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有这样的毛病,或许是在仍旧上学的年纪,或者更往前——身体像被禁锢在冰火两重天的炼炉里,有时浑身能烧到40摄氏度,有时却如坠冰渊。

没有规律,无法预测,去过再好的医院也没有哪个医生敢保证能根治,只能靠着药物一年吊着一年。

此刻寒意从骨头的深处叫嚣着沁出,直往全身经脉血液里面钻,有如几千只虫在啃噬蠕动。

俞明玉迅速扒出两粒药片,就着冷水灌下去。

药效至少要十分钟以后才能起作用,他只想快点闭上眼睛,关上灯才发现小狗还傻愣愣地蹲坐在钢琴边。

俞明玉闭了闭眼,从床上扯了条毯子下来裹住狗崽,扔在沙发上。

“困了就睡在这里,不准乱尿,憋不住就叫,也不准上床。”他警告道。

狗没有动,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俞明玉用最后一点耐心从房间的柜子里找了个枕头给他,上床把自己牢牢裹进被子里。

实在是太冷了。

变故发生得这样快,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了床中央粗重的喘息声。

谢安存没想到俞明玉的怪病这么严重,发作也突然,头疼只是个小小的征兆,恐怕现在这样才是发病时最难熬的时候。

失眠是不是也是因为睡觉的时候经常会发这样的病?

谢安存装作自己没听见俞明玉之前的警告,抖了抖毛爬上床。

俞明玉整个人蒙在被子里,这么高的人居然像虾子似的蜷缩着。

里面传来的呼吸声粗重紊乱,吸气短呼气长,大概是真的难受得狠了。

平日里游刃有余的狐狸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谢安存莫名想起曾在他梦中抱着狗伏在地上哭的男孩,弓起的脊背弧度微微颤抖,因为各种各样的疼痛而发出小小的泣声,那模样实在是太漂亮。

就像现在的俞明玉,扒开外面那层坚硬的壳,里面露出的也是血淋淋的血肉。

谢安存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他忍不住趴下来,在被子露出的缝隙里听到了更清晰的粗喘声,只不过俞明玉是背着他的,谢安存没办法看到此时男人的表情。

俞明玉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背后有双黢黑的眼睛一直在紧紧地窥视着自己,宛如一道阴沉的影子,要将自己的痛全部笼罩起来。

过了片刻,药效开始发作,头疼缓解了不少。

俞明玉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想起身再喝口水时,腹部的被子突然被什么东西拱了拱,溜进来一只鬼鬼祟祟的东西。

那只小黑狗有时乖,有时又跟听不懂人话似的,执意往被子里钻,还意图挤进他手里捣乱。

男人的手指冷得像冰,厚重的被子根本没把他捂暖多少,谢安存刚抱上去就冻了个哆嗦。

“走开。”

俞明玉不耐烦,轻轻用手隔开他。

谢安存汪汪轻叫一声,又转到俞明玉脸边,舔了舔他额头上的汗珠。

空气里除了香根草的味道,逐渐多了一股雨后新叶的气息,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浓度。

很熟悉的气味。

上次也是这只狗在爬上床后房间里就突然多出了这股味道,极好闻,更重要的是这味道能让他获得来之不易的困意。

俞明玉掀开被子,转动干涩的眼珠,直直望过来。那眼神很冷,带着怀疑和探究,盯得谢安存后背发怵。

“滚下去。”

谢安存咬咬牙,不肯动,继续从腺体里放出香气。

他的香气能有催眠的作用,但不知道对缓解俞明玉的怪病能不能有点用处。

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有一点效果都比用药干熬着好。

俞明玉伸出手,好像真的要把他丢下床,谢安存吓得脖子一怂,一边急得汪汪叫一边躲。

为什么总是要对这么可爱的小狗狗下毒手,就不能怜香惜玉吗?

谢安存急得冒汗,真怕自己情急之下从喉咙里吼出人声来。

他身体还从来没这么灵活过,小脑和脑干互搏出火星子来,也耐不住俞明玉真心要把他扔下去的一颗心。

情急之下,谢安存脑筋一歪,忽然整个儿趴到俞明玉脸上,八爪鱼似的缠住他。

“汪汪汪!(stop!)”狗大叫一声。

底下的人呼吸一颤,忽然不动了。

这招竟然有效果,谢安存登时有些得意起来,俞总,你也无法抵抗狗肚子的魅力么,天下唯猫肚狗肚如长城坚不可摧!

他肚子上的皮毛比其他地方薄得多,体温也高,触感比新焙出的杏仁绒还要温暖柔软。

俞明玉被这一小块狗肚子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能闻到他身上干燥蓬松的狗味儿和更加浓郁的新叶气。

耳边除了自己的心跳,还有另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急促地共振。

那么热,那么鲜活。

俞明玉不动,谢安存也不敢动。

对方的鼻梁和呼吸弄得他肚皮上特别痒,好在这么一折腾,俞明玉呼吸的频率终于比先前平稳了不少。

维持原身需要消耗很大的精力,谢安存还是只不成熟的魅魔,化型能力也是半吊子,这会儿真的累了,恹恹地趴着当供暖毛巾。

还要坚持和俞明玉跨物种聊天:

“汪汪!(你不动,我也不动,我们就这样和平相处度过暧昧的一个晚上,可以吗?”

和上次一样,困意终于姗姗来迟,不知是药效还是气味的作用,手脚的麻木刺痛感慢慢消退下去。

俞明玉放松地眯了眯眼,手摸到小狗背上轻轻摸了摸,哑声骂:“跟屁虫。”

不知过了多久,谢安存一个激灵怂起耳朵,发现自己也差点睡着了。

肚子底下的呼吸声已经变得轻而长,谢安存从俞明玉脸上跳下来,确定对方已经睡过去后,松了口气。

如果俞明玉再晚睡几分钟,他大概就露陷儿了。

谢安存重新变回人的模样,轻巧地重新钻进被子里。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抱住俞明玉,耳朵贴在胸口听他的心跳。

与心声随之而来的还有肌肉紧实而细腻的触感,谢安存下意识蹭了蹭,抬起头时鼻尖恰好碰上一颗柔软的东西。

“......”

谢安存一怔,随即面红耳赤。

原来俞明玉那里是粉色的啊。

谢安存脸色发红,怕自己在这里再呆下去会忍不住行一些猥琐之事,可下了床又觉得不甘心,脑子里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缓缓转过头,忽然在月色领会到一种别样的亢奋激素,高不可攀的俞明玉私底下也有比普通人还脆弱的一面,弹指可摧。

越珍惜越想摧毁,越渴望越盼其堕落。

什么时候他才能彻底抓住这只不会停下休憩地无脚鸟?

谢安存俯下身,轻轻撩开俞明玉有些汗湿的额发,在他嘴角边落下一个轻吻。

晚安,明玉。

下到一楼,在黑暗中环顾了一圈,谢安存发现这栋小洋楼当真是与众不同。

所有的家具表面都有时间流逝过的陈旧痕迹,似乎好几年没有换过,但都被打理得相当干净。

墙壁也实在不美观,挂了许多水彩笔涂鸦,谢安存凑过去仔细看,都是些杂乱无章的儿童画,不知道的还以为俞明玉在这栋房子里养私生子了。

站在客厅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脚下熟悉的地毯。

正是梦里出现过的那块。

谢安存蹲下去细细查看,花纹和梦里一模一样。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真实的一场梦,祖上都是纯正的魅魔血统,从没有中途和哪只食梦貘生下混血小孩的案例。

还是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梦,而是谁的记忆片段?

这么一想,谢安存忍不住回头看墙壁上的乱涂乱画,这栋房子难道就是俞明玉小时候一直住的地方吗?

一直到现在还让洋楼保持中童年的模样,是出于什么心态?

谢安存的心脏忽然怦怦直跳起来,他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磕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回头一看,正对上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吓得险些大叫出声。

——原来是张遗像。

相册里的女人很年轻也很温雅,似乎刚结束一场比赛,手捧奖杯和鲜花,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月牙般明亮的眼和笑纹与俞明玉有些许相似。

是妈妈吗?

谢安存凑过去看,指尖轻轻摸了摸女人的头发,长得好像确实有点像。

不料相册后面还放着其他东西,谢安存刚碰到相框,后面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一尊通体漆黑的菩萨像,八臂三目,正主底下坐的不是三瓣莲,竟是熊熊烈焰。虽然菩萨神情悲悯,但怎么看怎么诡异,有股凌驾于神性之上的邪劲儿。

盯久了浑身不舒服,谢安存挪开目光,把菩萨像又推了回去。

这难道就是传闻里从漾园地下挖出来的菩萨像吗?

谢安存猛地想起这件传闻,原来不是神婆为了骗人胡诌出来的啊?可为什么这东西被留了下来,还被摆在了客厅里?

这个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只要一下楼梯就能看见,如果不是别人摆的,那只可能是这里的主人有意为之。

一阵寒意悠悠然从谢安存的脊骨窜上天灵盖,他跟这里毫不相关,却好像偶然见发现了这个家粘腻潮湿的一角。

放遗像和菩萨像的桌子在客厅的最北面,站在桌子旁往南看能将整个一楼尽收眼底,也能清楚地监视房子里人的一举一动。

可这栋洋楼里似乎只有俞明玉和一个管理家政的阿姨在住,要通过神像去监视谁?

谢安存习惯性地咬上手指,从指甲盖边撕下一块皮才从恍惚里清醒过来,撇去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应该是他想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