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乔宝蓓还是头一回听说傅砚清有这样身世凄惨的姑母。
丈夫因病而逝,女儿也在一场意外中离世,在这种双重打击之下而患上精神病住院,的确很需要一些人文关怀和心理疏导。
可她……
乔宝蓓低着头小声说:“我很久没有做过护士了,怕照顾不好。”
“不会。”傅砚清放下病历单,十指交扣着落在膝上,不紧不慢地说:“她不缺照顾得当的护工,只是很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
“这两天我会带你过去看看她,到时候你再做决定。”
乔宝蓓没有直接拒绝,“嗯”了一声:“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早上十点。”他复又问:“你的旁听课几点结束?”
“应该是要到中午吧,一节课上一上午。”乔宝蓓稍作思考,垫了垫脚尖,“我还没当过老师呢,还挺想试试的。”
她的语气神态充满着向往,傅砚清静默地端详片刻,胸腔下升起了一丝很浅淡的不忍。
他不该阻拦她去做想做的事,但这份工作占据的时间太久太长,极度容易建立新的关系圈,结交新朋友,在他不可掌控的范围外。到那个时候,他会成为被排外的,置后的对象。
他不愿见到那种情况。
“我要去洗澡了。”
乔宝蓓起身说道,墨绿的裙垂到大腿,扑簌簌的绸缎质地像水波纹般潋滟,很惹人注目。
傅砚清看了会儿她的全身,又见屏幕里的她抚胸弯腰凑过来:“我先挂啦。”
手刚虚悬着要去按,傅砚清及时出声:“放着。”
“再聊一会儿,还不到十分钟。”
乔宝蓓犹犹豫豫:“可是我洗澡要玩手机……”
“切小屏。”
“……”
还懂这个。
乔宝蓓捧着手机,趿着棉拖磨蹭到浴室门口:“非要十分钟吗?”
“至少。”他坚持。
“明天就能见了欸。”
“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今天的你不能被明天代替。”
他说得一板一眼,乔宝蓓心底愣是被这句暴击到。
这算是……情话吗?
平放手机,在摄像头捕捉不到的角度,乔宝蓓偷偷瞄了眼他。
刀疤眉,暗沉的古铜肤,薄薄的不好亲的唇,组合起来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老男人。好奇怪,她怎么越来越觉得他有点可爱呢?
乔宝蓓捏了下自己的脸,捏疼了,不由发出“嘶”的一声。
手机里的人像时刻注意她的动向,很敏锐地问:“怎么了?”
“没,没事。”
乔宝蓓给手机套上防水袋,放到浴池旁的桌台上,脱了绿裙子,慢慢浸没进去。
淅沥的水声,氤氲的雾气,构成身临其境的画面。本来还有一些文件待审批,但此刻他已经心不在焉。
傅砚清放下文件,偏头看去屏幕。原本只有天花板的镜头里,不知什么时候被立起,能看到坐在泡泡浴里的女人。
泡沫被她一手托起,抹在脖颈,胸口,影影绰绰地遮掩重点,比什么都能看见的一览无余要极度富有吸引力。
傅砚清凝睇着屏幕,低垂的双眸眼底渐深。
“行了。”
他的嗓音低沉了许多。
听到声音,乔宝蓓扭头看向他,慢慢靠近:“要挂了?”
“嗯。”
乔宝蓓歪头靠在交叠的手臂上,“哦”了一声,“那你就看不见今天的我了。”
“视频关了,洗完澡再说。”
“洗完澡我就要睡觉了欸。”她摆出很为难的模样,拿着鸡毛当令箭,嘟嘟囔囔地说,“傅砚清,你是觉得不好意思吗?可是视频不是你要求的吗?你不是最喜欢监视我了?”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一张一合的唇,本想说些什么,但来不及开口,“叮”的一声,屏幕黑了。
乔宝蓓把视频挂断了。
寂静辽阔的行政套房里只剩下空气循环的风声,傅砚清拧了拧领带结,心里淌过一丝无奈。
-
画室离家稍微有些远,坐车去至少要四十分钟。虽然只是去旁听一节课,但乔宝蓓还是起个大早,在衣帽间里挑拣着穿搭。
她选了件泡泡袖衬衫和半裙,没背任何名牌包,肩边挎的是之前在集市从老奶奶那里淘到的针织包。由于外面太阳大,又再戴一顶渔夫帽。
八点钟,乔宝蓓准时到场,接应过她的刘老师在做卫生。班里已经零零星星坐着两三个孩子,在互相嬉笑打闹,看上去应该只有八九岁。
刘老师给她搬了个椅子坐在后面,但乔宝蓓不好意思干坐着,主动邀了活,帮她撑起塑料袋装垃圾。
做完卫生工作,班上就坐满了十几个小孩。乔宝蓓到后排,膝上摆着一个小画本,也跟着在上面涂涂画画。
三个小时的课程,主教老师又是讲课又是给小孩改画,乔宝蓓看着都觉得心累。
铃声响起,班里蠢蠢欲动的小孩已经难以按捺,在老师的一声令下,才撒欢地往外跑,比课上还要吵吵嚷嚷。
这里没有食堂,都是从饭店订的盒饭。刘老师从保温箱里端了一份盒饭出来,问她要不要吃。
乔宝蓓摇头拒绝了:“我中午有约。”
傅砚清中午给她发过消息,现在车子就停在楼下了。乔宝蓓拎起包包从楼梯
上下来,透过窗能看见路边停泊的迈巴赫。
她放慢脚步,从车尾绕到另一侧,想到要做什么,心跳不由加快。伸手拧动门把,拉开后排的车门,她娴熟地钻进车厢,跨跪在男人的膝上去吻他。
这个吻很突然也很清浅,仅停留一秒就被收回。拉开距离,傅砚清低眉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没说一句话,俯首又扣紧她的脖颈加深这个吻。
被挡板隔绝的后座,有微沉的呼吸声,津津交织的水声。司机很自觉地把轻音乐的音量调大,彻底盖过不该听到的声音。
纽扣松动了两粒,男人的掌从衣摆伸来,托住被蕾丝笼罩的浑圆,唇从耳畔蔓延到脖颈,眼底的审视是那般灼热。
乔宝蓓眯起眼,身体无法遏制地颤。她的手拧着领带,又无处可放地垂落,低头看到逐渐臃肿的西裤,她的大脑清醒了一瞬,想逃离。
没来得及抽..身,傅砚清稳稳揽住她的腰,将她死死箍在身上,沉声问:“去哪里?”
乔宝蓓的脸很烫,嗓音也哑:“这样坐车头好晕……”
“车还没开,晕什么。”
“我缺氧了!”她辩驳。
傅砚清笑了下,按下车窗键,打开半边的窗。掌落到她臀边,稍微拍了拍,“向前坐,再抱一会儿。”
乔宝蓓拗不过他,只好并拢双膝,斜侧着坐在他腿上。
刚坐稳,男人枕着肩窝阖眼。他眼睑下方有很浅的乌青,大概是这两天连轴转,没休息好导致的。
乔宝蓓抿了抿唇,靠在他肩膀,随他去了。
轿车平缓地行驶在街道上,过了园区安保的闸门,又往里开到庭院前。
是熟悉的路,却不是熟悉的园区,乔宝蓓扭过头,轻轻拍了下他:“欸,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姑母的疗养院。”
“就在这里?这不是住宅区吗?”
“嗯,她个人的疗养房,请了医护人员同住。”
乔宝蓓若有所思,觉得这样养老也不错。
轿车停泊路边,她提前坐回旁边的座位,拿包里的小圆镜整理衣襟,修补口红,等司机开门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下车。
傅砚清牵起她的手,并肩行至门口。一位模样和善的佣人开门接应,将带他们到客厅。
“她现在在二楼晒太阳,饭一会儿就好,你们先在这里坐着喝点茶。”胖胖的佣人笑了笑,接过另一人端来的托盘,给他们斟上两杯茶。
茶杯是青瓷的,沙发椅是垫有软榻的红木,这里的陈设和楼房建筑一样偏复古中式,墙面还挂了许多字画。
大片的落地窗向阳采光,不会显得客厅阴沉,阳光灼烧的味道很清香,但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药膳味。这种味道随着坐久了才慢慢变淡,又兴许是习惯了,看得出,这里的确是个独立的疗养房。
乔宝蓓很少和傅家人来往,也不是很想做这份工作。但来都来了,哪有走的道理。
她坐得规矩,茶水也只稍稍抿了两口。
客厅有一架半透的电梯间,能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缓缓从楼上下来。
梯门敞开,傅砚清过去推轮椅。乔宝蓓也跟着站起来,理了理略微有些发皱的牛仔裙摆。
早知道来之前还是穿一身像样点的套裙,这身蓝粉的少女撞色衣裙也太不搭了。
乔宝蓓站得局促,见了人,脆生生地喊了声“姑妈”。
轮椅上的女人头发半白,面容慈祥和蔼,气质也温婉,看不出是个精神状态憔悴的病人。
在她幽深的注目下,乔宝蓓不敢轻举妄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僵持数秒,谁料姑母忽然对她一笑,展臂邀道:“囡囡,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快让我仔细看看你。”
乔宝蓓无措地看向傅砚清,向他求助,却见他偏了偏头。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被姑母牵着手,要求转圈圈,继而蹲下来,配合着与对方平视。
姑母摸了摸她的头,嘴里念念有词,一个劲喊她“囡囡”,似乎已经把她当做亲女儿。
“姑姑,她是宝蓓,你的侄媳妇。”傅砚清轻拍她的肩,出声提醒。
“我知道,我的囡囡就是宝贝。”姑母坚持道,牵着她的手示意,“宝贝坐我旁边,来。”
姑母在主座,乔宝蓓顺着意思坐在左手边,刚好和傅砚清隔着一张桌子面面相觑。
餐桌布了很简单的家常菜,打眼一看,很多都是她爱吃的。
姑母一直给她夹肉夹菜,舀汤给她喝,问她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和同学相处好。通过她的关心,乔宝蓓在脑海中穿针引线,摸清了她记忆里的女儿形象。
大概是刚上大学没多久,学的艺术类,很阳光开朗的女孩。说不上和她有多贴切,但她刚好出国进修的是美术学,今天穿得也很女大学生。
来之前,乔宝蓓挺犯怵的。是她狗血短剧看多了,对精神病人有很刻板的印象,以为他们都是歇斯底里,极度躁郁不安的。傅砚清的姑母傅媛雅人如其名,为人很温文尔雅,除了把她错当成女儿,和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自己是丽珍带大的,见傅媛雅如此,心里不由触目伤怀,产生一丝难过。
习惯对方的亲昵后,她便没那么自在,配合着傅媛雅的要求,午饭过后,她推着她的轮椅到庭院里逛逛,说说话。
一点半回来,傅媛雅服过药,需由医生例行检查身体。
傅砚清留下来照看,让她先上车等着。
乔宝蓓回到车上,百无聊赖地打开车窗看花吹吹风。瞥见手机里,画室刘老师的消息,她看了一会儿,感到惆怅,不知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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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疗室里,按摩师慢慢把傅媛雅的腿放在热水桶里。以免热气流散,拿块布盖在上方。他简单问了几句话,见没什么异常,随后就提着针灸药箱,离开这里。
人走后,傅媛雅透过屏风看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靠在椅背上,缓声说道:“她很不错,但你这么骗她,是不是不太好?”
“好不好,姑母不都配合了。”傅砚清没越过屏风,单手抄进裤袋里,伫立于窗边。
“你在这里住的一星期,还适应么?”他另一只手拂去窗台不存在的灰,语气轻缓,“这套房虽然在市区,但闹中取静,和你原先在半山上的住处相比,会更为方便。”
傅媛雅笑了笑:“少跟我扯这些,方便我,不也方便你把老婆放我这看着。”
“只是去画室工作而已,至于看得这么严?”
傅砚清侧过身,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你不喜欢她?”
“我都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身上老人味重。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天天来我这里伺候着,陪我装疯卖傻也不合适。”
傅媛雅叹道:“夫妻想安稳过日子不是这么你瞒我瞒,严防死
守。你得做她的后盾,让她安心在你这里避风,而不是画地为牢,生生把人囚在身边。”
傅砚清不置可否:“姑母的教诲,我会谨记于心。”
“不过既然您来这里修养了,我带宝蓓偶尔来陪护,也是分内该做的事。”
“行了行了。”傅媛雅摆摆手,很不耐烦,“她来我这里,我保准把她当亲女儿一样对待。你就少来我这转悠,忙你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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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十来分钟,乔宝蓓才等到傅砚清回来。
她收了手机,关心地问了句:“姑姑身体还好吗?”
“这段时间状态都还不错。”傅砚清看向她,牵过手放在膝上攥着,“尤其见了你之后。”
乔宝蓓抿了抿唇,犹犹豫豫:“那我有空就来看看她。”
思来想去,沉默片刻,她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我刚刚和画室的人商量了。那个主管姐姐人挺好的,可以让我去做一段时间兼职,先过度过度,大概一星期上三四天班这样子。不过就是工资比较低,一天一百块。”
“我其实不想长期做护工……还是想有一份画室的工作。你觉得我这样安排可以吗?”她注视着傅砚清,用以商量的语气问道。
在这种注目下,傅砚清很难去拒绝。
他欣慰她短时间内又找了一份合适的,有价值的工作,但又期盼某一天,她会因为疲惫受挫而归家。
把她养成了吃不了苦的性子,不单单是想养在身边一辈子,也是由衷地认为,她不必受到外界的任何风雨,只需在他庇护的羽翼之下安心而眠。
如果不是行程忙碌,工作不允许,他一定会在她想要工作的时候,再计划一场度假之旅。去那座买下的小岛看看极光和阳光,去没游历过的小国家逛一逛。
傅砚清压下心底攒动的万千思绪,违心地掀起唇角,豁朗不迫地说:“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好。”
“画室赚得不多,护工方面的工作会给你多拨些款。”
“哎呀,不用了。我买什么不还是划你的账。”乔宝蓓歪头靠在他肩上,眨了眨眼。
傅砚清坚持:“这是另一码事。既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工资还是要给。”
乔宝蓓就喜欢他这种公事公办的模样,嗯嗯两声,也不跟他不客气:“那你要给我多少啊?”
“我的想法是按照我身边助理的薪资。”
乔宝蓓怀疑他才暗示什么,支起脑袋,摇摇头:“我又不是你的助理,这会不会不合适呀?”
傅砚清轻笑,眸色渐深:“你想怎么做?”
“没怎么,如果你非要按这个给我发薪水的话,我也不拦着你。”乔宝蓓没有顺着他的套路走,见好就收。
“嗯。”傅砚清笑了下,伸手拨回她的头,靠到肩上。
乔宝蓓乖乖倚着,哀叹一息:“接下来该有得忙了欸。”
“我得多买一些上班的衣服,家里那些根本不合适。还要取一个花名,方便学生喊我。小乔老师感觉有点碰瓷历史人物,宝贝老师有不好听。叫什么好呀?水果怎么样?柠檬老师?芒果老师?”
她叽叽喳喳地问,满脸愁苦,很是拿不准主意。
傅砚清思索片刻,目光落定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地提议:“贝贝老师。”
“什么?蓓蓓吗?”乔宝蓓摇头,不是很认可:“可是小学生不认识这个字欸。”
“贝壳的贝,宝贝的贝。”他纠正。
乔宝蓓想了想:“好像也不错,笔画很简单……那就这个吧。”
“嗯。”傅砚清虚应一息,掌起她的下颌,眸光一寸寸往下,“回家之后,我再看看上班之前的贝贝老师,是不是和昨天不一样。”
他说得漫不经心,指腹捱着腰,话音里又多了些耐人寻味的进攻性,“昨天有些没太看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