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值得吗?”
火把插在城楼上,歪歪斜斜,投下来惨淡的光影,裴恕拂了拂衣袖,却在这时,看见一小片光,照住王十六的脖颈。
深深一道伤痕环住,凹下去,又在咽喉处渗了血,高高肿起,让他突然之间心惊肉跳,问出了声:“谁伤的你?”
王十六听见他声音里的急切,方才的嫌恶不见了,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火光,似乎也有了温度。薛临,她的薛临,回来了。王十六哽咽着,握住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裴恕甩了一下,许是不够用力,便也没能甩开,她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指骨纤细,努力着,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心里突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动作,也许她之前,曾与别人做过无数次。
“娘子,”城门内有人喊,裴恕回头,周青打马奔来,一把抱起她,“快走!”
手上一空,那冰凉的温度消失了,裴恕下意识地追上一步,那马走得飞快,她从周青身前回头,喑哑的声:“哥哥,王焕要杀我。”
身后蹄声杂沓,王焕提刀追了出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断,裴恕横身上前拦住:“都知,方才的文书,还需签花押。”
“姓名都签过了,一个花押,有什么要紧?”王焕不得不停住,抬眼望去,王十六已经逃进了洺州军营,那里有人迎住,是黄靖,护着她往里面去了,“让开!”
“按规制,须得签花押。”裴恕递过文书。
火光飘摇,照着文书末尾的署名,签不签花押,确实没什么要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深夜叫开城门,只为补上这无谓的一笔。
王焕胡乱画上花押,再要追过去拿人时,裴恕纹风不动,牢牢挡在身前。心念一时转动,王焕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家十六,以后就交给你了。”
裴恕皱眉,他拨马回头,一道烟奔回城中。
轰隆一声,城门关闭,裴恕转回身,王十六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黄靖给她安排了去处。
那道伤,从咽喉处勒紧,向后颈交叉,他曾在御史台待过一阵子,认得出是勒伤,而且,下了狠手。
但是方才,王焕又那么说。是真要杀她,还是又一出苦肉计?
洺州军营。
金疮药敷了厚厚一层,锦新收着力气,一点点细细包扎,王十六靠在榻边仰着头,伤口是疼的,心里是软的,反反复复,只想着裴恕方才的模样。
那双眼望着她时,第一次,有了温度。
从前他不信她,处处防着她,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从来没骗过他,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守护他?
门外有脚步声,是他,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已
经足够她认得出他的脚步声。王十六一骨碌起身,边上周青着急着,连忙来扶:“娘子慢些!”
王十六已经跑出去了,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密密层层,夜色中虚虚的影子,他素色的衣袍在远处一晃,转进帐篷后浓黑的夜色,王十六飞跑着:“哥哥,等等!”
裴恕听见了,步子不停,径直走进帐篷。
王十六追到近前,又被侍卫拦住,隔着门唤他:“哥哥,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要说什么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想到的便是,她要进去,她要看着那双眼睛,她要那熟悉温暖的目光抚慰她,给她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回应,只有侍卫面露尴尬,低头守在两边。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让我进去吧。”
门开了,郭俭走出来:“郎君还有公务,女郎请回吧。”
他关上门走了,王十六从一闪而逝的门缝里,看见案上的烛台,一排三支银烛,裴恕的脸落在光影里,眉睫低垂,投下悠长的阴影。
真像啊,只要稍稍移一下目光,只看鼻子以上的部分,那么,就是她的薛临,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王十六在无法抵抗的眷恋中湿着眼,为什么?方才他明明那样看她,为什么现在,又对她这样冷淡?
门内,裴恕拿过卷册,推演军情。
往日里一目十行,此时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心绪却始终不能投入。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听得出是受伤不轻。她突然没了动静,不叫他,也没敲门,她走了吗?
不,应该没走,她一向固执霸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她这些天口口声声,只要他带她走。
突如其来的焦躁,裴恕合上卷册,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黄靖来了。
门外,王十六也看见了,福身行礼:“王十六谢过黄伯伯救护之恩。”
她从前只见过黄靖两三次,是在南山的时候,黄靖公务之余,会到南山探访薛演,把臂同游。那时候母亲害怕被王焕发现行踪,总是深居简出,黄靖隐约知道有她们这两个人,偶尔碰见了会点头致意,却从不曾盘问过她们的来历。
她也从不曾想到,会是黄靖,昨日今日,一再照拂。
“不打紧,举手之劳。”黄靖虚虚一扶,手没到跟前便缩了回去,“快回去好好养伤吧,夜深了,裴公还有公事,怕是不能相见。”
他推门进去,王十六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了裴恕,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对着她,垂手立在案前。
就连这如松如柏的背影,也那样像他。烛光一闪,黄靖关上了门。
“裴公,”压低声音,不想外面的人听见,“她还在在外面等着,她伤得很重,要么去看看她?”
“不必,”若是心软见了,她越发会纠缠不休。裴恕下意识地向外面看一眼,门关着,其实并不能看见,“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安置王十六。”
门外。
“娘子,”周青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披风,“快回去吧,夜里冷,你还受着伤。”
是很冷了,地面上厚厚一层霜,今年的天时,比往年冷得要早。王十六接过来披上,脖子疼得厉害,领口没法拢,只能用手握着:“你回去吧。”
“娘子不回,我也不回。”周青便也站在她旁边,夜风冷嗖嗖地往衣裳里钻,她脖子上的伤包了几层,高高鼓着,让人突然恨怒心疼到极点,嘶哑了声音,“值得吗?”
王十六抬头,他低着头红着眼:“为了一个假货,值得吗?”
门内。
“此次平定王焕之乱,王十六出力颇多,我打算回京面圣之时,为她请一个封赏,有陛下的封赏傍身,王焕应当不敢轻易动她。”裴恕思忖着,手指下意识地轻敲书案,“她与王存中颇有姐弟之情,到时候回了魏州,王存中应当也能庇护她。”
可他们这些明眼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十六之所以背叛王焕,豁出性命来帮官军,全是为了他。那时候两军阵前王焕亲口提亲,王十六又口口声声要他带她走,又怎么肯回魏州?黄靖踌躇着,半晌:“要是,她不肯回魏州呢?”
门外。
王十六怔了下,没有说话。
她瞒不过周青,周青跟着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心事,何况裴恕,跟薛临生得那样像。
低头拢着披风的领口,心里煎熬迷茫,半天理不清个头绪,周青还在说话,压低着声音:“他哪比得上郎君一根手指头?郎君待娘子如珠似宝,他是怎么对娘子的!”
他是怎么对她的?肩上的伤,脖子上的伤,新伤旧伤加起来,不及他的冷淡,更能伤人。
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他说。那么多眼睛,那么多耳朵,他一心一意想甩开她,他从不曾顾忌过这些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羞辱。
“娘子,我们回南山去吧,”周青还在劝,嘶哑哽咽的声,“为了这个人,不值得。”
门内。
裴恕模糊听见外面有男子的语声,想来是周青,她做事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却又总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真是古怪。
发散的思绪迅速归拢到正事上:“要是她不肯回魏州,便是上次我与你商议的,你收她为义女,我依旧会为她请封赏,若她出嫁,我也会为她添妆。”
出嫁。黄靖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薛临。从前他不怎么留意,但永年围城之时,他亲眼看见王十六去刺史府找过薛临,他两个躲在墙后说话,那样子,很亲密。
烛花忽地爆了一下,裴恕低头,黄靖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是一跳。从这个角度看,他与薛临,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同样是骨秀神清,同样是浓睫凤目,长眉入鬓。
让他恍惚想起,裴恕的母亲,与薛临的母亲,好像是表姊妹。这样算的话,他与薛临也算是远房表亲,表兄弟之间生得相像,是不是,也不算奇怪?黄靖踌躇着:“要是她,还是不肯呢?”
啪,烛花又爆了一下,裴恕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门外。
王十六借着灯火,看见周青赤红的眼。他为她伤心,亦为她不平,他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她只是拼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一切还能抓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为我自己。”
“娘子,”周青恍惚觉得听懂了,细想又不很懂,在怅惘和无奈中喃喃念着,“娘子。”
门内。
烛花又爆了一次,太久没剪,火焰都有点昏黄。裴恕拿起烛剪,嚓一声剪断。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大约,还是不肯的。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她若是还不肯,就随她去吧。”
他为她筹划这么多,仁至义尽,他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裴公,”黄靖唤了一声,想说王十六唯一想要的,就是跟着他,但这件事,他岂会不知道?他当众拒绝几次,态度狠绝,事已至此,他这个局外人,又能说什么,“那么,到跟前再看吧。”
嚓,裴恕又剪去一截烛花,剪得狠了,火焰一下子缩到极短,黑沉沉的笼着,让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绪,无端也有点发沉。
***
悠悠荡荡,四更的刁斗响起,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动静,大约是魏博兵在收拾行装,王十六动了动站得酸麻的腿,冷得很,从里到外凉透了,连心口都是冰的,疼的。
门还紧紧关着,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他只是不肯见她。
“回去吧,”周青不知第几次来劝,“娘子,你的伤……”
王十六听得出他压在嗓子里的哽咽,每次她有什么,周青总是比她更难过。生平亲近熟悉的男子,薛临宽厚包容,是父亲是兄长更是爱人,周青赤诚柔软,许是身份所限,明明比她大两岁,却像是弟弟一般,对她存着敬畏。唯独裴恕。
她从不曾被人这般冷淡,这般厌弃。她从不曾看懂过他,她跌跌撞撞,拼上所有的力气靠近,换来的,只是遍体鳞伤。
值得吗?自己也说不清。她拼命想抓住,却像手中握沙,什么也没能抓住。
懒懒转身,却在这时,身后一丝风起,门开了。
王十六在惊喜中回头,黄靖低着头从里面出来,门没有关,裴恕站在门内,凤目幽深,恰恰看过来。
目光
一刹那碰上,裴恕立刻移开,伸手关门时,她已经追了过来:“哥哥别走!”
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强烈了,她看着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灯火照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她脸色苍白到极点,就连一向嫣红的唇此时也失了颜色,憔悴支离,即将凋谢的花。
就算是苦肉计,这个苦,也真是个大大的苦头,她好像,还有很严重的心疾。
侍卫还要再拦,裴恕抬手止住,刹那间突然有点想问,值得吗?假如不是苦肉计,那么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值得吗?
“哥哥,”王十六一个箭步跨进来,等了太久,伤得太重,眼前突如其来一阵眩晕,下意识地伸手抓他,“王焕要杀我,我不能回魏州,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疑心掺杂在晦涩难明的情绪里,扭曲生长,裴恕闪身躲开:“我不会带你。”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灯火朦胧着晕成一片,他的脸在其中放大,晕染,越来越模糊,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再又伸手,想要握住他,“哥哥,我……”
她突然软软倒了下去。
指尖在最后一刻,触到他的手,划着冰冷的弧线拖下去,裴恕下意识地去扶:“王观潮。”
“娘子!”周青抢进来,一把推开他,“让开!”
裴恕在后退中扶住书案,灯影一晃,周青抱起她,冲了出去:“来人,传医师!”
从手背到手腕,一线陌生的凉,是她指尖留下的触感,心跳快着,裴恕快步追出去,周青跑得很急,一闪没进了黑暗。
眼前残留着她最后的影像,双目紧闭,手从周青怀里垂下来,失去了所有生机,无力地垂着。
“传医士,快。”裴恕吩咐着,紧跟着便想到,行军之中诸事从简,配备的医士也都是擅长处理外伤的,她如果不是外伤引起的病症,只怕,治不好。“快马去永年,请治心疾的大夫,快!”
周青飞快跑回帐篷,砰一声踢开门:“水!”
锦新飞跑着上前,军营里诸事简陋,水也只是一盏发黄的冷水,周青接过来,掏出丸药往王十六嘴里塞,又将水盏送在她嘴边,她在昏迷中不知道吞咽,水流下来,打湿了脖子上的包扎。
“我来,”锦新见他手抖得厉害,连忙接过水盏,从他怀里接过王十六搂在怀里,慢慢灌进去一点水。
药丸卡在喉咙里,并不能咽下去,周青语声里带着颤抖:“不行,这样不行。”
蓦地想起永年城破后王十六挨了王焕鞭打,受伤昏迷时,请来的大夫摇着头叹息:“小娘子娘胎里就有病症,这次又伤到了心脉……今后万万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劳累奔波,尤其不能再受伤,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啊。”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奔波劳累,尤其不能再受伤,可自从遇到了裴恕,大喜大悲,奔波劳累,甚至还为了裴恕,受了这么多伤。
一时间痛恨到了极点,突然听见门外裴恕的低低的语声:“用水化开了再喂。”
周清抬头,他带着两名医士进来,波澜不惊的从容:“去为王女郎诊脉。”
周青狠狠瞪他一眼,掏出一丸药,在水盏里化开。
裴恕远远站着,就着案上那半支残烛,看着王十六。
锦新在喂她吃药,羹匙舀起一勺,到嘴边总要流出来大半,她一动不动靠在锦新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么安静,那么脆弱,那么让他,不习惯。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动的,骑着马,挥着鞭子,在跑,在冲,激烈着要打要杀,或是蛮横着,用无数方式纠缠他。
她好像永远都不能安静,永远都在争什么,抢什么,勉强什么,她好像活得很用力,那是他不喜欢的一种姿态,但此刻她这样安静,又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习惯了她那么用力地活着。
那盏药水终于喂完了,她依旧没有醒,锦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医士上前诊脉,周青跪在榻边,红着眼梢,看着她苍白中透着淡淡灰色的脸。
裴恕便也默默看着。屋里安静到了极点,让人蓦地想起潜入洺州那天,仓促布置的灵堂里也是这样安静,妹妹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泛着灰色的脸。
“裴使节,”医士终于诊完脉,带着忐忑,“小娘子除了外伤,好像还有什么内伤,在下不擅长这个,诊断不出来,不敢用药。”
“我去求王焕,”周青霍地站起身,“城里有医士。”
“我已派人去永年请大夫,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到。”裴恕道。
“明天上午?”周青恨恨说道,“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王焕的大夫,你敢用吗?”裴恕看他一眼。他也正是顾虑这个,所以才派人去永年。
周青心中一凛。先前或者能信,但今夜,王焕是真的起了杀心。那道伤那么深,一看就知道下了死手,要不是锦新发现不对,让侍卫闯进大牢放他出来,也许刚才,他的娘子,就在劫难逃了。
周青心如刀割,慢慢蹲低,握住王十六冰冷的手。
裴恕依旧站在原处,心绪缭乱着,看着王十六。
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脸。他一直疑心她是使苦肉计,但现在,他是真的希望,她是用苦肉计。
在晦涩难言的情绪里,低低唤了声:“王观潮。”
王十六在混沌中。
到处都是狰狞的血色,到处都是永年城那日的夕阳,铺天盖地的火光。她徒劳地奔波着,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总觉得要去哪里,要找什么人,找到了,从此就好了。
可腿沉得像是钉在了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也抬不动,急躁迷茫到了极点,在即将把人逼疯的寂静中拼命想要喊叫,突然听见极远处似有似无,有人在唤:“王观潮。”
王观潮。
迷乱的心境突然清醒。她知道她要找谁了,薛临。
王观潮,薛临给她的名字,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哥哥,是你在叫我吗?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榻前,周青惊喜地叫了一声:“娘子好像眨了下眼睛!”
是好像动了下,他也看见她眼下的阴影,细细一颤。难道方才叫她名字,是有用的?裴恕凑近了,微微俯身:“王观潮。”
洺水城中。
“节帅,”陈泽匆匆走来,“预计到辰时能收拾完启程。”
王焕点点头,忽地说道:“王崇义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去长安。”
去长安,就是变相夺了兵权,回不回得来另说,就算回得来,能不能再拿回兵权又是两说,王崇义一向狡诈,绝不会这么容易答应。
“王崇义眼下还不知道节帅的安排,”陈泽道,“不如先备好人手,若是他痛痛快快去了最好,如若不然,便制住他。”
“就是这样吧,你去安排些妥当的人手。”王焕眯了眯眼睛,“那个逆女,还在裴恕那里?”
那时候,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甚至追到城门外时,他还是一心想要杀她,但几次迁延,到这时候就有点反复,须知打仗,向来都是要一鼓作气才成。“当初就该杀了她。”
陈泽顿了顿,不是很确定他的心思,便劝解道:“眼下十六娘子跟裴恕在一处,这门亲事,总还是有指望。”
“没指望,一个男人,但凡对女人有一丁点怜悯,就不会当着她父亲,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么难听的话。”王焕冷冷道,“那个蠢货识人不清,只会害我,传令下去,以后再见到王十六,立刻绑了!”
往榻上一倒:“你退下吧,我要眯一会儿。”
明天撤兵,有裴恕在,有李孝忠插了一脚,还有王崇义要收拾,他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洺州军营。
裴恕走近些,又唤一声:“王观潮,醒醒。”
那纤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唤微微一颤,裴恕屏住呼吸。
混沌之中,似乎有天光一闪,王十六拼着全部力气,努力向跟前去
。
哥哥,是你吗,你来找我了?
激荡的头脑却在这时骤然一凉。不是薛临,私下里两人独处,薛临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而是会轻轻柔柔,唤她阿潮。
不是薛临,是谁,冒充他的样子,来骗她?
“王观潮。”裴恕又唤一声。
“郎君,”侍从寻过来,在门外回禀,“黄刺史和众位官员都已到齐,等郎君布置撤军的事。”
裴恕顿了顿,站起身来。
此处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她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人。明日王焕撤军,千头万绪,无数枝节,都还等着他去布置,他该走了。
快步离开,衣袖带风,撩起极淡的柏子香气,掺在浓重的血腥味里,让这夜色,也平添了几分狰狞。
翌日,辰时。
洺水城大门敞开,魏博大军排着阵列,依序撤出,通往魏博的大道上,裴恕负手而立,沉默地望着。
人马精壮,进退有序。王焕虽然吃了败仗,但他麾下的魏博军主力,依旧是天下最强悍的军队之一。
“哟,裴老弟呀,”王焕催马从城中出来,伸手要拍他的肩,“我家十六在你那儿过了两夜了,有劳你照顾得好。”
裴恕沉肩躲过,眼前闪过王十六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她至今还没有醒,永年的大夫也还没有赶到。思绪只是一掠,立刻又收回来:“王女郎这两天有文达先生照拂,都知请放心。”
“说是她舅舅照顾,其实谁不知道,她只是要找你。”王焕笑着,“我知道你瞧不上她,嫌她脾气坏,嫌她疯疯癫癫的,不过没关系,她活不了多久,这门亲事划算得很,等你腻烦的时候,也许正好来得及换一个。”
他刚找到她时,就听大夫说过,她从娘胎里就带着心疾,王崇义那一刀又刚好伤了心脉,极是险恶。她活不了多久了,就算一直服药,最多也就十来年光景,运气不好的话,一次剧烈发作,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惊讶和疑心纠缠着,疯狂增长。她有心疾,他也是做如此判断,但她年纪轻轻,何至于到这个程度?
王焕窥探着他的脸色,闲闲笑着:“我是管不住她了,以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交给你了。”
他一开始宠她,一大半是为了郑嘉,还有一小半,因为她活不长。后来发现她比所有儿女都更像他,他的宠爱愈发没个度,结果就因为她,他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裴恕脸色一沉。疑心扭曲滋生,淡淡道:“事关王娘子闺誉,都知慎言。”
王焕嘿嘿一笑,拍马向前:“行,我不说,走了!”
转过脸时,笑容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要想成事,决不能心慈手软。他为着心软,被那不孝女坑成这样。裴恕看着端方,其实多疑得很,昨夜他那么说,刚才又这么说,足够裴恕好好疑心一回了,那不孝女这么害她,他也绝绕不过她。
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不孝女,也是像他得紧。
三军簇拥着,潮水一般,向官道上涌去,裴恕拉过马,一跃而上:“出发。”
洺州军阵列整齐,全副武装跟在道路两侧戒备,防止魏博军生变,裴恕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回头一望。
王十六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她这时候,醒了没醒?待王焕撤出洺州,他就要返回长安,今生今世,也许,再不会相见。
帐篷里。
锦新闪身进来:“节度使撤兵了,裴使节也走了,留了一队侍卫照看娘子。”
“用不着他假惺惺。”周青拿湿帕子轻轻擦着王十六的额头,焦虑到了极点,“大夫怎么还不来?”
“来了,”侍卫飞跑过来禀报,“大夫来了!”
周青刷一下起身:“快带进来!”
官道上。
亲卫在前面开道,王焕掩在三军中间,突然看见道边上千名衣甲鲜明的骑兵,是李孝忠的成德军,协助洺州军,防着他中途生变。
他辛辛苦苦打了四个月,连下四城,最终却只得了一城,李孝忠背后捅他一刀,轻轻松松,拿走了平恩。
裴恕用的是离间计,用一个平恩,拆散河朔三镇的攻守同盟,可李孝忠敢要,就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下踩,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父亲!”远处有人喊,王崇义一霎时冲到了近前,“我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父亲当真签了协约,当真要退兵?”
这些天报马隔四五天来报一次王焕平安,他并没有疑心,直到平恩突然被李孝忠夺了,溃败的军队逃到他的驻地,两下里一对账,这才发现事情不对,他快马加鞭跑来,半道上却听说王焕已经跟朝廷和谈,撤出洺州。
“崇义来了啊,”王焕没让他再细问,“圣人要颁节度使的正式任命,我受了伤,不方便入朝谢恩,你替我走一趟。”
王崇义心中警铃大作,待要拒绝,忽地看见四周围密密麻麻,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兵,都是王焕的亲卫,最悍勇忠心的一帮人。霎时看清楚了利害,一口应下:“好,我替父亲走一遭。”
后面不远处,裴恕沉默地看着。
如若换了其他人,也许两下里一对,就能识破他的计策,可偏偏,这对假父子都是野心勃勃,背信弃义的小人,双方都深知对方的秉性,都存着戒备忌惮,这离间计,也就结结实实起了作用。
思绪有一刹那又掠到王十六,这一点,她跟他们都不一样。她肯冒着生死维护周青,对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也都不遗余力护着,所以那些人,才肯对她忠心吧。
大夫到了吗?她现在,醒了吗?
洺水城外。
“小娘子是不是有心疾?近来是不是有过量服药?”大夫诊脉足足一刻多钟,眉头越皱越紧,“这症状像是药物过重,有些反噬,再加上几次受伤,失血过多,又兼七情不畅,情志郁结,是个大症候。”
过量服药?周青吃了一惊,忙道:“没有过量服药,娘子吃药都是我看着的,只有发作时吃一丸……”
蓦地想起他曾经有十多天不在王十六身边,声音戛然而止。
那十多天里,她以自己为质,受了伤,救走了裴恕。他后来跟锦新核对过,破城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一个人,没有人跟着,也没有人知道她那时候的情形。她随身带着的药,后来他数过,少了三颗。
是裴恕,那天必定是情况紧急,娘子又犯了心疾,不得不加量用药。一时恨透了裴恕,半晌:“怎么治?需要什么药?我去找。”
“我先开个方子,汤药配合针灸,一起试试吧。”大夫摇着头,松开了手,“不过这个病到这个地步,一半看人力,另一半,只好看天命吧。”
周青僵住了,脑子里嗡嗡响着,再一次想起那句不祥的话:只怕性命难保呀。
药方匆匆写完,侍从飞跑去洺水城抓药,大夫取出银针,细细看着穴位,忽地刺入。
周青看见王十六紧闭的眼睛微微一抽,是疼的吧?让他一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等她醒了,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让她再见裴恕!
一天,两天,到第三天时,清漳县交接完毕,魏博军尽数撤出洺州界,王焕在界碑处与裴恕挥手作别:“十六就交给你了,办喜事时,叫我一声。”
裴恕脸色一沉,他拨马调头,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所以,这还是苦肉计么?裴恕同样拨马掉头,在从未有过的焦躁中,用力拽着丝缰。
王十六还没醒,这消息,是留在那边的侍卫送回来的。她活不了多久,王焕说。可是,那样固执霸道,那样从不认输,总是用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怎么会活不长?
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跪在灵前,喃喃自语:“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她不会死,他还从不曾见过哪个人,像她那样用力地活着。
远处张奢拍马奔来,裴恕下意识地迎上去,张奢一霎时到了近前:“郎君,李孝忠派了县令,过来交接平恩。”
不是王十六的消息。裴恕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望后顿了顿,松开紧握的缰绳。
他这三天,太过放纵自己,沉溺于不该沉溺的情绪,该抽身了。
一刹那敛尽所有情绪:“成德的军师是谁,查出来了吗?”
“只查到姓林,来历还没查到,”张奢回禀道,“听说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的很少露面,三个月前投靠李孝忠幕府,三个月里连升几级,很受重用。”
裴恕抬眉。短短三个月就能取得李孝忠的信任,这个人,不容小觑。李孝忠一向跋扈,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次能主动协助官军,是不是与那军师有关?但李孝忠又占了平恩,若是一心维护朝廷,便不该有此举。
所以这个军师,究竟是敌是友?
“再去查,一定要查清此人的身份。”裴恕吩咐道。
兵戈已平。丢失的四座城池收复了两座。割让出去的两座,必将成为成德和魏博争斗的导火索,河朔内乱,将由此始,河朔平定,也将由此开始。
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成德的投靠,并不在他计划里,他原是想以城池诱惑李孝忠,让他与王焕翻脸厮杀。所以,是不是那林姓军师的出现,改变了李孝忠的想法?
握住丝缰一抖:“返京。”
青骢马撒开四蹄,如飞一般奔驰,冬日的风割在脸上,寒冷,生硬。她这时候,还没醒吗?
洺水城外。
又一碗药喂下去,大夫俯身在榻前,开始针灸。
一根,两根……五十八根。眼看王十六额头,人中、手臂,密密麻麻全都是长长的银针,周青紧紧攥着拳。
整整三天了,药吃了那么多,这么长的针一天扎几遍,她为什么,还是没醒?跪伏在榻前,几乎是绝望着,一声声低唤:“娘子,快醒醒吧,青奴求你了。”
“郎君,”大夫犹豫着,“可以试试针灸膻中穴,只不过男女有别……”
周青红着眼,许久:“好。”
王十六依旧困在混沌中。
没有人唤阿潮,也没有人再唤王观潮,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都消失了,天地之下,只剩下一片寂静,空虚。
让人陡然失去了心劲儿,只想就这么算了,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吧。
却在这时,陡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混沌在旋转,在消失,虚空之中,模模糊糊,出现那双熟悉的眉眼,是薛临,低头看她,语声温存:“阿潮,回去吧,你不能来这里。”
哥哥!王十六踉跄着去追,去抓,那双眼消失了,在几乎把人撕裂的痛苦中拼尽全力喊了一声:“哥哥!”
噗,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喷出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睛。
“娘子!”眼前是周青赤红的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昏迷前的一切慢慢回到脑海里,王十六闭着眼躺了会儿,再睁开眼,看见胸前的衣服剪破一小块,扎着几根长长的银针,看见胸襟前面暗红的血迹,她吐血了。
“娘子漱一漱吧。”锦新端来温水,轻轻扶她。
王十六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定定神:“我睡了多久?”
“三天,”周青忙道,“不过没事,吃了药就好了,娘子不怕。”
怕?她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都瞒着她,但她早知道了,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无所谓,只要报了仇,她早就想去找薛临了。“裴恕呢?”
“裴恕他,”周青犹豫着,许久,“和谈已成,节度使撤军,裴恕回长安了。”
阿潮。王观潮。
王十六又闭上眼睛,许久:“收拾一下,我要回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