏幕显示妈妈。

他接起,提起精神高兴地叫了一句“妈咪”,希望她不会发现他的虚弱,却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善情,你生病了?”

李善情一惊,手机从掌心滑下,又被他捡起来,勉强镇静地问:“什么病?你听说什么了?”

“刚才有人在解密百科网站发了你在渐冻症治疗中心的病例,几分钟之前,我的实习生——”

妈妈还没说完,李善情又有电话,是庄叙打来的。

来不及反应,脑中几乎空白,李善情休息间的门也被敲响,甚至没有等他回答,方听寒和他的助理就冲了进来。

“善情,”方听寒结结巴巴地说,“你的病例被人发到解密网站了。”手机里妈妈还在叫他的名字,休息间门口不知何时又多了周教授和赵自溪,为他做治疗的医生也返回来,可能是怕李善情出什么状况。拥挤的人群将瘦弱的李善情层层包围。赵自溪说李善情别怕,周教授说联系了公关和法律部门,全世界响起各种各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声音,从李善情每一个毛孔渗入,将他的大脑灌满,抽空他的力气,手臂忽然发痒,心跳加速。

这感觉分外熟悉,很像李善情曾经遇见过无数次的人生失败场面,例如庄叙告诉他他不能植入SyncPulse,例如他的第一次孵化器路演——好在李善情已经长大了。

李善情冷静下来,心想,他已经长大了。

看着面前脸色苍白,嘴唇像金鱼似的一张一合的方听寒,李善情摸摸手臂,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起电话,对妈妈说:“随访了半年,渐冻症的可能性已经不太大了,妈咪别担心,我晚一点把完整的检查病例发给你。”

挂了电话,李善情先看了方听寒递过来的手机,上面是解密网站页面,病例是他最初提交给治疗中心医生的那份,不知是从何渠道泄露。

李善情扫了一眼,恰好看到现在的时间,对方听寒笑了笑,安慰:“还好现在收盘了,而且明天是周六。我们也不是完全不幸运嘛。”

在公司待到了凌晨一点,李善情轮番安抚股东,做危机公关,又在官方的社交平台发表一份稿件,承认自己的病情,解释是因未完全确诊,所以未曾公开。更新了最近的随访情况,也只得听从团队的建议,在文案中进行了部分煽情,写自己知晓病情时,有过崩溃的时刻,感到人生即将结束,有家人陪伴才能应对。他将以个人名义成立慈善基金,也在积极探索其他的治疗方法,或许会有新的技术问世。希望即使他无法用上,也能够造福未来不幸的罕见病患者。

李善情只在忙碌的空隙给庄叙发了条消息,报平安说人没事,在忙,庄叙回复他“好”,没有再增加他的负担。

将公关文稿发出,李善情又和所有人一起等了半小时,确认了舆论的风向不算很糟糕,甚至比公司上市时还好些,才松了一口气,头有些晕眩,准备回家。

他的手指又有些抽动,不过发现自己已平静地接受,连害怕的情绪都不再能够产生,只想快点到家去见想见的人,早一秒钟都行。

司机的车开得平稳,从集团大楼到家门口,没见到多少车辆,灯光暗得可以看到天空的星星。

李善情走到家门口,门被人拉开,是玛丽,她眼里含着泪水,说了李善情几句。李善情没有解释,因为他确实每一次住院都骗玛丽出差,每一次药物副作用都骗玛丽自己太累,或是在外面吃了不好的东西过敏了,现在只好诚恳地道歉,请她原谅。

他道着歉,抬眼看到玛丽身后的庄叙,语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问玛丽今晚他们能不能先休息,说他也累了。玛丽看见他苍白的脸,立刻说好,又催他快回房间。

庄叙安静得像一尊雕像,李善情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只是觉得见到庄叙,冷静中才长出了不同情绪。迷茫、伤感、不舍与委屈。在几秒钟内变成那个可以肆意生气与任性的十六岁的李善情。

两人沉默地上楼,庄叙走在前面。李善情觉得自己腿和大脑都没有什么力气,回到房间,他合上门,就从后面抱住了庄叙,把脸埋在庄叙的背和肩上,说:“今天好长。你看我发的公关稿了吗,让他们改了好久。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找你说这事?”

“我没接别人电话,写得很好,”庄叙按着他的手背,顿了顿,说,“说不定开了盘股价还能涨涨。”

李善情听得笑了:“那维原生科跟我们合作变成救死扶伤,庄总就不用被人污蔑把公司输光了。”

庄叙想要转过来,李善情不让他转,因为觉得贴在他的背和肩膀很温暖也很舒服。庄叙的衬衫很薄,好像用身体的温度将李善情的疲惫和真实的害怕镇定下来,令李善情迷恋。

“小庄,今天真的好吵好忙,”李善情抱了他一会儿,开始抱怨,“你知道吗,办公室里人最多的时候我好想跟你逃到世界的尽头,那些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听到庄叙很轻地“嗯”了一声,李善情感慨:“可惜地球是圆的。”

人生的尽头倒是可以,只是说出来过于不祥。

“我们以后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吧。”李善情问庄叙。

庄叙说“好”,“我带你去”,李善情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庄叙听上去非常伤心,比他还伤心,便有些心痛,安慰他:“小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会一直死死地缠着你的。”

庄叙终于还是转回身,李善情看到庄叙的脸,看到一种和自己频率相同的痴恋,与频率相同的不甘。

不过庄叙嘴唇还动了一下,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李善情立刻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为他改口:“活活地缠着。”

【爱人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