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相较于第一场策论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第二场策论可就要平淡得多了——或者说,要静水流深、暗潮涌动得多。
显然,这并非是儒生们一夜之间学会了克己复礼, 而纯粹是因为吸取了教训的小霍将军严加防范,管控有功之故——他这一次加派了足足一倍的人手, 一对一的专门盯防这些要翻天的文人, 稍有不对立刻格挡, 全力将一切冲突按捺在萌芽阶段, 绝不给半点可乘之机。
只能说还好, 以大汉朝廷的制度,受天子召问踏入禁中,都要提前解下佩戴的刀剑与弓矢, 所以打起架来风险还算可控,多加人手总能按住;要是天子宠命优渥, 真的允许这些人“剑履上殿”, 恐怕闹出的事情之大,就真的无可想象了!
无论怎么样讲, 在不惜成本, 重点盯防之后, 第二场策论还是顺顺堂堂、平平静静的进行了。开考半个时辰都没有出任何状况,而全程坐守的霍去病收到回报, 也真正是心中一落, 勉强松了半口气下来。
但很快, 小霍将军就发现他这口气实在松得太早了。
——总之,作为这一次策问的真正主角, 皇帝今天却显得相当之闲散,甚至闲散过头了——他慢腾腾起来, 慢腾腾吃完朝食,领着一群人慢腾腾看完了军中例行的操练,在微风吹拂中静静发了一会呆,忽然道:
“我们去看一看策论吧。”
霍将军:?
霍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许是出于某种微薄的侥幸,他迟疑片刻,还是低声发问:
“陛下说什么?”
“朕说。”皇帝道:“横竖也没有事情可做,不如到策问的现场去看上一看,也算朕关怀关怀这些儒生,见识一下他们的大作。”
霍将军:???!
——不是,陛下是认真的吗?陛下真不是在开玩笑吗?陛下你这说得是人话吗?!
什么叫没有事情可做?现在场上看起来倒是风平浪静、一切无事,但那纯粹只是霍去病派人硬压而已;这种平衡之脆弱不言而喻,一旦皇帝亲临现场,那压抑的儒生被骤然刺激,真不知要搞出什么样的大事——如此一来,他辛辛苦苦布置的一切防护措施,恐怕立刻就要宣告崩溃了!
上面一拍头,下面跑断腿;最气人的是,下面费力巴劲跑断了腿把事情办成了,上面又再拍脑袋把主意一改,不但先前的一切努力尽数作废,而且还要给你添上无穷无尽的新麻烦——这谁顶得住?
说实话,也就是小霍将军深受君恩,忠义之念,扎根已深,否则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就算面上不显,私下里也是要大加腹诽,要在网上匿名吐槽“救命啊谁来管一管我的奇葩巨婴领导”的。但现在——现在他只能茫然四顾,期望能够一个好人从天而降,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但很可惜,这个世界总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站在一旁的大将军倒是有资格插话,但嘴唇动了一动,却一句也憋不出来——天子与士人论证是三代就传下来的习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哪里还能有什么说辞能阻止?
微妙的沉默了片刻以后,身后的穆姓方士忽然开口了:
“现在儒生们还在忙着构思吧?贸然入场,似乎会打搅他们的思路,是不是要等一等再去呢?”
这一句话真如天籁,以至于霍将军忍不住向方士送去了感激的一瞥。但天子略不以为意:
“怎么就打搅了?司马相如曾经为朕草写诏书,一边下笔还可以一边与侍中们谈笑议论,一点也不耽搁功夫。现在朕只不过去看上一看,又有什么妨碍?”
——那能一样吗?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和司马相如比较文字功夫?!
穆祺道:“……可是——”
“怎么,你还有别的见解?”
——怎么,你在文学上比朕、比司马相如还更加高明?
穆祺噎住了。
还好,虽然最终没有拦住,但在反复尝试之后,刘先生终于表现出了并不多的良心;他同意调整方式,不再大剌剌直接往考场里冲(这么搞非引起骚动不可),而是分批召见,逐一料理,至少给侍卫们腾出缓冲的时间;同时又晓谕儒生,警告他们在见面时一定要克制自己,谨守君臣的礼节。
但很可惜,这种告示的结果看起来还不如狗屁。皇帝带着一行人施施然抵达军营,施施然召见了第一波儒生,先是象征性的问了问起居,然后和蔼可亲的询问第一个交卷的先行者:
“关于这一回的策论,足下都有些什么见解呀?”
能够御前回话,阐明己见,真是此生意料不到的荣光;这位从山东赶来的儒生激动得浑身发抖,立刻匍匐下去,开始高声解释自己写的策论——山东的口音略为晦涩,上面只能听个模模糊糊,所谓:
“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以天而视,寄天而听——”
还没说完一半,等在后面的燕地儒生忍耐不住,几乎是暴跳上前,厉声大喝:
“住嘴,你这异端杂种!安敢于天子之前,妄进邪说?!”
说罢,他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凌厉而又凄切,仿佛泣血:
“如此邪说,岂可张狂?亵渎圣听,罪不容诛,臣请诛杀此獠!”
尖声高亢,回响不绝,站在旁边的穆祺都被吓了一跳,心想辨经就辨经,怎么一上来就开大?!
坐在上首的皇帝调整了一下屁股。他的经学造诣当然远胜穆氏,但听到现在也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呢:
“……怎么了?”
“陛下,此人面谀心险,口中念诵的孔学,心中藏的却是申韩刻薄之说,小人行径,可耻之至——”
哼,除你儒籍!
大汉惩于前秦之弊,明面上一直对申韩法家的学说确实持相当的否定态度。在天子面前论述申韩之道,确实是不小的罪过。被指责的儒生不能忍受,立刻回嘴:
“荒谬!污蔑!我何时藏了申韩之说?”
“还敢在天子面前狡辩!”他的对家冷笑一声:“什么叫‘以天而视,寄天而听’?这句话恐怕是化用的《韩非子》吧——‘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你当我看不出你的花招!”
被指责的儒生脸色倏然一变,显然意识到了不对。但很可惜,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在皇帝面前化用《韩非子》就是个麻烦;眼见左右侍卫已经要拉人,儒生绝望之下,悍然反击:
“你的策问,不也同样是异端邪说?!安敢在此狂吠!”
“你少在这里胡乱攀咬——”
“你写的是什么?天道之常,阴阳二气!”被打入申韩之学的儒生不管不顾,厉声大叫:“将天道纯纯归为阴阳,不是异端是什么?!”
“放肆!这是发扬自董仲舒董博士的见解,凭你也配非议他老人家?!”
“是吗?”儒生大声冷笑:“天地纯纯是阴阳二气,那天道的心在哪里?!天地只是两股气化生,那岂非是无知无觉,无善无恶,无是无非!归根到底,不就是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还说你不是老子的人!”
哼哼,反弹!除你儒籍!
被反弹到的对家反应不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几乎不可思议——混账,你居然敢用我的咒语对付我?!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仍然极有张力,信息量大到爆表。以至于负责控制秩序的几个侍卫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左右张望——
他们现在该抓谁?
坐在上面的天子懒洋洋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悠然,似乎丝毫没有被这激烈亢奋的场景打搅到一点:
“把他们都拖下去。”皇帝道:“另外再换一批。”
如果从辨经的角度讲,那这一回的召见简直是失败至极,每一批儒生辩着辩着总要大吵特吵,哪怕当着皇帝也绝不收敛,有躁动者甚至大吼一声,直扑论敌,俨然要把“论道”变成“抡道”,动嘴变成动手;还好警戒在侧的小霍将军眼疾手快,一脚把人绊倒,直接送下去严加看管;总之,接见的营帐搞得鸡飞狗跳,嚎叫连天——完全是一通胡闹;真不知道史书工笔,将来会如何记载这样的魔幻场景呢?
不过,如果换个角度,从解闷取乐的方向去讲,那整整一天的召见就非常之有趣了,有趣到皇帝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第二天居然又对大将军下令:
“我们再找几个儒生来玩——我是说,来听一听策问吧!”
卫大将军:…………?
大将军沉默片刻,只能低声道:“回圣上的话。恐怕剩下的儒生已经不太多了。”
“不太多了?”
皇帝愣了一愣,略微一想,发现情况还真是这样——如果从第一场策论算起,那么因为搅扰考场秩序被抓起来打屁股的有七八人;胡说八道乱搞神创论,现在还在小房间里就创世神灵问题激烈斗争的十一二人;嗯编圣人语录被直接囚禁的有二三十人;此次召唤来的儒生已经去了一小半,力度可谓猛烈。
而到了第二次策论,情况则更为严重——经过冗长辩论之后,他们成功的在两百多名儒生中抓出五六十个申韩余孽、七八十个老庄间谍、不计其数的阴阳异端——到现在为止,好像真没有几个幸运儿还能坚挺的了。
人数太少,辨经也没有意思。不过,这也难不倒皇帝陛下,他迅速做出了决断:
“既然这样,就再发一份求贤诏。先前只是寓居关中的儒生来此策问,现在关外的儒生也可以来嘛!朕广开言路,来者一律不拒。”
说实话,这真有点过分了。卫青愕然之余,苦思冥想,很想在私下里做一点进谏,提醒陛下“玩物丧志,玩人丧德”,不宜如此轻佻;但踌躇良久,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众所周知,当今天子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一向是非常擅长转移话题、逆转责任的。
不过还好,事情总还没有到这一步。因为当天下午,留守长安的羽林郎们快马入营,送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在得知天子策问的经过之后,大儒董仲舒已经让弟子备齐车马,亲自往军中赶来了。
听闻消息,穆祺当即出声感慨:“哇喔,终于打到大boss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