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元娘并未听阿奶提前过只言片语,不过也不奇怪,当初都退婚了,又怎么会谈论与其相关的事。
面对魏夫人的亲近,王婆婆显得很淡然,她眉毛一挑,仅是讶然了片刻为何魏夫人会出现在此处,旋即就想清了内里的关窍。
官家下旨赐婚,陈魏两家自然都能知道。
至于魏夫人为何会这般快地备好礼物前来,不难得知,魏观向官家请求赐婚的时候,魏相公可在一旁。以魏相公处世的智慧,自然会知道,既然两家的婚约已成定局,注定要做姻亲的人家,就不该继续存着嫌隙。
当初他们家退婚,虽说是给了钱财,但也真的有得势后毁约的嫌疑,陈家面上不说,客客气气把退婚的仆妇送走了,可难免心存芥蒂。
王婆婆想着,便不免摇头笑。
说来也是稀奇,当初魏从严和她的儿子两人一块为官,性子却是截然相反,一个看着顽固古板,实则灵活懂变通,一个看着聪慧敏捷,实则最是固执。
想也知道,倘若魏相公真的如他表面那样不苟言笑,不知变通,又怎么可能爬上高位,他在人情世故的把握上就连王婆婆都忍不住称道。
果然,刚见礼完,魏夫人就说出了来意。
她还是笑的,举止神态也娴雅高贵,但并无先前的高高在上感,甚至恳切了几分,“当初退婚,实是魏家的不是,我今日前来是特意想您告罪的。”
说罢,魏夫人头微侧,仅仅给了身后仆妇一个眼神,那仆妇就闻弦而知雅意,抬手招呼几个下人,她自己打头阵捧着盒子上前。
魏夫人道:“这是高丽来的百年野山参,最是补元气,近来您诸事繁多,奔波劳碌必定辛苦,正宜炖一些好滋补养神。”
接着,魏夫人又依次讲了几个,可谓是把陈家的几个人都照顾到了。
每样都贵重,像是那百年老参,更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但是,王婆婆并不是那起子眼皮浅的人,她连看都未多看一眼,只客气道:“劳你费心了,都是好东西,你我通家之好,何必如此客气。”
想也知道,王婆婆年轻时家里是真的显贵,纵然捧来金山银山,她也不会皱一下眉,这便是出身大族,见过世面的底气。
再落魄也不是随便如何都好打发的。
魏夫人料想到了,可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王婆婆见到桌边的茶汤,她看似蹙了蹙眉,嘴上贬了两句元娘茶点得不好,实际上主动替了元娘,与魏夫人打交道。她坐下来自顾自动手点茶,要请魏夫人尝一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然穿得甚至未必有魏夫人身边仆妇光鲜,可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魏夫人与王婆婆当真说不上谁更胜一筹。
而魏夫人先是客套了一番,说怎好意思让王婆婆亲自点茶,接着就恭维了两句,说许久没有尝王婆婆煮的茶了。
她甚至对左右道:“满汴京没几人能有我婶母点茶的手艺。”
几句话间,魏夫人对王婆婆的称呼就变成了亲近的婶母,仿佛和往昔没有什么不同。
王婆婆笑呵呵道:“你且说罢,宣扬出去,叫人听了,都来笑话我一个老婆子。”
两个人多年不见了,甚至因着一些缘故,彼此都有些刻意,但那种不自觉透露出的熟稔是骗不了人的。元娘在边上看着,她几乎没有能插话的时候,可也更好的观察两人,察觉出了不同。
果然,下一刻,魏夫人吃了一口茶,将茶碗放下去,轻轻叹气,就开始追忆往昔。“想当年,若非有您爱护,我尚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
王婆婆不肯揽这个功劳,却也顺着说道了几句,她猛地放下茶碗,冷哼了一声,“我就看不得那等磋磨人的恶婆母。袁采公有言,‘己之性行为人所重,乃可诲人以操履之详,己能处父母之侧而谐和无间,乃可诲人以至孝之行。苟为不然,岂不反为所笑!’她自己侍舅姑尚不尽心,不思修德行以服后辈,安有颜面苛责于你?枉费她与袁采公为同乡人,竟无半点濡染!”
有些话,王婆婆说的,魏夫人却说不得。
毕竟事关长辈,魏夫人即便心有怨言,却不敢在人前讲长辈的不是,只转了话题,说起王婆婆当初的爱护,还有教她做女红的场景等等。
元娘却在她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真相,似乎魏夫人的婆母行事乖张,很不喜欢这个出身官宦世家的儿媳,没少磋磨人,甚至跟着夫妻俩一块上任。前几年,魏夫人没遇到过这样胡搅难缠的人与乡野里磋磨人的直白手段,委实受了不少苦。
然后便遇上了王婆婆。
王婆婆不但出身高门,还做了寡母独自抚养儿子长大,那真叫一个既会调教人,又强硬气势足。而两家说是邻居,其实县衙就那么大,和住在一块差不多,王婆婆不声不响地就叫魏夫人的婆母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魏夫人的婆母怕王婆婆跟怕鬼一样,尤其是两人辈分相当,纵然想充大辈都不成。
这才是魏夫人的婆母当初一直撺掇退婚的缘故,不过,事情最后能促成,自然也是魏相公首肯了,他自己心里也存了那个意思,想寻个有力的姻亲。
元娘听着,倒是有点好奇魏夫人的婆母是什么样子了,连魏夫人这么厉害的人,都是过了好多年才熬出来。
不过,本朝重孝,和男尊女卑一般,舅姑为尊,新妇为卑。
若是婆母打杀儿媳罪责会减轻,儿媳打杀婆母罪责会比一般平民杀人要判得更重,除非遇上官家的敕令,但那委实是少之又少,卑杀尊若要按寻常杀人判,倘若不能撞大运遇上如登州阿云案那样轰动国朝上下,又钻了律法的空子的情形,几乎没有可能。
故而,一个孝字压下来,任你多大的能耐,都不得不伏低做小。
元娘思索着,就稍微愣神的功夫,两人就不知怎么谈到退婚去了。
王婆婆直接起身去开库房,指着几个放在靠近门前的箱子,“这些是当初你着人送来的。”
说着,王婆婆拿起最上首的一个匣子,拉过魏夫人的手,放了上去,“物件和首饰都在那几个箱笼里,布帛和腊货等久放不住,我折成钱财,都在里头了,你点点看。”
魏夫人哪能要,一来当初真的做的不对,二来在她看来,陈家如今经营着食肆的营生,纵然日子好过了些,也没到她家的富庶,何必计较这点子银钱?
她道:“留下罢,元*娘出嫁,操办少不得要银钱,当初是魏家做得不好,您再说什么还回来,不是更叫我无地自容么?”
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怎么推搡得过王婆婆。
王婆婆直接沉下脸,“婚事自有大宗正司操办,花不得什么钱,你若是不收下,我又岂能安心,莫不是叫我们心里始终存着亏,立身不能正,何以自处?到时故交不成故交,姻亲不像姻亲。”
王婆婆这话有点严厉,却正是这个道理。
大事上决不能含糊,稀里糊涂过去,今时不觉得有什么,往后就会露出端倪,最终谁也不畅快。
魏相公急令随从回魏府,让魏夫人前来致歉是如此,王婆婆始终要将财物退还回去,亦是这个道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魏夫人只好收下。
她在陈家又逗留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事情算是开解清楚,只等着后面良辰吉日两家成婚,官家说要从内藏库为陈家小娘子出妆奁,官家随手一挥都是大手笔,魏家自然也不能轻视。
说来和陈家结亲也有好处,陈元娘的生父的清白被正名后,是官家亲口赞誉的恪尽职守、宁死不屈节,名声和体面都有了。本来以魏家的权势就不宜和有实权的人家结亲,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随了心愿。
恐怕,官家毫不犹豫地下旨赐婚,给体面,也存着这个念头。
魏夫人倚在马车上放置的条木硬枕上,一手撑着额角,眯了眯眼睛,暗自思量起来。
她不是一般的贵妇,旁的女子闺阁里只学女红,最多学些琴棋书画聊以□□,但她跟随父亲在书院长大,有心之下,父亲教导弟子的只言片语总归是能知道的,耳濡目染下,对政事要比一般的内宅妇人敏锐些。
魏夫人敛了敛眉,有仆妇帮她揉额头,她缓过疲惫的劲,就抬手止住,打开了那盒子。
倒是叫人惊讶,这里头不仅是当初她送去的田契、折算的交子,甚至还有金砖。魏夫人几乎眨眼间就想明白了缘故,这是用来抵陈家祖宅的。恐怕王婆婆早已备好这些,真是为难她们了,就那么两间食肆铺子,也不知经营得如何辛苦才攒下这些家底。
也不一定,纵然是没日没夜经营,也赚不着这么多,兴许是王婆婆使了别的法子挣的。魏夫人不以为意,她是认可王婆婆的智慧的,王婆婆的娘家曾经在汴京那么有脸面,能想出挣钱的法子也是应当。
想到此处,她对两家的婚事又升起些期待。
她可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自家婆母见到王婆婆会是什么神情,能给婆母添堵的事,她都爱得很。
随着马车在繁华热闹的主街驶过,魏夫人唇边的笑意愈发深切,人也愈发慵懒自在了起来。
*
而陈家宅子里,王婆婆打开今日魏夫人送来的这些东西里,最为重要的一样。
雕刻福禄松竹图案的木盒里,一块温润如羊脂的玉佩静静躺在里头。
与当初给出去的样子不同,它下头系的那条已经旧得褪色的红络子被换成了新的,络子上添了颗同样质地上乘的玉珠,早已没了当初的落魄。
这正是两家曾经定下婚约的信物,被分作两枚的双鱼戏珠玉佩。
王婆婆摸了摸木盒里变得光鲜亮丽的玉佩,她默了片刻,最后长吐一口气,做了决定,“你出嫁那日,便系上这枚玉佩吧,也算圆满。”
元娘从王婆婆手里接过木盒,也细细抚摸起来,她有些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枚玉佩,一次是退婚,一次又是成婚,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有些缘分,是天注定。
王婆婆粗粝的大手抚上元娘细嫩白皙的脸颊,什么都没说,可眼里尽是对自己养大的孙女的不舍,一晃眼,那个生怕立不住,连正经点的名字都不敢取,就怕被上天收走的小娃娃,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与她爹肖似的脸似乎重合了起来,叫心肠硬如铁的王婆婆都忍不住愣神。
王婆婆的眼中尽是怜爱,这一刻,岁月在她眼里似乎倒流了,为其蒙上朦胧昏黄的光影,不断交叠、重合、留下痕迹,她所经历的所有或艰难或幸福的场景都在眼前浮现,最后归于平静的一个淡淡微笑。
“往后,我的元娘也要走自己的路了。”
元娘似有感应,她察觉到阿奶心中复杂的,酸涩难明的情绪,主动握住脸上黝黑皱巴的手,唤道:“阿奶!”
王婆婆抽回了手,她抱怨了一句,“怎么这般大了,还净爱唤我,有事自己多寻思去!”
王婆婆口吻有些凶巴巴地说完,就转过身去,眼里飞速流下两滴泪,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擦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转而精神抖擞地去和孙家人搭话,“快别哭了,官家的旨意既已下来,还不快些去给你的祖父母、爹娘兄长们做牌位?从前是罪人不敢刻牌位,如今你祖父可是正经的忠正伯,多少香火都受得起。
“快快去告慰祖宗,拜谢天地,才是正经。”
王婆婆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哭成泪人的几个的理智给唤了回来。
孙大官人激动得不能自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他猛拍大腿,“正是这个道理,还是您思虑得周到。”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开始给孙令耀讲起了孙家人有哪些。
不算旁支和族人,他们自己家是主支,孙元德老将军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长女,嫁出去以后因为生产亡故了。而孙令耀是孙元德老将军第三子的第二子,前面算上堂兄有五个,他这一辈,兄弟共有六个,姐妹七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就跟随母亲死了,不知男女。
七个姐妹里,出事的时候,有两个已经嫁出去了,但先后“病故”,至于其他五个姐妹是自缢身亡。
孙令耀的乳名六郎,并不真的是术士的批语,而是孙大官人刻意为之。他不敢让孙令耀知道任何事情,只敢借着算命的由头,说叫六郎才能养出,以此来隐晦的与从前有连结。
孙令耀听着孙大官人所言,尤其是关于要把官家所赐的钱财在汴京何处买宅子的话,眼神却一点一点落寞了下来。
孙令耀神色迷茫黯淡,他不知道买那么大的宅子,自己可以做什么,以前,他住过更大的宅子,有很多的仆人,他喜欢用撒珠子荒废光阴。后来,住在小小的角屋,还要和陈括苍挤在一个榻上,凡事亲力亲为,每天还要被督促苦读,忙得直不起腰,可是很充实,他不再觉得心里空落落,夜里入睡都是香甜的。
忽得,他就落下泪来。
直接把正兴高采烈说哪一坊的宅子更好的孙大官人给唬住,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再说错了什么。
倒是王婆婆,主动问他,“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孙令耀红着眼眶,不禁问道:“分别以后,我搬到了别处,两家还能亲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