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丰茂

田酒也跟着低头洗脸,井水一过,浑身燥气就静了。

她笑笑:“花好看我看花,人好看我看人,一样的。”

“是吗?”

既明一张脸洗过,眉毛越发地黑,凤目湛湛,唇红齿白极俊美,像是刚从水底捞起来的美玉,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光彩。

田酒目光果然定在了他脸上,难以移开。

既明微微一笑,眼尾睫羽隐着难以言喻的漠然。

瞧瞧她这为皮相所惑的模样,他的蠢弟弟难道真以为穷山恶水里,盛着一颗皎皎明珠,可笑至极。

他们只是暂且避世,不是要在这小小山村娶妻生子终老。

他可不会被她迷惑。

既明勾着唇角正要开口,田酒突然捧上他的脸,既明身体一僵,看着她越靠越近,眼底不由得掠过一抹惊慌。

他只不过多看了她一眼,难不成她就要兽性大发做无耻之事?

“你放开……”

既明挣扎,奈何他本就不是个练家子,又上山下地累了一天,完全拗不过田酒的力气。

“别动。”

田酒语气重了两分,捏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挑,强迫他扬起脸来。

那双乌黑明亮的杏眼,在他面上细细扫过,目光竟像是有实感,叫既明觉得脸上冒出密密麻麻的痒意和热度。

他真的要恼了。

“你……”

话还没说完,田酒扬声道:“嘉菉,快过来。”

既明又僵住了。

嘉菉刚擦完身体,丢开凌乱的上衣,随便披了件外衫,应声过来:“怎么了?”

“你瞧瞧,你哥这脸是不是晒伤了?”

田酒一手捏着既明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额头,端着盘菜似的,左右展示他的脸。

既明:“……”

“好像还真是,”嘉菉蠢蠢欲动,迅速伸手按了下既明的脸,“你不疼吗?”

“嘶——”

后知后觉的麻痒疼痛泛上来,既明脸上被他没轻没重地一按,像是食盐撒在伤口上,确实是疼。

田酒拍开嘉菉的手,起身找了块布,用井水浸了,湿哒哒按在既明脸上,只露出他一双眼睛来。

“冰不冰?”

既明打了寒颤,垂目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冰……”

虽说冰,但缓解了脸上的刺痛。

也幸好有这块布,才没叫田酒看到他红透的耳朵。

他怎么会以为田酒要……幸好话没说完,不然这张脸真不用要了。

“我看你后脖子也是红的,自己多敷一敷,还有脑袋上,你也没头发,整颗头全晒红了。”

既明:“……嗯。”

田酒嘱托完,又去清点今天摘的茶叶,总共七布袋,三袋是田酒的,三袋是嘉菉的,剩下一袋是既明的。

不得不说,虽说嘉菉看起来不靠谱,但很能干。

他这会没事人一样,还在既明旁边笑嘻嘻地指手画脚,被既明无情拍开。

“嘉菉,你跟我一块去卖茶叶。”

按田酒平时的速度,一天最多三四袋茶叶,自己也就背去村头了。可今天有七袋,除非她多长两只手,不然怎么也拿不了。

“好啊,去哪卖?”嘉菉一听出门,就来精神了。

“去村长家,他家收茶叶。”

田酒率先背上三袋子,被压得弯了弯腰,但走起路来脚步还是稳当的。

嘉菉捞起四袋子茶叶,身体晃都不晃,又从田酒肩上扯过来一袋,五袋茶叶轻轻松松背着,风风火火就出了家门,还回头催田酒:“快点!”

“来了!”

田酒少了一袋负重,脚步轻快许多,回头留给既明一句:“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我们很快回来。”

既明脸上压着冰凉布巾,张不开嘴,只抬手示意。

黄昏时分,天空晕开一片朦胧橙黄,彤红落日像颗融化的咸蛋黄,掩在群山黛影中光晕微微。

天高云淡,微风徐徐,柳枝慢摇,路旁趴了不少狗子,懒懒的像是疯跑了一天。

气温终于凉爽下来,两人走在路上,闻到家家户户做饭烧菜的味道,拐个弯是酸辣的,再上个坡又是咸香的。

嘉菉迎着风,吸吸鼻子:“饿了。”

“卖完我们就回家做饭。”

田酒知道力气大的人饿得快,就像她,她从前就总比阿娘饿得快。现在来了个比她力气还大的,饿得比她还快。

两人拐了几个弯,越过水塘,绕过高高的稻草堆,爬了两个土坡,听了几声狗叫鸡鸣,到了村头村长家。

规整亮堂的青砖瓦房,院子里人来人往,进去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出来的人拎着空布袋数钱。

嘉菉一出现,引来不少注目,他看了眼村民们黑黢黢手里捧着的钱,全是铜板。

即便有一捧,那才几个钱?

嘉菉看向田酒背上的两布袋茶叶,圆鼓鼓比她的腰还粗,压在背上十分滑稽,将她的身形衬托得更娇小。

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总之不太舒服。

田酒带着他排在后面,卸掉肩上的茶叶放在地上,跟着人流慢慢挪进了瓦房。

“酒儿妹妹!”

一道惊喜的年轻嗓音响起。

嘉菉比田酒还先转过头,迎面走来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比大多数茶农要白皙斯文些,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过来。

“丰茂哥。”田酒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比起田丰茂肉眼可见的热切模样,田酒的回应相当平淡。

嘉菉挑剔地打量着男人,凑近田酒,手肘捣她:“这小子谁啊?”

田酒侧过脸,小声道:“村长家的独苗苗,叫田丰茂。”

独苗苗?嘉菉被这个称呼逗笑,扯了扯嘴角。

田丰茂自然也注意到田酒身边高大健硕的嘉菉,虽说是个光头,衣裳也乱糟糟的,可完全掩不住那张神采英拔的面庞。

即便姿态冷眼斜睨,烛火幽幽,仍显出少年桀骜锐气。

“他是谁?”田丰茂眼底升起戒备。

田酒自然而然地答:“他是嘉菉,我家的。”

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怔。

嘉菉抱胸的手垂下来,又抬起来挠了挠后脑勺,似有些不自在。

田丰茂脸色暗了些,看了嘉菉两眼,便转过身,只对着田酒说话,语气熟稔:“昨天怎么没见你来?”

“去镇上了。”田酒简单答了,转脸去看另一边称量茶叶的情况。

“你去镇上怎么不来和我说,”田丰茂拄着拐绕到田酒面前,笑着眨眨眼,“坐我家的牛车,不要钱的。”

说话时,他眼神隐隐飘向嘉菉。毕竟牛在村里算是贵重物件,不是一般家庭能买得起养得了的。

嘉菉轻蔑嗤了声,歪头嘲道:“一条腿还捣来捣去,站得挺稳当。”

田丰茂笑容凝固,田酒还在看秤,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田丰茂黑着脸,压低声音:“男人只有一张脸可不行,得有财力和实力。”

嘉菉嘴一撇,翻了个白眼,耸肩学他说话,怪声怪调:“还~得~有~财~力~和~实~力~”

田丰茂傻眼,往常这种话说出来,对方总会羞愧自卑,却没想到今天这招居然没用。

“她就乐意养我,你羡慕得来吗?”嘉菉不屑,连眼神都欠奉。

田丰茂气急,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居然这么傲气,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

田丰茂的话刚开头,就被田酒打断了,“他怎么了?”

“……没什么,”田丰茂费力咽下嘴里的话,很快调整好,又献殷勤,“酒儿妹妹,你的茶叶不用称了,放这就行,我给你按照二十斤算。”

田酒瞥了眼脚边的布袋,她一个人一天能摘八九斤茶叶,下午手不方便,应该也有八斤。嘉菉上手后速度比她还快,怎么着也有八斤。既明就算再没用,一天下来,两斤茶叶总能摘得到。

这么一加,今天的茶叶差不多有十八斤左右。

田酒摇头拒绝:“不用了。”

两斤茶叶才十文钱,犯不着为十文钱欠人情。

虽说被拒绝了,但田丰茂笑容不减:“瞧你,总和我客气什么。”

“对了,还真有个事,”田酒想了想,“我明天打算进山砍五棵松树,你看看要交多少钱。”

靠山吃山,山里的树算是集体的。村长负责维护山林,村民砍树需得村长批准,也要交钱,砍过树的人日后都要跟着村长上山去种树苗。这规矩大家都遵守,毕竟交的那点钱比出门买木材要划算多了。

“交什么钱呀,你想砍直接去砍就行了。”

田丰茂知道田酒会做木匠活,也没多问,答应得很豪爽大气。

只是周围的村民听见他的话,都看了过来,眼里多少都有点怒气。

“丰茂哥开玩笑呢!”田酒放大音量,立刻反驳:“哪有这样的道理,该交多少就交什么,我去跟婶子说,你算不明白。”

说完,她提前茶叶就往前走,嘉菉也拎起几袋子茶叶,慢悠悠跟在她后面。

路过田丰茂时,嘉菉脚步稍停了停,侧目横他,啧了声。

周围村民见田酒当真去找田婶子,脸色才好看些。只有田丰茂,一张脸红红白白,好一会,拄着拐杖咚咚咚地走了。

瓦房里点了两盏油灯,照亮一地铺得厚厚的油绿茶叶,村民们一布袋一布袋地往里倒,激起浓郁茶香。

田婶子麻利地拎起一袋袋茶叶称重,称完高声报斤两,田村长在旁边一个个记,发铜板。

轮到田酒,趁着田婶子称的时候,她快速道:“婶子,我明天进山砍五颗松树,你看怎么算?”

田婶子一袋袋茶叶称过去,田酒再接回来,一袋袋往地上的茶叶堆里倒。

“田酒——十八斤二两!”

田婶子高声报完,忙碌的眼神盯了眼嘉菉:“找的男人不错。”

田酒:“他……”

“五棵松交一百文,十八斤二两给你九十一文,田酒倒欠九文钱!”田婶子嗓门嘹亮,尤其最后几个字愈发高亢。

大门口排队的村民听了个稀奇:“卖个茶叶,咋还倒欠九文钱呢?”

田酒:“……我今个没带钱,明天砍完树来给,村长你先记上。”

田村长趴在桌子上,眯着眼写字:“放心,跑不了你。”

田酒呵呵。

两人拎着七个空袋子从人群里挤出来,田酒手心空空,连嘉菉嫌弃的一捧铜板都没有,还倒欠别人九个铜板。

夜幕低垂,晚风清凉,两人对望,莫名有点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