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东海之滨有人忙着登仙, 七星之巅庆贺的人还未散去。
毕竟自从受封之后,乘白羽这个四界共主还未露过面,斋宴一直持续月余。
“左护法, 乘盟主何在?”溟鹏州一小宗门宗主找到蓝当吕询问。
这位宗主粗声粗气:
“我等不远万里前来相贺, 怎么乘盟主却摇席破座?”
“若是不稀罕我等的拥护,就罢了!”
“这是哪里话?”
蓝当吕是敦厚君子,答得彬彬有礼, “今日四方来贺, 庆的是九州四界河清海晏, 众志一心——”
一道阴沉的声音从旁响起:“乘盟主的行踪, 要经你的过问?”
“境主。”蓝当吕执礼。
贺雪权略颔首,攸地飘至这宗主面前三寸,冷声道:
“我从前做盟主,最烦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鼠辈。”
“元婴的修为,对着合体巅峰指手画脚。心里不服气, 面上又不敢明说。”
“你这么爱管闲事, ”
贺雪权满目阴鸷, “不如到三毒境来管?”
“不……”此人原地倒退三步。
“蓝护法, ”
贺雪权口中漫不经心, “记着了?这位的不满,须一言不岔禀报你们盟主。”
“不必!不必!”这宗主脑门子一头汗,悻悻退开。
“多谢境主解围,”
待人走远, 蓝当吕对着贺雪权抱拳, “昔日境主赴三毒境,属下未及远送,今日却也能共聚一堂, 可知四界和睦的盛世指日可待。”
“你心中只有盛世?”
贺雪权低声问,“你们盟主的心愿或许不只是盛世。”
蓝当吕思索一番:“境主是说紫重山?”
贺雪权:“你也知道。”
“盟主凡事坦荡,并不欺三瞒四,”
蓝当吕微微迟疑,“只是如今恐怕还不是好时机。”
“你说说看。”
蓝当吕直言:
“境主也瞧见,九州之上,并不是所有修士都受过盟主的恩惠。"
“尤其地处嘉鸿、雍鸾、溟鹏几州的宗门,他们不与其余三族交界,没历过战事,自然不大记着盟主止戈承平的好处。”
“盟主甫一登位,首先恢复自家声誉门楣?似乎总是显得没有很心系天下。”
又道:
“且当年紫重山的悬案么——当然那时属下还年幼,不闻世事——只是这几百年间仍没有旁的宗门修士飞升,心胸狭窄阴暗之人,免不了仍然心存芥蒂。”
“倘若只有盟主一人还罢了,他们还可隐忍不发,若是开紫重山的山门,收徒传教,恐怕要起风波。”
“这话你对你们盟主说过么?”贺雪权问。
“盟主待属下坦荡交心,曾经相问,我直言不讳。”蓝当吕神色正大。
贺雪权冷眼:“你倒很能秉承仙鼎盟的宗旨。”
蓝当吕笑道:“境主栽培。”
笑意落一落,复道:“一统四界,也曾是境主的心愿。”
“是,我曾心怀此愿。”贺雪权并不避讳。
望一眼满殿的人,人族、妖族、鬼族、魔族混坐一席。
适才祭坛周遭,也是如此。
贺雪权默默。
“无论如何,”蓝当吕道,“是实现了。”
贺雪权仍是沉默。
半晌,道:“不错,是实现了。”
他的理想终于达成。即便不是落在他身上,落在乘白羽身上也是一样。
不禁回想起送乘轻舟回来的那天夜里。
……
受封前两日,入夜。
长星观客居。
李师焉照例不在,沐月修炼去了。
唉,如今老神仙的功力呀,真正不进则退,修习吐纳须百倍勤勉。
长星观的客居内,只有乘白羽一人。
他正在……
煎药。
煎无羁帖。没法子,谁叫他答应李师焉了呢,近来两个人比新相知时还要频繁。
指尖一簇灵力催动,火焰摇摇,药殴内咕咕嘟嘟沸着。
趁着这空隙,乘白羽闲着也是闲着,自百宝囊中抽出一本册子翻看。
这本册子读来并不赏心悦目,甚至颇多晦涩艰难,这是贺雪权拿来的那本,贺临渊的口供。
阿羽也想看话本啊。
可是如今他眼看要加封四界共主,这身份不用白不用,至少重开乘氏山门时,这身份很能用得上。
抓紧吧。
笺供很全,几乎囊括贺临渊一生。
正翻到贺临渊自述攫取瑶光剑阁阁主之位的始末,客居门外响起声音。
叩——叩——
谁啊,大晚上的。
乘白羽继续翻页,半夜叫门还不麻利报上姓名,谁搭理。
叩——叩——
乘白羽手上捏诀,神识探出去。
只见客居门外有一个,不是,有两个,嗯,也不是两个人,他们是……
是一个人,单手提着一只蔫头蔫脑的……
狼?
站着叩门的人是贺雪权。
贺雪权并没有随着从仙鼎盟过来万星崖,不见踪影好几日。
手里的是?
乘白羽心头一跳,身形一闪推开门:“这是?”
“乘轻舟,”
贺雪权提溜着灰狼后颈往前一递,
“在大雪山身受重伤,偶有魔族经过报与我知道,不然冻死在雪地里。你瞧瞧吧。”
很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再细看乘轻舟,根本不只是蔫巴,完全是昏迷不醒。
“……进来吧。”
乘白羽比划两下,没去接,让贺雪权将人安置在外间窗榻上。
随后,乘白羽立在榻边上开始发呆。
“怎么?没得救?”贺雪权冷声问。
“……不是。”
众所周知,望闻问切,医修看家的本领是切脉。
若躺着的乘轻舟是人身,乘白羽哪有二话。
可是,谁来说道说道,狼爪子,脉在哪啊?和人是一样的吗?
乘白羽想一想:
“怎么让他变回来?”
“你们是怎么变的,想变就能变么?”
贺雪权似乎冷漠非常,不屑道:“我自修出气海以后便可随心意变化,谁知道这个蠢货。”
“?”
乘白羽忍不住分辩,
“阿舟自小没接触过旁的狼族族人,我又施过遏骨术,不能纯熟变换也是有的。且不是说他身负重伤么?尚不能清醒,怎么变呢。”
贺雪权哼一声没言语。
乘白羽翻看小狼眼睛,被墨绿的眼珠子嚇一跳,再细看,瞳孔随光而感,应当没有大碍。
“我先喂他一枚璇玑养心丹,”
细心喂下,合着乘轻舟下颌以防噎住,
“护住他的心脉,明日一早若还不能变回人身,我去见风谷主,想她随行之中应有擅岐黄之术的妖修。”
贺雪权仍旧满脸冷凝眼神奚落,似乎很看不上自己这儿子,
吐出两个字:
“拖累。”
“……”
乘白羽不争辩,烛光下,仔细打量榻上之人……狼。
他还没见过乘轻舟化形呢。
乘白羽不是狼族,并不能依凭外表区分他们。
在他看来,所有的灰狼好像都长得一样。
灰狼又称雪狼,在狼族之中体型最大、性情最凶猛。
他们鼻端突出,耳尖而直立,犬齿及裂齿威力惊人,毛粗而长,尾毛尤为丰密。
乘白羽看眼前这头,怎么看,与两百年多前他捡到的那头,怎么像。
也是,亲父子是很像的。
可是不对呀,乘轻舟人形时分明更肖似他的。
“狼族,”
乘白羽开口询问,“怎么判别像与不像?”
贺雪权一时没答。
许久才道:“他与我很像。”
“喔,”
烛火晕在脸上,药香滚在鼻尖,似曾相识的小狼看在眼里,乘白羽泛泛道,
“那你少嫌弃他些,他到大雪山涉险也是为着救人,为着朋友之义。”
说罢乘白羽一愣,轻咳一声补道:“仰赖境主不吝施救,多谢。”
闲话家常一般的态度猛然拉远,变得疏离。
他适才对贺雪权的态度,过于熟稔了。
复拾起书册,乘白羽垂头看书:
“时辰不早了,境主自便。”
贺雪权没有要走的意思,立在原地问:
“这崽子以身涉险,再有缘由,你难道不生气。”
乘白羽摆摆手:
“再生气也要等他伤愈,再与他论对错也不迟。”
“要不然,”
又道,“你若实在看不过去,回头我让他上三毒境请教?”
“你允他去三毒境?”贺雪权不动声色地问。
乘白羽平淡道:“魔界不比鬼界人族踏足不得。”
“是,你说得是,”
贺雪权深吸一口气,“你记得你亲口说的,他此番涉嫌险有苦衷,即便罚他骂他也要等他身上大好。”
“自然,是我亲口说的……”
乘白羽哑然,抬起眼睛,“先前你作色,是怕我生他的气?引我把话堵上?”
“是,莫怪我,”
贺雪权满身的漠视放下,显出诚恳,“这孩子有些缺历练,我怕他总是惹你生气。”
“……你放心,我一碗水尽量端得平,”
看贺雪权一眼,乘轻舟噎住,“你在看什么?”
贺雪权一直在看他。
“阿羽,”
贺雪权形容难以言描,“你我也有心平气和谈论养育孩子的一天。”
“……”乘白羽不置可否。
两厢无话,送客。
贺雪权转身向门外走去。
将将推开门,屋内传来一阵响声,仿似书册落地的响声,
“阿羽?”贺雪权回头看。
榻边桌案旁,乘白羽视线木然,钉在书册上一动不动。
贺雪权心头怪异之感愈重:“怎么了?阿舟的伤有变?”
乘白羽的嘴唇略动一动,面容苍白如遭雷亟,而后哇地一口鲜血喷出,险些一头栽到榻上。
“灵溪……”
“谶文……”
他嘴唇翕忽,声如淬铁。
“到底怎么回事?”贺雪权抢到近前叩住他的脉。
乘白羽无知无觉,弯腰拾起地上的册子。
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贺雪权掌心,忘记挣脱,目光一遍又一遍逡巡在书页上,犹如镌刻。
半晌,乘白羽低低道:
“带……”
贺雪权俯身:“你说什么?”
“带我走。”
他的唇角血色殷殷,目中泠光寂寂,满是灰烬。
他对贺雪权说:带我走。
倘若乘白羽说的是,你走。
贺雪权决计不会听。
可他说的是带我走。
戍时三刻,蓝当吕接着传信疾奔至盟主住处,看清楚人以后大惊:
“贪狼魔君?”
贺雪权一指窗榻:“烦你看顾乘轻舟,天亮时若还未转醒,速向风谷主求助。”
乘白羽垂着脸呆立一旁,手里捏着一本册子不做声。
“……盟主,”
蓝当吕神色复杂,“倘若李阁主归来相问,属下当如何作答?”
乘白羽道:“就说我回盟中晏飨殿取药材。”
“是,属下遵命。”
……
驾夜厌,出雍鸾,贺雪权将人带到紫重山。
不是前山的承风学宫,而是直接飞到乘氏宗门门前。
乘白羽稍稍回神:
“这里封山许久,”
看一眼贺雪权,“你怎知我能重启山门?”
这里寻常修士来看,不过一片断壁残垣。
贺雪权沉默着退到一旁。
勉力振着精神,乘白羽施展生水术,山门大启。
摧折的檐梁重新挺立,衰败的屋舍现出原貌,昔日繁盛景象只在一指之间。
乘白羽脸色愈白。
“回后山?”贺雪权询问。
“嗯。”
缓步走进少时住所,乘白羽呆立在门首处一动不动,贺雪权拽他手臂引他到榻上安坐。
“你别锁内府,我看看你吐血是怎么回事。”
贺雪权脸对脸坐下,搭上他的脉门。
他挣开,手揣进袖子里。
他的面颊白得可怕,近乎透明,嘴唇显出不祥的青白色,
贺雪权加重语气:
“你这样子,稍一不慎会跌境界,你让我给你看看。”
乘白羽没言语。
“或者到底发生何事,你与我说说?你这样撑不住。”
乘白羽仍旧没说话。
贺雪权皱眉,盯他的脸盯一刻,见他还是那副惊骇模样,叹口气,手上捏诀将房中几盏烛火点亮。
咻——
乘白羽也捏诀,刚刚燃起的灯烛灭掉,房中复归黑暗,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整个人身体一塌,倚到贺雪权肩上。
贺雪权心神巨震,小心翼翼张开手臂环住他。
是不舍得说话的,不舍得也不敢,万一呢?这万一是一场梦。不敢高声语。
奇怪,秋高气爽的地气,乘白羽也亲口说过不再畏寒,可是,怀里的人周身冰凉。
不是寻常的那种凉,是一种不沾人气儿一样的凉。
贺雪权心下一惊,轻声问:“冷么?”
斯人不语,贺雪权压抑着呼吸又问:“究竟何事?”
“嘘,”
乘白羽声气微弱,“别说话,别问。”
贺雪权依言,双唇紧闭手臂环紧。
银蝉清晖袅袅,透过窗棂洒入屋内,铺在乘白羽如匹的墨发上。
贺雪权忍耐再三,无果,颤着手抚上他的发。
他没有拒绝。
刹那间贺雪权心头紧抽一口气,呼出又屏住。
不知过去多久,
乘白羽忽然出声:“是否有时候,你也会体察一些命定之感?”
贺雪权一窒,不动声色:“天道善恶,报应因果,自是命定。”
乘白羽闷声笑道:“也感到束缚吧。”
他在笑,细品之下这笑多无奈。
贺雪权:
“确有此感。到魔界以后,反而好一些。”
“?什么意思?”
乘白羽声线总算染上些许生机,“我怎么听着这话另有他意?”
“并没有。”贺雪权矢口否认。
“……行吧。”
说着乘白羽要坐直身体。
被贺雪权按住。
“你在那本书册里看见什么,事关李师焉?”贺雪权问。
“……”
“你如何得知,”
乘白羽问,“还有紫重山,你怎知我一人之力即可启封。”
贺雪权只道:“若非与他有关,你怎会想着逃。”
“给我瞧瞧?”
贺雪权摊开手心,“若没认错,是我呈来的那份贺临渊口供吧?总要让我看一眼,给我个自陈清白的机会,你难道不怀疑是我故意写的?”
“……你故意写的?”乘白羽喃喃。
“嗯,看样子你气得不轻,你难道不怀疑是我暗中挑拨?”
乘白羽霍地坐直,万籁俱寂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喧嚣万顷,将信将疑,抬手将书册递给贺临渊。
不过甫一递过去,他眼中重暗淡,摇头苦笑:“不是你。”
?
贺雪权心说你当我是什么好人。
若能捉住姓李的错处,看我不……
待看清手中册子写的东西,贺雪权遽然怔住。
「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虽仰承血脉,然子孙无德……」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
谶文的撰写者是个高人,名号是……
“这是,贺临渊偶然间得到的谶文,据闻是高人所书,”
前后翻翻,贺雪权肯定道,“他伙同当时几个老家伙,参详之下,认为这上面说的是乘氏。”
似有所感,贺雪权倒抽一口冷气:“难道灵溪天师正是李师焉?”
乘白羽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是。”
无限黯然,一生只此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