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林尧很快回来了。

冷月之下,他眉眼隐在夜色中,脸上缀着几点红梅般的血渍。

荀妙菱:“你……”

“师姐放心。”林尧漫不经心地拭去面颊上沾染的血迹,闭了闭眼,半晌才抬头,神情冰冷至极,恨意却是滚烫的,“……我没有亲自动手杀他们。”

“一开始,他们一直不肯承认,我父母的死和他们有关系,我就动了些普通的刑罚。再后来,他们撑不住了,倒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们身上的禁咒发作的更快,转眼就被炸成了一滩碎肉。”

荀妙菱摸了摸下巴:“禁咒这手段用的可不高明。如果对方真是心思缜密之人,大可绕几道弯子,借你叔父的贪婪野心,设下圈套,不着痕迹地将一切导向如今的局面。”

虽说,留着这对父子,确实可以吸引林尧的仇恨值,短期内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但林尧一旦学有所成,回来复仇,细查之下还是可能会发现端倪。

如果是荀妙菱出手……咳,也只是个假设。反正,如果是她布置这件事,绝不会做得如此粗糙。

除非,在那人眼里,无论是林升父子,又亦或是林尧,本身也和蝼蚁没什么区别,好掌控的很。

突兀的,林尧冷笑了一声:“这种高傲又漏洞百出的行事风格,倒是似曾相识。”

“怎么说,你有头绪了?”

“容我再想想。师姐,我们先去看看那个神墓吧。”

两人御剑前往林尧曾经去过的那个神墓。

神墓的入口隐匿在山崖之下,从一个幽邃的洞口进去,里面有重重叠叠、弯弯绕绕的通道,近似于一个小型地宫。

除了两人手中光咒投射出的光晕,四周皆是浓稠如墨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的深渊向他们倾压而来。

直至走到某片岩壁之前,林尧抬头仔细端详岩壁上的图案,然后轻轻松了口气。

许久没来这里,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还是被他找对地方了。

“就是这里。”他道。

林尧抬手,轻叩岩壁。

沉寂的洞窟瞬间苏醒。

那壁间骤然漾起一片柔和的金色光潮,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晕染开来,瞬间驱散了眼前的墨色。定睛细看,那流转的光华并非源自石壁本身,而是栖息其上的生物——一群受惊扰的光蛾,在刺激下发出短暂的光芒,如繁星般,点亮了这幽冥地穴的深处。

许久之后,金色光潮散去,岩壁上的光芒稳定下来,那些蛾子在岩壁上排列成了一幅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图腾。

一只飞翔的金翅巨鸟。

形态高贵而威严。

林尧的声音悠远,又带着若有若无的嫌恶:“仔细想来,这图腾代表的,应当就是某位神明吧?”原来从一开始,这么明显的线索就已经摆在他面前,但都被他给忽略了。

荀妙菱点头:“是。神皇的印记。不过祂留下的那只金翅大鸟已经被我给大卸八块了。”

林尧有些震惊地侧目看她:“……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难怪她的修为突然涨得这么快!

“改天再说,你先开门。”

“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门。当初我在这个石壁上乱拍几下,它就自动打开了。”

“……”

荀妙菱用神识把石壁上下扫一遍。

然后伸出剑柄,往某处敲了一下。

叮。仿佛金玉相振的一声异响。

“咔啦啦……”

石壁发出沉闷的响声,缓缓从侧面滑开一条缝隙。

荀妙菱冷眼旁观:这神都死了还搞这些无聊的排场。没有人朝祂叩拜,祂就不开门是吗?

两人挤进石缝中。第一眼就看见了林尧之前所说的“棺材”。

一个巨大的石棺被奉在石柱高处,神秘的金光从顶上落下,将棺椁笼罩在淡淡的光辉中。

这道光不仅照亮了石柱周遭一圈区域,还照亮了墓室的上空。巨大的浮雕环绕着棺椁,似乎描绘着某种宏大而的祭祀场景:无数蚂蚁似的人影匍匐在地,朝向中央一个巨大的神明顶礼膜拜。那神明身着长袍,手捧光轮,像是捧着一轮太阳,万丈光辉自祂身上射出,耀泽万物。

两人正抬头凝视着那些浮雕,不料却突生异变。

以棺椁为中心,无数流光溢彩的细长藤蔓破土而出。这些散发着金光的藤蔓迅速交织缠绕,将棺椁层层包裹。紧接着,藤蔓骤然收紧,拧成一体,将沉重的棺盖一掀——

巨大的阴影从棺材中立了起来。

那是一具巍峨的、干枯的“神躯”,华丽的衣袍包裹之下,躯体是暗沉的金色。其面容被冠冕笼罩,冠冕外垂落的白纱如凝固的白雾,诡谲地遮掩着真容。只能透过白纱,隐约窥见一双半阖的纯金色眼眸。

那双眼睛,朝荀妙菱和林尧的方向看了一眼。

死寂、纯粹、冰冷。

一股强势的威压顿时向他们倾泻而来。

林尧的身形一颤,脑中嗡地一响。似有仿佛来自亘古的呼唤声在灵魂深处响起,让他的意识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砰”地一声。

荀妙菱凌空跃起,飞起一脚,把他踹出了墓室。

这一脚也把他给踹清醒了。

林尧匆忙抬起头,墓室的门已经开始旋转。在石门的缝隙闭死的前一秒,他看见一片刺目的金光朝着荀妙菱迎头拍下。那不是单纯的神力,金光扫过的地方,黑色的空间裂纹如蛛网般蔓延,里头充斥着神祇死后的强烈怨气和毁天灭地的意志——

“荀师姐!”

咔嚓一声沉闷声响。

神墓彻底封死了。

墓室外的林尧慌乱又茫然,而被困其中的荀妙菱反倒暗自松了口气。她并倒也不是一心舍己救人——林尧只会成为累赘,倒不如独自应对来得简单。

她飞身躲过一击,对着诈尸的神躯冷嗤道:“死了就该好好躺着,还装神弄鬼什么?”

昆仑镜:“这么说也不妥当。毕竟人家本来就是神嘛。”

荀妙菱:“神死了之后不该归于天地吗?”

昆仑镜:“是应该。但当年日神没有死透嘛。这是祂为了筹备自己的复活,特地炼制的神躯,一直封存在这儿,就等着合适的时机开启吧。”

金色的光芒还在不断闪动。顷刻间吞噬一切,撕裂一切。极致的光辉之后是极致的毁灭。墓室里转眼间就被黑色的空间裂纹给填满。

绝对的毁灭笼罩之下,即使是修为再高的修士,也如浩渺洪流中的一粒微尘,顷刻间就会被那些裂开的空间吞噬。

如果是从前的荀妙菱,可能还真觉得会有几分棘手。

可现在她已经脱胎换骨了。

这具被炼制出来的“神躯”在她面前卖弄空间规则,简直是班门弄斧。

她祭出混天转息轮,往空中一掷。霎时间,那些疯狂蔓延的黑色裂纹竟开始愈合。

荀妙菱步步逼近棺椁。忽然,缠绕其上的金色藤蔓开始颤抖,飞离棺木,缠上神躯的双臂。眨眼间,藤蔓便与神躯融为一体。

神躯的双臂一振,藤蔓暴涨,瞬间挤满整片墓穴——

这一举措,不足以给荀妙菱带来伤害,但是却能够遮蔽她的视线。

它想逃跑。

荀妙菱怎么可能如它所愿?

她手中的息心剑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寒芒飞掠。

那是蕴含着斩断虚空、剑破万法的凌厉剑意。

剑光所过之处,那些狂暴的金色藤蔓都被瞬间冻结,紧接着“嘭”地一声迸碎成万千碎屑,簌簌坠落。

视线顿时清晰了不少。

隔着不远的距离,荀妙菱看见这具神躯正背对着她,打算躺回棺材里。

下一秒,剑光一闪,直取神躯后颈。只听见“噗嗤”一声闷响,暗金色的头颅瞬间脱离躯体,骨碌碌地飞了出去。

头颅眼中的两团璨烈的金色,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了几下,随即——

彻底熄灭。

失去神力的维系,巨大的神躯轰然崩塌,化作一团金光炸开。无数细小的金色蛾子从中涌出,扑向墓穴顶端落下的、唯一的光束。它们义无反顾地冲进光中,转瞬便燃烧成灰。

方才还肆意蔓延的藤蔓也在瞬间失去生机,迅速枯萎,化作尘埃散去。

眨眼间,整座墓穴除了一个棺椁外,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

“喀拉——”

隔着重重的石壁,荀妙菱却仿佛听见了天空中传来的一道咆哮的雷声。

天道疑似破防了。

不如说是神皇残留下来的意识彻底破防。

荀妙菱已经夺走祂的神器,毁掉祂用来执行计划的傀儡(指林尧),现在还彻底清理了祂的复活手段。

可天道能怎么办呢?

阻止神明复活,这可不算违背天道意志。

神皇当初以自己的神力建立起天道规则,但天道却也不是任祂使用的工具。在职权之外,祂无能为力。

不过麻烦事也会随之而来。

荀妙菱心知,神皇复活的希望被她彻底摧毁,神皇肯定想带着她一起死。那么,无论是她夺取神器的事,亦或是林尧巫族转世的身份,大抵都要瞒不住了。

天庭必然向他们发难。

接下来,就看簇幽那边的动作快不快了。

……

另一头,魔域之中。

簇幽得了桑祁的残魂,一刻不敢耽误,赶忙去向魔主岁渊禀报。

此时的岁渊依旧被困在伏魔钟里。

他被锁在无尽无尽的劫火中煎熬,神智疯癫,如同被炮烙的野兽般不断地嘶吼着。

但在听见簇幽报到“桑祁”二字时,他却莫名地冷静了下来,一双猩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簇幽的脸——

“魔主,您清醒一些了吗?”簇幽将手中的红色魂体捧高,凑到岁渊面前,不断重复着桑祁的名字,“他是您的兄弟。您还记得吗?”

岁渊那双似燃尽的红烛般死寂又黯淡的眼眸忽而一滞。

接着,他如大梦初醒般,有些笨拙地开口,声音沙哑地像是被最粗粝的砂纸磨过:

“桑……祁?”

“正是。”簇幽狠狠松了口气。

魔主清醒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岁渊盯着那团黯淡的魂体,喃喃道:“这真的是……他?”

簇幽:“千真万确。”不过大部分已经转世了,聚魂旗保下来的是属于桑祁的那部分意识。

大概是桑祁死前执念太深,有记忆的这部分不愿跟着去转世。

他们巫族神魂强大,好处非常明显,坏处也在这里。魂魄的自主性太强了。

簇幽趁机将荀妙菱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原本以为岁渊要质问一些关于计划的细节,或者是认真考虑一番荀妙菱的提议是否可靠。但岁渊却只是盯着她掌心的魂体出了会儿神,然后直接用淡然的语气问道:

“我的吹魂,如今在何处?”

吹魂是岁渊的武器。一对巨斧。从上古时期开始,便随着岁渊南征北战。

岁渊被困在伏魔钟下,而他的武器则被魔族们拼命带回了魔族,镇在魔宫之下。

岁渊提及吹魂,就是准备直接与荀妙菱合作了。

簇幽微愣,随即兴奋一笑——

“待您破钟而出,我随时可以把吹魂带来给您。”

岁渊周身魔气翻涌,简短吐出三个掷地有声的字:“我等着。”

转瞬之间,炽烈火焰升腾而起,将他的身影彻底吞没。

簇幽心满意足地切断通讯,准备去取魔主的吹魂。

吹魂被封印在魔宫的血池中,一旦取出,必定是杀气滔天,群魔沸腾。吹魂出世,魔族们大概也就知道,反攻的时刻到了,随时要准备着与敌人在战场上厮杀。

就在前往血池的路上,簇幽遇见了兆慶。

他如鬼魅般出现,身影轻飘如烟,眉眼狭长,过分苍白的脸上似乎带着微笑。

“这不是我们足智多谋的千面魔君嘛。”他道,“怎么,从溯光城回来了?花了那么多力气铺垫,你是拿到了混天转息轮,还是没拿到?”

簇幽看见他就烦。

她单方面宣布,兆慶已经晋升为她最讨厌的同事,没有之一。

簇幽十分坦然:“神器被荀妙菱抢了。”

“…………”

一阵风吹过。

兆慶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然后整张脸瞬间崩坏。

他当即暴怒:“你怎么——没拿到混天转息轮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关键的神器拱手让给荀妙菱?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就不知道先停止计划回魔域吗?”

簇幽撇过脸:“你好意思说我?你说服林尧加入我们魔族的计划有成功吗?不也一败涂地了。”

她眼中幽光一闪,微微抿了抿唇。

半晌之后,兆慶终于冷静下来,神色冷漠道:“事已至此,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血池。”

“……要取吹魂?”兆慶皱眉,“神器都没到我们手里,你取吹魂做什么?想用吹魂把荀妙菱给砍了?”

簇幽翻了个白眼。

她把和荀妙菱的合作复述一遍,再次见证了兆慶近乎崩溃的表情——

“你是怎么想的?”他五官近乎扭曲地吼道,“荀妙菱的鬼话,你也敢信?”

簇幽十分淡然:“送我们上天庭,杀了那群仙族,对她来说不也是大大的好事?有什么不可信的。”

“那杀光仙族之后呢?”兆慶冷不丁道,“到时候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荀妙菱手握混天转息轮,她能放过我们?”

簇幽没有直接回答。

她平静地看了兆慶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继续走向血池。

“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想必,大部分同族,和她是一样的想法。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不如大家干干净净地,化为一捧灰,自由地消散在人间,和想见的亲朋好友们团聚来的痛快。

何况,身为魔族,他们手上染的血已经数都数不清。唯有复仇是他们最大的夙愿。既然要复仇,又怎么惜身呢?

在她身后,兆慶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眸中似有晦暗的色泽淌过。

下一秒,他转身出手,刀锋破空,青光轻颤,在夜色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被该被偷袭的簇幽却像是早有所料。

她转身,掌心运起魔气,一掌挥去。魔气和刀气相撞,惊起满地尘灰。

“兆慶。”簇幽面无表情地喊他的名字,“这是魔主已经同意的计划,没有你置喙的余地。何况,你在我背后出手,是想做什么?”

兆慶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面色一沉,道:

“你想死,可还有其他人不想死!”

……

夜色渐渐退去,天边泛起鱼肚白。

林尧见荀妙菱连头发都没掉一根,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

“荀师姐,那个……”

“死了。”荀妙菱言简意赅道,“放心,化成灰了,死透了。”

林尧悬着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他与荀妙菱走出神墓。天际泛着微光,将树梢染成冷寂的色调。不时有鸟儿飞出巢穴,在空中化为一个个黑色的小点。林尧望着天边那片朦胧的青灰色,忽然道:

“师姐,我大概猜到是谁把聚魂旗放进那个神墓里的了。”

“是谁?”

“魔君兆慶。”林尧道,“我被他捉走的时候,亲耳听他说过,他知道神墓地存在,也知道我去过神墓。”

林尧拿到聚魂旗的时间太过凑巧,地点也不对劲。

林尧拿到聚魂旗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使用过,而是转手送给荀妙菱,但兆慶捉了林尧张口就管他要聚魂旗,是早就料定聚魂旗在林尧身上——

那只有一个解释。

聚魂旗,就是他放在神墓里的。

他引导林尧进了神墓,在他身上种下神皇的种子。然后顺理成章地让他带走了佩剑、功法、以及聚魂旗等物。

林尧是被兆慶引导入了一个思维误区:他下意识以为,他拿走的这些陪葬品是属于墓室主人的。日后知道了自己是桑祁转世,回想起来,也只会觉得那是巫族的人给他的前世置办的墓穴。

等到他发现,巫族和神族原本不共戴天,巫族根本不可能给族长置办一个名为“神墓”的墓穴时……

他还是他自己吗?

说不定,神皇留下的种子已经在他脑袋里生根发芽了。

荀妙菱听完林尧的话,皱了皱眉。

“我们得通知簇幽。魔君兆慶,是站在神皇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