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宫墙外,数不清的人的在救火。

泼水,接力拿过木桶,舀水,泼水,循环往复。

冲天的火光,映得人面容明灭。

而在宫墙之内,是震耳的厮杀声,自宫门起始,就有一具具倒下的尸首,他们大多年轻,穿着盔甲,像密密麻麻的杂草,将宫道铺满,散落在地的兵戈无人理会。

一边救火,一边厮杀,明明在一个地方,却好似分裂成两处。

其实,不仅是皇宫,在乐台坊、兴国坊、利兴坊等,朝廷中枢机构以及开封府等地方所在,也是一样被兵戈包围。

元娘家的地段过于好了,恰恰好这三坊都在她家附近,隔着州桥,军士们手中所握的火把将汴河照亮,她即便是在阁楼上都能将对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是那些地方,还有一些深宅大院外,披坚执锐的士兵如同一条条蜿蜒的长线,将其包围。有一些,只是围起来,有一些却是攻破大门,往里头闯,将睡梦中的朝中重臣押出来。

要杀了吗?

还是抓起来关着?

元娘不知道,她只觉得害怕,尤其是皇宫方向映起的橘黄色冲天火光。

明明,明明蛮夷都打到附近了,连官家都御驾亲征,为什么还要在城内作乱?那么多的将士,究竟是哪来的呢?

没有人知道。

但是这一夜,也没有人能睡得着,所有人都在害怕和恐惧着。

王婆婆没有睡,她知道家里的人也都不会睡。她干脆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堂屋,其他屋里的烛火全都灭了,只留下堂屋的,一家人分别坐着,等着,时不时抬头望着。

没有人说话,但氛围并不尴尬,只是安静而已,安安静静地等待这场兵变结束。

其实,大人物的兵变,甚至篡位影响不了市井百姓。不管谁当了皇帝,都要征收赋税,没有百姓,谁来供养他们豪奢的生活,去享锦衣玉食?

王婆婆她们害怕的,是那些残兵,也许是胜的,也许是败了的残兵,倘若他们想要享受胜利果实,亦或是死前疯狂,闯入百姓家里,肆意妄为,谁有办法?

还有那些想要趁乱打家劫舍的闲汉,半夜里摸进来,家里连个能扛事的人都没有。

王婆婆穿戴齐全,端端正正地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桌边是明灭的一盏油灯,她闭目养神,厚厚的老皱的皮肤使她看起来很严肃,有些像庙里金刚法相的护法,沉闷、吓人,却可喝退一切鬼魅。

下首的其他人表现各不相同,陈括苍和王婆婆一样端坐,手边也有一盏瓷油灯,但他并未闭目假寐,而是手捧着一卷书在看,气定神匀,好像耳边没有声音,屋外照亮了半个天穹的不是火光,而是寻常天亮。

坐在他身旁的孙令耀时不时张望屋外,难以静心,但习惯使然,也跟着陈括苍一样拿着书,只是许久都未曾翻过一页,看了多少犹未可知。

岑娘子和廖娘子则要明显得多,总是坐不住,时不时就要起来,倚着门框向外张望。尤其是岑娘子,但凡动静大一点、近一点,她就要捂着胸口,直喘气,眼睛紧紧闭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真君什么佛祖全都念个遍。廖娘子倒是忠贞一些,她只念佛祖,不像岑娘子病急乱投医,想起哪个灵验便念哪个。

元娘也是坐着的,她怀里紧紧抱住狸奴小花,在时不时猛吹进屋的风中,小花柔软的皮毛让她手和胸前都极为暖和,得到不少情绪上的慰藉。

只是她的眼睛睁着,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贯则站在元娘的身后,头不时往外望,可她是婢女,只要主人家在便是安心的,天塌下来也有主人呢,倒是显得镇定一些。

不仅是陈家,汴京城其他的大小人家,恐怕大多是如此,真正能安眠的没有谁。

所有人的心都被捏紧,祈祷着这一夜快些过去。

不知不觉,天色愈发浓郁,黑沉得吓人,天边看不见一丝云彩的痕迹。这是快要天明了,在天光大亮之前,正是天色最为暗沉的时候。

人也最为困倦。

尤其是守了一夜,几乎都没什么精神,疲倦得很。

元娘也是,她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她坐在椅子上,双腿盘起,头斜斜靠在椅边的桌上,手里还抱着小花,小花的头外伸,下巴倚靠在元娘的膝盖上,肉垫垫在下巴那儿,可爱极了。

幸而如今的椅子可以有靠背,否则就元娘这样的姿势,势必是要摔了的。

“噔噔……”

屋外似乎传来动静,在寂静的夜里,小小的一点动静都显得极为明显。

紧接着,那动静变大。

“咚!”

像石头破开云霄,将所有人惊醒。

元娘家是巷子进来的第一家,毫无疑问,头一个被踹门的也正是她家。听着那毫无规律的,暴烈的动静,元娘惊醒,她面色惊惶,心口像是被掐住了一般,难以喘息。

王婆婆的眼睛也猛然睁开,死死盯住门外。

幸而王婆婆早有准备,夜里进来后,小门那就被铁链锁住,还搬了衣箱挡住门,想靠踹把门踹开是很难的。小门被踹得咚咚作响,堵门的几个衣箱也微微震动,每扭动一下,都像在她们的心上重重一掐,使人忐忑无比。

也许只是片刻,但在元娘她们心里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折磨,终于,踹门声停了下来。

别处又陆陆续续响起踹门声。

呼,也许很不厚道,但她们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庆幸起来。

幸而没有闯进来。

廖娘子闭上眼睛,抱住孙令耀,双手合十,开始默念佛祖保佑。

而王婆婆一左一右拥住元娘和陈括苍的肩膀,夜已过了大半,又受了许多惊吓,元娘的手脚皆是冰凉一片,但很稀奇,王婆婆粗粝的手依旧温热有力,被她按住的肩膀,便有源源不断的热度,温暖着元娘,替她挡去外面呼啸的冷风。

元娘跪坐在地上,双手扒住王婆婆的腿,倚靠着王婆婆。

她紧张害怕到面色青白,手也在颤抖,她很想哭,却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越是遇到危急的情形,越是不能哭,否则脑子和浆糊似的,只会更加没救。

元娘颤抖着手,暗自想着,什么都好,神、佛,救苦救难的太乙救苦天尊,过世的爹爹和阿翁,求求你们,救救她,保佑她们,别让那些人闯进来。

她甚至想着,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多好。

天亮了,梦醒了,徐承儿又会在她窗下喊她,她们一块去马行街吃馉饳,回来路上也许能在州桥上看见魏观站在垂柳下,微笑着望她,而犀郎正准备出门去学堂。

阿奶忙着招呼客人,瞥见她,也会突然叉腰骂人,却又给她塞吃的。

而阿娘会拦住阿奶,把她带到屋里,给她量身上尺寸,夸她长得好,说她家的元娘又长高了。

这只是一场梦。

她在心里说。

可惜……

不是。

外头的哭喊声忽然明显,像是熟悉的,也可能不熟悉,但显然不会是贼人的哭喊。

“我的儿!”

“啊啊啊啊!”

“别、别杀……”

……

元娘颤抖着捂住了耳朵,这是梦,这是梦,她终究没有忍住,大滴泪珠滚落脸颊,溶于地面。

忽而,脚步声似乎去而复返。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凌迟着屋里人的心。

王婆婆眼睛忽而瞪大,凌厉有神,她攥紧元娘的手,猛然起身,害得元娘踉跄了一下。可元娘不敢说话,任由王婆婆用力箍住自己的手,近乎拖拽地跟随。

直到走进了灶房。

灶房显得有些乱,王婆婆最爱干净,这灶房当初砌得也宽敞,只是近来买了许多柴火和木炭,柴火堆到了屋顶不止,垒了足有两三堵。

于是,原本靠墙的物件都挪到了中间,屋里也显得十分逼仄。

但在这时候,似乎又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墙边有支撑屋顶的柱子,所以柴火没法和墙严丝合缝,留有一处空隙,不大,也就是够小猫小狗钻进去的。王婆婆刚好用来放了一袋木屑,是用来起火的。

此刻,她将那装木屑的麻袋挪开,把元娘塞了进去,她蜷缩起来,恰好够塞进去,露出的一些,用麻袋挡住,若只是站在里头粗略扫一眼,压根看不出来。

王婆婆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有用,可总好过让元娘毫无遮挡的在堂屋里陪着她们吧?

“不管有什么动静,即便他们真的闯进来把我和你娘你弟弟都杀了,也不许动,不许哭出声。假使我们都死了,你就必须要活着,知道吗?”

元娘不想哭,但眼睛似乎不听话,不断溢出泪水,她的鼻尖泛红,看着可怜无辜,大颗大颗的晶莹泪珠滑落,她还在克制自己的情绪,捂住嘴,红着眼,认真点头。

她的眼睛始终与王婆婆正视,不躲不闪,即便盈有泪水,可她的眼神是坚韧肯定的。她小,她弱,她时而有些调皮,但她是王婆婆的孙女,她有与王婆婆一脉相承的坚强。

王婆婆知道。

可来不及再多说什么,王婆婆的手抚在元娘的头顶,轻轻一按一抚摸,眼睛里有不舍,最后,她将麻袋一盖,毫不犹豫地坐回堂屋。

留下元娘,独自蜷缩在狭小的空隙中,鼻息间是灶房常年被火烧出来的烟熏味,还有柴火的厚重味道。

她双手捂住嘴,闭上眼睛,忍不住发颤,心中不断地祈祷,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元娘很聪明,纵然只能听见微薄的动静,却不妨碍她能根据蛛丝马迹去猜测。

小门和大门都锁得很严实,而且用了重物挡住,等闲的成年男子,即便是三无个也很难踹开,用木桩什么撞开兴许可行,但不见得会用来针对小小的宅院。

没人知道她家的来历,能来劫掠的无非是结伴而行的闲汉贼人,还有散兵游勇,真正训练有素的兵士只会用来闯入高官府邸。

那便还有希冀,只要能引来军巡铺的人。但今日汴京的动静太大了,军巡铺的人兴许也被叛乱的兵士围住,即便没有,大抵也不敢出去维持安定,谁知道得罪的是谁呢?倒不如等尘埃落定。

在元娘为了转移心中恐惧,开始仔细思索的时候,明显没有被踹开门的院子,出现男子的粗犷声音。

对方中气十足,夹杂着肆无忌惮的猖狂,纵然元娘躲在这样的角落里,也能听得清说了什么。

“别哭了,再哭莫怪我刀下无情。”

“将钱全都拿出来,若是叫我搜刮到,老虔婆,仔细你的脑袋。”

……

元娘极为认真地侧耳听着,还好,无非是索要钱财,只要不是一闯进来就杀人便好。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家里还有铺子与地契,纵然被搜刮走明面的钱财,也照样能在汴京好好地活下去。

阿奶不会和别的人一样,抓着钱财不肯松手,因此丧命。

元娘的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她在想,既然那些贼人没能破门而入,那么应该是在劫掠其他人家的时候,发现了梯子,这才翻墙而入,从而开门的。

接下来,她继续认真听着,全神贯注地注意外头的动静,抖若筛糠的手因此平静了一些。

家里每一个人的声音,她都极为熟悉,元娘依次数过,阿奶、阿娘……万贯。

似乎,少了谁?

犀郎!

但他素来沉默寡言,也许只是没有开口?

不,不对,也许平日里犀郎不爱说话,但这样的关头,他是一定会挡在家人的面前,不会让阿娘颤抖着声音回话。

在自己被阿奶塞进灶房里,那些人翻墙而入的时候,犀郎会不会也越墙走了,去搬救兵了?他日复一日,坚持五禽戏,不是一味伏案读书,以前又在乡野待过,爬树上山样样不在话下,翻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而且他身上还有解首的功名,还曾经被官家召见过,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即便改朝换代了,科举的功名应该不会变,而脑子里的学识也不会变少,他明年照样能省试。

若是犀郎去搬救兵,说动对方的可能的确更大。

元娘在心里暗自祈祷着。

王婆婆似乎正在与贼人交谈,大抵是把库房的门给打开了,因为元娘听到箱笼搬动落地的声音,还有好几个壮年男子欣喜若狂的声音,似乎很满意她家的财物。

拿走吧,拿走吧,只要平安就行,元娘心想。

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能亮了,到时候就好了。

接着,元娘听到他们张狂放肆的叫嚣,以及重新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他们开始搜刮几人的屋子,但并未往灶房里来,兴许是觉得灶上烟熏火燎,又有婢女往来,必定不会藏财物在里面。

很快,他们便搜寻完,毕竟还有其他人家的财物要强,而离天亮又没有多久了,必定是速战速决为好。

并未搜寻出新的财物,原本该就此离去,可……

“这家少了人。”

“阁楼定然住了未出阁的小娘子。”

“那不是有一个吗?”

“凭她的穿戴,怎么会是主人家,做粗活的婢女罢了。”

“她不是,我见过这家的小娘子,那生得叫一个娇美可人。”

……

为首的贼人顿觉被愚弄,恼怒不已,而见过元娘的其中一个贼人又对她大加夸赞,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是能和西施杨贵妃媲美的美貌,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市井门户里的确显眼了。

为首的贼人威胁住了王婆婆,恶声恶气,逼问她,“老虔婆,说,人在哪?否则……”

“呵呵呵!”

元娘看不见场景,却可以猜得出情形。

无非是用性命威胁。

她背靠冰冷的墙壁,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抓着衣裳,揉捏着,几乎要将那块布料拽破。

倘若说话声不够大,元娘便听不大清。

但贼人似乎被激怒了,他好像在打人,元娘的心七上八下,担忧害怕,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怕自己不清醒,一时冲动反而辜负了阿奶,她张嘴咬住手,很用力很用力地咬着,咬破皮肉,痛得她直蹙眉,可正是身上的疼痛才叫她能抑制住身体里揪心的疼。

又是一番质问无果,贼人们重新搜寻起来。

而这一回,重新响起的脚步声逼近了灶房,元娘听得一清二楚,声音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口,近到就在她跟前。

灶房有窗户,透着月光,她感受到柴火前似乎光线被遮挡,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害怕得不敢呼吸。

她祈祷着自己能躲过这一劫。

但倘若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又应该怎么办?

那她纵使是死也要带一条性命走,断然不能拖累家里人,为了护她,阿奶和阿娘绝不会吝惜性命。真要有人死可以,但不能全死,否则家仇、冤屈,何处诉?

“砰、砰……”

这是柜子被掀翻的声音,器物落得满地都是,那柜子离得很近,就在麻袋旁边,他们踢踹着,砸落的声音唬得元娘心惊肉跳。对方将簸箕踩烂,一步步扔着东西前来,只要再往前一些些,他要是起意把麻袋丢开,自己就会被发现。

元娘的心高高悬起,她甚至不敢睁眼,可手却握紧了从发上拔下来的簪子。

她不知道簪子够不够锋利,但她记得徐承儿曾经和她闲话过的事。徐家阿翁救治过许多人,若是胸腔和四肢受伤还有得救,但若是捅了脖子,血很难止住,几乎都活不了。

元娘暗暗想,自己若是被发现,奋力一击不能捅错地方,不能叫那该死的贼人苟下一条性命。

簌簌的声音传来,对方已近在眼前,他似乎在停留,兴许下一刻便会踢开麻袋。

元娘屏住呼吸,双手抓握簪子,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随时准备往外捅。

一、二、三……

她默默数着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子外的巷道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又有所不同,但凡是当差的公人,穿的都是厚底靴,声音会格外厚重,而若是军中将士,他们着甲胄,行走时声音除了沉重,还有冷厉的脆响,那时甲胄摩擦发出的声音。

巷子里的脚步声便是厚重的,还伴随有冷厉的脆响。

下一刻,威严的呵斥声响起。

“哪里来的蟊贼,竟然趁乱打家劫舍!”

这声极厉,与贼人的张狂又不同,就像小鬼与钟馗的差异一般,后者威势慑人。

终于来人了!

伴随着这声呵斥,整齐划一的声音踏入院内,将小小的院子填满。

元娘也骤然松了口气。

不过,这步伐声音并不像是军巡铺的人能有的,犀郎这是搬来了哪里的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