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想太多的人是没法在这世道活下去的。

那些细腻的、甚至是悲春伤秋的情感, 只有衣食住行无忧的人才配拥有。

总之,不会是活在此世间的凡人。

凡人只是凡人。

或许也有人会偷偷幻想只有凡人而没有仙人的话,天下又会有何不同……但要李大厨来说, 答案都是一样的。

仙人比凡人强, 凡人只能仰赖仙人生活;没有了仙人, 更弱的凡人就只好仰仗更强的凡人生活。

他辛辛苦苦开了大半辈子的酒楼, 还不是被两个修仙的一架就打得七零八碎, 伙计跑堂加起来死了十三个, 其中包括他的独女。

没处说理。

因为动手的其中一人是个刚道心破碎走火入魔的疯子。

处理完后事, 李大厨想尽办法托关系找了个在城主府里的安生闲差。

对,玄枢城的弟子但凡辟谷就不用吃饭,但他们的衣食住行、物流调动、琐碎小事……可都离不了凡人,而这些凡人是非吃饭不可的,厨子当然或不可缺。

自从换了生计,李大厨就再没从城主府里出去过, 每天乐呵呵做菜, 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不知道是谁提议,李大厨又做了一盘子桂花鱼条。

众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突然有人道:“哎,说到桂花鱼条,岑仙人是不是走了有段时间?”

提到岑无月——这朵修仙者当中的奇葩——大家的话盒子一下就被打开了。

“哎,我听说之前长老那档子事儿,还得多谢岑仙人的功劳,真的假的?”

“那还能假!偷偷告诉你们, 我有天听见新城主和人聊天, 说上任城主亲手教导过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岑仙人!”

“啧啧, 只可惜岑仙人另有师门,不是玄枢城弟子……”

“我还听说岑仙人救了上任城主一命?”

“可现在上任城主还在闭关疗伤……”

“足见当时情况凶险!”

“好在有岑仙人相助,否则玄枢城危矣!我可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十年,安稳老死呢。”

“咱们现在好着呢,新长老比从前通融讲道理得多,等城主疗伤完毕出来,那修为指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不是,这日子真是有盼头。”

几人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尽管都是没有修为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常人更了解修仙之事。

“哎,咱们私底下这么一说啊……我觉着岑仙人和别的仙人挺特别不一样,你们觉不觉得?”

“这还用你说?她天天无忧无虑的,吃把糖就开心,旁人看了自个儿心里也觉得高兴。”

“要我能有她这么简单就能快乐多好啊!”

“哈哈哈,那就得好好学学了。”

李大厨边吃边听,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岑无月笑眼弯弯、毫无心机的样子。

他忍不住摇头:真不知道岑仙人的师父怎么放心让她下山?

好在她一路上碰见的都是城主、上任城主、云渊守这样的好人。

否则在这命如草芥的世道,她那样的性格恐怕是立刻会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当然并不是讨厌的意思。

毕竟岑无月是极少数不觉得自己比凡人更高一等的修士,能和他们说说笑笑,甚至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哎,说到叛乱的那几个前长老,”有人道,“我真是想不通,城主——我是说上任城主又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他们要什么没有,怎么还是不满意想谋反?”

“这有什么想不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权势地位谁会嫌少啊?”

“我就是想不通。要我我就这么将就过一辈子了……”

“所以你才修不了仙啊,哈哈哈哈!”

李大厨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到一半时突地发现伙房外多了个人,一口饭险些呛进气管里。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飞快把碗筷拍到桌上,起身行礼:“城主!”

桌边众人倏地噤声,纷纷起身告罪。

“无事,我只是来看看。”城主的脸上没有表情,“岑无月此前经常在这里用饭,是吗?”

众人一迭声地:“是是是。”

城主颔首,随后问:“她最爱吃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提名:

“最先来是要吃桂花鱼条……”

“然后把李大厨做好的整罐甜熏鱼给要去吃完了……”

“糯年糕似乎也常吃……”

仔细一盘点,总结起来五个字:什么都爱吃。

这不就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吗?

众人汗流浃背,安静下来。

城主道:“桂花鱼条吧,我想尝一尝。”

一人嘴快地道:“这儿就有,咱们还没吃完……”

旁边的人快准狠给了他一肘子:怎么,还想让城主吃咱们的剩菜?不要命啦?

李大厨赶紧点头哈腰地应道:“这儿还有食材,我这就重新做一份,稍后给您送过去!”

城主道:“不必了——哪一道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大厨硬着头皮指了下还剩半碟的桂花鱼条。

城主还真拈起一条尝了。

尝完后,她垂眼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

“难怪她说你是最好的厨子,为了你要半夜翻墙闯城主府。”城主说完,又问道,“——会做糖丸么?”

不会也得会啊。

李大厨花了一天工夫做好小颗的山楂糖丸,麻溜跑去找城主交差。

他去时,城主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那个方向的部分城主府已被完全封禁了。

虽无人明讲,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上任城主闭关的地方,牢不可破,守卫森严。

李大厨不敢打扰,愣是站在院外等。

城主头也没回:“进来吧。”

李大厨长出一口气,这才轻手轻脚上前。

他将装着糖丸的盒子呈给城主,对方的手只是在上面轻碰一下,盒子便消失了。

李大厨下意识添一句补充:“这也是照着岑仙人可能爱吃的口味做的。”

城主淡淡应了一声。

大约是见他的视线一直往某个方向看,城主又开口安抚道:“不必担忧,以城主天资实力,很快便会出关。”

李大厨一个机灵,连忙打哈哈:“您说得对!城主吉人自有天相,指不定明儿就伤愈了呢!”

——

辞青盘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她已保持这个姿势两月有余。

这是岑无月临走前令她摆好的动作,看起来像在疗伤,但全身的灵力却被强行停滞,连最基础的周天轮转都不再进行。

对修士来说,吸入周围灵气、炼化为自身灵力、在经脉内周天轮转这一过程,就和凡人的呼吸一样,是生命的基础循环。

修士能够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这个原因。

但如果无法将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那修士也会“饥肠辘辘”“口渴难耐”“疲惫不堪”。

修士倒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要辞青自己估算的话,她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会彻底被消磨殆尽。

而岑无月借她之口向桑青提出的闭关时限正是三年。

哪怕三年后桑青决定破釜沉舟,非要集众人之力砸开千机房,见到的也只有她“闭关失败”的尸体。

这也都是岑无月计算好的吗?让她枯坐在此,独自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将本该只有一瞬的死亡拖成漫长的三年。

自从岑无月笑盈盈离开千机房后,辞青的时间便一下子长得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地让她可以仔细地、掰碎了、慢放式回忆岑无月出现以来的一切过往。

然后她就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岑无月确实不说谎。

哪怕是带走沈述的那日也没有。

只是没人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辞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控制,是在设局猎杀四名长老的那个夜晚。

甚至时间点还比身体控制权真正被夺走的那一刻要早一些。

因为在打斗之中,她发现四名长老围攻自己的动作似乎有被控制的痕迹。

发现此事时,辞青几乎是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个神秘人能同时控制他们四人,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也暗中控制了她?

出于谨慎,辞青没有立刻将沈述召出——即使那样能更快地解决这场猎杀。

最后一名长老倒下时,辞青站在千机房中未动,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如果这是一场棋局,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自己已经完全落了下风。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被那股力量切断对身体控制权的瞬间,辞青迅速收缩心神,将灵契和一缕神识藏入识海深处。

她静静蛰伏,等待棋手来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辞青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除了岑无月。

桑青带着城主令离开后,辞青甚至还有那么一瞬担心过棋手将岑无月单独留下来,是不是要对岑无月不利。

但岑无月却熟门熟路地激活了千机房内部的封锁阵法。

辞青真的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唯独漏掉了岑无月。

沈述啊沈述,但凡学到你师妹的一两成皮毛,也不至于被算计至此。

若是还有问岑无月一个问题的机会,辞青真想问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岑无月不是会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的人。

她只是笑眯眯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施施然离开千机房,用阵法将“辞青”和“注定到来的死亡”锁在了一起。

甚至还是辞青自己亲手设计布下的阵法。

……

这样等待死亡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以折磨为形式的惩罚。

城民们、弟子们,是不是还都乐观地期待着她疗伤完毕、风光出关?

对了,他们心目中的岑无月应该还是长老之变的功臣。

……

千机房外的天暗了又亮。

于是辞青便知道,三年里的第七十三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