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簇幽扑在那人的怀里大哭一场。

之后,她才知晓这人名叫钟饮真,最近正为研制一个新药方四处游历。

她之所以会跑到离魔域如此之近的地方来,一是因为她修为不俗,即使是遇上高位魔君也有周旋之力,算是艺高人胆大。二是因为……她迷路了。

“我有几味想找来做实验的原料,只在魔气浓郁的地方才会生长。一路找着找着,就不小心进入了魔域的边界。本来是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的,但偏偏遇上一场大雾。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舆图上没记载过的地方了。”

钟饮真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找出一件衣服,给这个新遇见的魔族小孩儿披上。紧接着,她俯身拾起四周散落的枯枝,不多时,一簇跃动的篝火便在原地熊熊燃起,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簇幽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篝火,手里拿着钟饮真递到她面前的水壶和干粮。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如常人般的生活了。

魔族不需要进食。没有味觉,也没有体温。

他们已经变化成为某种程度上能被称作不死不灭的异种,这也是他们付出的代价之一。

簇幽现在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浮梁的“葬身之处”边上,就是因为她知道,浮梁并不是真的死了,在某一天,他可能还会再度睁开眼睛——

钟饮真坐在对面,看着那个小家伙机械地吞咽着食物。那魔族小孩的脸稚嫩而苍白,唯有一双湿润的眼眸还残留着一丝活人的气息。此刻,一滴滴鲜红的血泪正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淌落下来。

钟饮真:“……”

深夜,荒林,面无表情捧着食物边吃边流血泪的小姑娘,这场景看起来还挺像鬼故事的。

她不知道魔族能否消化凡人食物,魔族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神秘了。不过想来,普通的食物对这孩子而言,也不至于是穿肠毒药吧。

钟饮真等了很久。

等簇幽哭够了,似乎也是吃饱了。

钟饮真这才轻声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簇幽摇了摇头。

“那不如,你跟我走?”

簇幽缓缓垂下头,沉默片刻,纤细的手悄然探出,小心翼翼地勾住钟饮真的衣摆。

两人就此结伴。

簇幽年纪虽小,方向感却没有钟饮真那么糟糕。在她的指引下,两人很快走出了那片林子。

钟饮真却不愿以最短的路线直接离开魔域。

“我之前已经追踪到了一些稀有魔兽的足迹,想再赌赌运气。说不定就有收获了呢?”

“你为什么要抓魔兽?它们既不好吃,身上的气息也浑浊肮脏。我也没听说哪个修仙的人拿魔兽来炼丹的。”

簇幽的质疑理所当然。

钟饮真微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

“我说出理由来,你可别笑我——我是在寻找消解魔气的方法。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但距离成功还有十万八千里……”

簇幽仰头,眼眸微颤。

有些不可思议的惊喜在眼底炸开,又很快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惶然。

……居然,真的有人在研究该怎么让魔气消失么?

她也瞬间明白了,钟饮真为什么偏偏需要魔兽来做她的实验材料。

可天下的魔气,说到底都来源于魔族身上。还有什么,比一个活生生的魔族更适合做实验材料呢?

这个人……她救了自己,收留自己,有没有可能,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呢?

接下来的几日,簇幽日渐沉默。

她们离魔族的地界越远,离人间越近,她发呆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直至钟饮真牵着她的手踏入满是凡人的无忧集,逢人便笑着说,这是刚刚来投奔她的远房妹妹——

簇幽:“……?”

这和她想象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得知她在想些什么的钟饮真也忍不住瞳孔地震,声音也拔高了好几个度:“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把你带回来,是为了拿你做实验?”

随后,钟饮真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一叹,语气也严肃了起来。

“小幽,你心存疑虑,为何不直接问我?既如此恐惧,又为何不逃跑?”

“我刚刚遇见你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明明你那个魔族同伴要置你于死地,你却毫无反抗。起初我以为,是你顾念旧情,狠不下心……现在才发觉,是你本性如此。”

“为什么,每逢生死关头,你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钟饮真已经见过太多残忍嗜杀的魔族。她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不一样,但却没料到她的心态和其他魔族居然是两个极端。

这孩子怎么能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

簇幽的神情茫然而落寞。

其实,她不是不想活。

她只是已经不知为何而活。

浮梁曾直言过他对她的妒忌。可如果活着只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煎熬,那些对力量的痴求,对“生”的执念,又有何意义?所谓“活着”,不正是上天对魔族的祖咒吗?

她想不通这点,钟饮真倒也没有逼她。只是让她以自己妹妹的身份在无忧集住下。

“无忧集”——是钟饮真亲自建设起来的城市。一开始,只是一个村落,十几户人家。再到后来她用自己所学的机关术治水,手刃了导致江河泛滥的“五灾”之一的赤虺,“苍梧仙子”之名逐渐在大地上传播开来,引得无数民众慕名投奔,这才逐渐发展出一座城市。

钟饮真是个天才。

只要是见过她的人,就不会怀疑这一点。

就拿她如今除了机关术外最闻名的医术来说。最开始,她对医道只懂一些皮毛。真正开始研习药理是从赤虺被斩、引发大疫之后……那场瘟疫本来要死更多人,是她在紧要关头不眠不休地研究,才找出克制疫病的药方。

身为无忧集之主,尽管城中能人辈出、各施所长,但千头万绪的事务里,总有些关键决断非她不可……她斩除魔兽、济世救人、制造各种机关和傀儡,闲下来的时候才有空研究医术。但就这样,她也只花费了百年就成为了当世第一的医道圣手。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项责任。

那就是养妹妹。

她把簇幽养的很好。

不过短短数十载,簇幽就已经不会再思考“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无趣的问题了。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无忧集。融入了钟饮真妹妹的角色。

钟饮真把能教的东西全都教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那些密不外传的机关术。机关术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的。即使簇幽被钟饮真盛赞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她第一次制作傀儡的场面还是……

“啊啊啊啊!它动了动了!等下,这个机关应该安在这儿吗?……它为什么要蹦起来倒立走路?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穿着红色衣衫的少女在院落里狼狈地逃窜。

她身后跟了一个模样滑稽的傀儡,时而在地上乱爬,时而倒立着失控地追向她。傀儡横冲直撞,院落里的东西碎的碎、翻的翻,满地狼藉。

“吱呀”一声,院门洞开,风偷溜进来,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

来人是个青衫女子,腰悬药箱,还背着满满一筐莲蓬。她瞥见院中的狼藉,轻轻笑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运力掷出。

嗖的一声。石子破空而去,砸在那傀儡的某处机关上。

“咔啦”两声,傀儡四肢猛地一僵,摔落在地,再不动弹。

躲在一堆杂物里的红衣少女悄悄探出头。

见傀儡已经彻底被控制住,容貌娇美的少女这才满脸惊魂未定地走出来,冲着那傀儡轻轻踹了一脚,微微喘气:“什么破烂玩意儿。”

她眉一皱,嘴一瘪,反身去跟钟饮真告状:“阿真姐,你看它!”

“你想让我看什么?”钟饮真微微挑眉,含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傀儡。你得负责把它修好才行。”

簇幽:“可要我从最基础的步骤开始,从头到尾自己做傀儡,这也太折腾人了。就不能先拿现成的傀儡练练手吗。”

“以你现在的水准,便是再好的傀儡到你手上,也只会被改成个四不像的样子。先人有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

钟饮真背后走出一个人。

他一身白衣,提着一只还活着的大公鸡。

他虽然年轻,但五官颇为平淡,只是右眼眼下有一颗小痣,给寡淡如青烟的气质平添了一股明媚的气息。未开口,眉眼就先有三分笑意。

这是钟饮真的弟弟,钟平之。

他们虽然是姐弟,容貌却没太多相似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两人身上却都有种相似的神秘气质。而且,两人都青春永驻,且通晓机关术。

簇幽一见钟平之也来了,瞬间变了脸。

“你今天又是来做什么?蹭饭的?”

钟平之:“我来看望我姐姐。不行吗?”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对那个瘫在地上的傀儡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唉。你这机关术一言难尽,连审美也……这傀儡长得如此潦草,就取名叫阿丑吧。”

簇幽没有搭理他。

转身去厨房换上围裙,还提了一把菜刀出来,在砧板上剁的砰砰响。

“鸡拿来,吃完饭就赶紧滚,别对着我的傀儡指指点点的!”

钟饮真笑眯眯地把食材递给她:“那就辛苦你啦,小幽。”

这个院子里平时住着钟饮真、簇幽两个人。

钟平之偶尔会出现,但他并不生活在无忧集,而是经常在外四处云游。偶尔出现来蹭一顿饭,和她们聊聊天,之后又会消失一段时间。

簇幽瞧不上钟平之。

虽然那家伙也会些机关术,但和饮真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

其罪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

在这个小院落里,三个人,最擅长做饭的居然是簇幽这个魔族!

钟饮真身上有些不足倒也正常。世间本无完人,她既有那般耀眼的才华与成就,老天自然会给她留下些遗憾来平衡。比如,她是个实打实的厨房杀手。

而钟平之,他纯粹就是懒。偶尔要他做饭,他就会化身预制菜大师。在别的城镇酒楼里点好菜,冰冻封存在储物袋里,热一热再带回来摆盘。外形倒是看着漂亮,味道一言难尽。

簇幽在钟饮真帮她恢复味觉后,便接手了小院的一日三餐,从厨房新手一路成长为掌勺高手。

但除此之外,簇幽主要是和钟平之这个人合不来。

钟平之看着年轻,实际上是有过妻室的。

他和一个凡人女子恩爱数十年,后来寻尽各种方法为其延寿,均无所获。也曾经为此求到钟饮真面前来。钟饮真的回答是,凡人的衰老不是一种病,是自然天理。于是钟平之又发癫,请钟饮真给他配置一副毒药,让他能像一个凡人一样衰老、死去……钟饮真苦劝无果,也弄不出这种丹药,最后把他赶了出去。

妻子逝去后,他就成了一道游魂。

给妻子立好坟,上完香,他就音讯全无了一段时间,和自己的两个孩子断联了。

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是躲到了无忧集里头。

是的。他未曾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提及过钟饮真的所在,也没有提起过无忧集。

他的孩子们继承妻子的凡人体质,不到百年就要经历生老病死。他不忍再看那样的事情重演,于是直接选择了逃避。

直到他的子孙们因为一场大疫,整个家族里死的只剩一个孩子,这才阴差阳错地求到无忧集来,结果发现城主的弟弟就是自己的亲爷爷……

那画面太美,簇幽到现在还不忍回想。

现在钟平之倒是承担起了一点做祖宗的责任,给那个孩子在别的地方置办了家产,还从钟饮真这里求了几本医书给他,也算是教授了安身立命之法。

但机关术,他从未教给任何人。

钟平之曾经因此感慨过:“小幽,我姐是真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你可千万别让她失望。”

说着又添了一句:

“即使是我不在,你也能让姐姐过上开心的日子吧。”

簇幽:“…………”

这就是她最看不上钟平之的一点了。

因为钟平之也和曾经的她一样,因为丧妻丧子,陷入了“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的烦恼之中。偏偏他自己还找不到意义。

但凡人有句话说得好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使是家人之间,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总是要靠互相忍让过下去。

钟饮真说,她建立无忧集,初心是为了让天下人免受颠沛流离之苦,过上无忧无虑的踏实日子。

这个梦想太过宏伟了。

簇幽的愿望就简单许多。

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永远,无风无浪地持续下去。

直到——

簇幽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面露浓烈的恨意。

“直到天上那群王八蛋和魔族在平阳州开启决战,一战定鼎。仙帝亲自出手,斩杀‘五灾’中的剩余四只魔兽,以其精血铸就伏魔钟,将魔主封印。同时,平阳州的百姓日夜备战,无忧集也不例外,所有能战斗的人都上阵与魔族厮杀……”

那一仗,打的苍生泣血,哀鸿遍野。

簇幽自己是魔族,身份敏感,只能在暗中借机关术的力量来保住无忧集。

原本,无忧集中虽然有人员折损,但也没到惨烈的地步。

直到天庭的一位仙君在与魔主的决斗中不敌,受伤坠落在无忧集。钟饮真作为当世第一的医道圣手,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可那位仙君的伤势过重,浑身都被魔气浸染了,根本内撑上几个时辰。

……可没想到的是,那仙君死后,形体消散,竟然掀起了一股规模不小的灵气风暴,那精纯的灵力与一般的灵力似有不同。不仅净化了无忧集方圆百里内的魔气,甚至还使伤者痊愈、万物生发,连在战争中被焚毁的山林都恢复了一片苍绿。

“那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仙族在人间陨落。却没想到,一个仙族的死,可以换来千千万万条性命的生。”

“但这却暴露了仙族一个致命的秘密——”

“他们自身,就是净化魔族最好的工具。他们的死,便能让天地清浊归位。”

“就为了守住这么一个秘密,他们要彻底毁了无忧集,要杀了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