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翊麟城中有一设施, 叫史馆,其中摆放着关于翊麟城方方面面、千百年来的记载。

现下,岑无月已经不需要用封不眠的腰牌办事了, 光靠自己这张脸便能在翊麟城绝大多数地方自由行走, 甚至都不需要自报家门。

奇妙的是, 连普通人也可以进来里面查阅资料。

“——自是因为翊麟城事无不可对人言, ”史馆执事颇为自豪地向岑无月介绍道, “不过, 此处的记载仅限于城中俗务、往来大事, 您若想知道修行方面的诀窍恐怕便找不到了。”

那种秘密当然不会公开让任何人阅读了,而且她也根本不需要那些。

岑无月一点也不意外,笑眯眯向对方道了谢:“听说我师姐曾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我想看看与她相关的记载。”

史馆执事对岑无月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自然并不陌生,但听到“师姐”时露出一丝疑惑神情:“请问是哪一位?”

“上一任叩门人,鹿云渺。”

史馆执事恍然大悟、肃然起敬:“原来您二位竟是师姐妹!令师真是教徒有方。还请您在此稍等, 我这便去取。”

他很快去将书取了回来, 足有九册,还是纸本。

没办法,给凡人看的书,自不能是一道神念刻进玉简里的。

岑无月干脆在史馆里坐了两个时辰,一一将其翻完。

鹿云渺在翊麟城中统共只待了五年,不过是相当波澜壮阔的五年。

与岑无月不同的是,鹿云渺是很能正面打的。

不过岑无月仔细一想,师门同辈五人里, 好像也只有自己没有正面一战之力。

哎呀, 如此武德充沛的一门,也真是物极必反。

根据记载, 鹿云渺曾经连胜封家子弟八人,其中就包括了现任城主的封晓风。

这八人里还有个封晓雪。

奇怪,难道还有个封晓花?

那哪个是封不眠他爸?

哦,应该是死掉的那个。

此外关于鹿云渺的一些记载通常都是她帮了谁谁谁,救了谁谁谁,协助了什么什么……一看就是个乐于助人、从不计得失的大善人。

要不是大师兄横插一脚,三师姐最好的归宿说不定应该是去净庭山啊。

最后的记录则简单又悲壮。

鹿云渺一行共二十七人,离开翊麟城前往紫霄州助净庭山净化灵脉。

二十七人殁。

紫霄州这个地名的一侧,用小字注释了“灵墟”。

灵墟——这才是如今大众更为熟知的地名,因为据说曾是九条灵脉交汇之处的紫霄州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若记载属实,便少不得要去灵墟回收三师姐的尸骨了。

岑无月用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名字,轻轻将纸本记载合上。

虽和这位三师姐从未谋面,但因为听小师兄提起得多,岑无月总感觉自己已经认识了她很久。

而如今纸上所记载的这些连小师兄都不曾知道的过往,又为那个形象添上了一块碎片。

根据封家给的情报,沈述从未抵达翊麟城。

或许是他得到消息太晚,准备先回师门履行三十三年的承诺,也或许是他准备用最快速度走一趟翊麟城……总之,找到鹿云渺踪迹的人如今是岑无月。

岑无月起身将纸本交还给执事,对方手脚麻利地整理一遍,又笑道:“您看得可真快。”

岑无月眨眨眼睛:“不是我师姐相关的部分我都跳着看了,自然快。”

她说罢,与执事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向外走。

此时外头又下起了雨。

执事“哎”了一声,很是纳闷:“近来翊麟城中怎么这样多雨?半个月的次数都能赶上过往一年的了。”

岑无月乐:“这么夸张吗?”

“是啊……”执事应完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岑无月,“我听说神兽很喜欢您,雨天时它的化身必来找您玩耍,这是真的吗?”

岑无月也望着窗外的雨,闻言笑道:“是不是呢?”

——答案当然是“是”。

岑无月还没走出史馆大门,那串熟悉的小足印就朝着她跑来了。

史馆执事在旁伸长脖子看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喘一口气就把这无形的小兽给吹跑了。

“我还以为下雨是因为你不开心呢?”岑无月熟门熟路和无形的小兽打了声招呼,向外走去。

小兽随行在她的身旁,留下一串小巧的足印,每个足印都长得像两枚对称的长型水滴。

既然人人都知道神兽喜欢跟着岑无月走,那么一到下雨的时候,大家都满街找岑无月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结果。

只不过神兽对大多数的人都是同一个态度。

它似乎只青睐几个很特别的对象。

岑无月见过的,有千嶂夕、封晓月、星玄度,以及身为城主的封晓风。

……

意外遇见封晓风,是在岑无月某次爬树的途中。

被好几个工匠模样的人簇拥着经过的封晓风面露诧异:“小友怎会来此处?”

岑无月扒着粗壮的树枝,一脸无辜正直:“史料说这棵树好像是我三师姐种的,所以来看看。”

封晓风望了一眼那棵树,恍然:“确实。不过非你师姐所种,只是这老树当年快死了,怎么也救不活,你师姐听说后便自告奋勇一试,结果此树不仅被她救活,甚至从此郁郁葱葱,再无病害。”

岑无月一个翻身坐到树枝上,笑道:“那师姐岂不是像医修一样?只是不给人治,而是给别的东西治。”

封晓风怔忡一瞬,才道:“你师姐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城主当时也在场?”

封晓风摇摇头:“不,我只是听旁人转述。”

小兽足印这会儿已经从树下走到封晓风脚尖前了。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很是局促地冲空气点了一下头。

逗得岑无月笑出了声。

封晓风闻声有些尴尬地抬起头,但岑无月早已收拾好表情,留给他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身为前辈加东道主的封晓风又能对她这位风头正劲的叩门人说什么,略一颔首便准备离开。

还是岑无月主动叫住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城主请留步,我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

封晓风便真的等她走到近前。

岑无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具小臂长短的人形偃甲:“我之前向玄枢城城主学了一些偃甲的皮毛,想要做个形似三师姐的偃甲留作纪念,只是我没有见过她,不知道面雕像不像她,城主当年同她共事过,不知道能否替我看看?”

虽然问着“能否”,但偃甲反正是已经放到封晓风面前了。

封晓风也确实看了,露出诧异之色:“皮毛?小友真是谦虚了。”

他先扫过偃甲的肢体,最后才去看偃甲的脸,露出恍惚之色。

“要城主说的话,有几分像呢?”岑无月踮着脚追问,“我只看过画像、听过描述,只怕神态捕捉得不到位。如果有什么可以修改的地方,还希望城主不吝指教。我心态很好,什么意见都可以听。”

封晓风半晌才道:“……不,已经很相似了,没有什么需要改进。我几乎觉得她此时就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真的吗?”岑无月大喜过望,“我稍后再去问问封晓月前辈!若两位都觉得无需改动,那就一定没问题了!”

封晓风“嗯”了一声。

岑无月站在原地等了三个呼吸,封晓风才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他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尚未将偃甲还给岑无月。

岑无月和他对视几秒,眨眨眼,将视线往下拉到偃甲上。

封晓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后只是沉默着松开手指,将偃甲还给岑无月,随后带人离开。

岑无月隐隐约约听见那几个工匠在和封晓风说城墙修缮一事:“七到九段都是这些年重新修过的,倒没有问题。不过一到六段就……甚至发现了老鼠打洞的痕迹……”

也是,这么大一座城,风吹雨打的,总得时不时修修补补。

看来再大的城池也防不了老鼠啊。

岑无月低头看向脚边,小兽的足印散乱无章,像是有些焦躁的样子。

岑无月笑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的偃甲雕得不好?问归问,其实我自己心里一直挺满意的呢。”

小兽在她的脚尖前面蹦来跳去,看起来像是想踩一下她的脚,但是苦于没有实体,根本踩不到。

“好了好了,”岑无月安抚道,“今日雨下得够久,你该回去了。”

——

叫岑无月比较诧异的是,星玄度离开之前,居然特地亲自来见她一趟。

当然,仍然是以那副面目模糊、雾里看花的形态来的。

他的问话一如往常地简短,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听得懂的问法:“你仍要这么做?”

岑无月笑眯眯反问:“怎么做?”

“……我不知道。”星玄度道,“因此才来劝你。”

岑无月又问:“劝哪一条?”

才讲两句话就没词了的星玄度绝对不是当说客的料,他哑然地陪岑无月站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人人都能像你。”

听起来竟然还有些羡慕之意。

堂堂“银河作算筹,看尽万古秋”的世家少主,羡慕修为稀松平常、背景基本没有、样貌平平无奇的无名山门弟子。

但星玄度并非在嘲讽,而岑无月也明白他的意思。

要真让岑无月当星玄度,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抹脖子赶紧尸解去下一辈子呢。

岑无月看着星玄度,忍不住好奇,伸手去碰他合上的眼。

而后者没有躲。

只是那对珍贵无匹、从未被任何人碰触过的眼睛却在她指下略显不安地轻颤。

“你不需要像我,”岑无月惋惜地说,“我觉得人人都需要像他们自己。”

然而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成为“勤勉的前辈”“合格的少主”“优秀的师姐”“尽职的执事”“忠诚的弟子”“优秀的厨子”……这些反倒是简单的。

成为不够光鲜亮丽、偶有阴暗卑劣、可能贪生怕死、并不值得敬仰的“自己”……

——那才是最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