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阿发来添了一次炭,见桌案上的东西没人动,转头出门就去跟映月告嘴:“映月姐姐,莫怪我多嘴,这薛尽也太不知好歹了,方才姐姐送过去的东西,他是一口没动。”

阿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知不知道随便一道菜便是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嚼用,实在是,实在是……”

映月一听,也气得柳眉倒竖:“当真一点也没动?”

“千真万确!否则我就把我这双招子挖去喂狗!”

映月哼了一声,喃喃道:“就是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

阿发阴阳怪气:“可不是嘛,真把自己当什么贵公子了。”

“映月姐姐有所不知,这薛尽实在是难伺候,平日里给他送的饭食,但凡有一点不合胃口,他宁愿饿着也不会用。”

“饭菜样样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虽然压低声音说话,却不知祁昀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他们的对话实则清清楚楚传进了他耳中。

他往楼下瞥了一眼,看见映月打着伞怒气冲冲离开了。

祁昀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

映月憋着一口气回到月华堂,见姜时雪窝在榻上看话本,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银烛见她一副憋屈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姜时雪也抬眸看来。

映月终是忍不住,告了祁昀一状。

银烛听罢,抬眼偷偷看姜时雪。

她知道当初薛尽其实不愿留在府中,是姑娘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才勉强将人留下的。

姑娘这才冷落栖鹤轩几日,他便敢甩脸色给姑娘看了?

姜时雪捏着话本,迟迟没有动作。

映月气愤道:“姑娘,这人太过嚣张,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时雪想起他看自己时总是带着厌恶的眼神,顿觉没趣,随手将话本一抛,说:“既然人家不领情,那便不要去叨扰他的清净。”

映月试探道:“那之前说要给他送些滋补的膳食……”

姜时雪随口说:“照样送,都说了,何必反悔,不缺这点东西。”

映月自小跟在姜时雪身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养得还娇贵,自是没受过旁人气的。

她哪能叫姑娘受了委屈,转头便去厨房吩咐,给祁昀做的补品要加几味料。

隔日她亲自端着补品到栖鹤轩,对祁昀说:“姑娘说了,薛公子必须全部用完。”

祁昀仍然在看书。

映月气得一把将书夺过来,叉腰说:“薛公子,你既然寄人篱下,主人家的吩咐你就该好好听一听。”

祁昀沉默片刻,终是将补品接过来,一口一口用尽。

映月终于出了一口气,接下来几日,她也亲力亲为,务必将补品送到他面前,看着他用干净。

这么一折腾,距离姜时雪的生辰宴也过去大半月了。

祁昀那夜弄出来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夏荷便改为每两日来替他换一次伤药。

怎料这一日她才踏进栖鹤轩,便见一人栽倒在桌案旁,一身雪白的直裰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吓得惊呼出声,愣在原地不敢往前半步。

碎瓷声响起。

夏荷回头,却见映月面色惨白立在门口:“我,我没害他!”

映月已经哭出声来了,夏荷心脏砰砰直跳,还是咬牙大着胆子往前,探上了祁昀的脉搏。

片刻后,她松了一口气,起身对映月说:“映月,过来搭把手。”

映月却浑身颤抖不敢过来,连连摆手:“我,我真的没害他……我只是,只是想捉弄他而已。”

夏荷知道映月性子跳脱,但没想到她竟能闯下这样的祸。

她也没问她究竟对薛尽做了什么,只说:“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映月止住哭声,喃喃道:“……真的?”

夏荷无奈极了:“信与不信,你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

映月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靠近祁昀。

他瓷白的下巴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映月不敢细看,闭着眼睛将手凑到他鼻尖处。

片刻后,她脱力般跌坐在地。

栖鹤轩出了这样的事,夏荷也没办法瞒姜时雪。

映月自知犯错,跪在姜时雪旁边啼哭不已:“姑娘,奴婢只是往他的补品中加了鹿茸人参……我,我想着既然要补,不如使劲给他补补……”

夏荷垂头立在一旁。

姜时雪把玩着一只刚得来的穿花戏珠鎏金簪,长睫微敛,面上没什么表情。

映月见她不说话,哭得更凶了:“奴婢真没想害人,奴婢不知道那鹿茸人参和他现在正在服的药相冲……”

簪子被人扣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映月吓得霎时不敢言语。

姜时雪生着一双笑眼,但不笑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壁上神女,高贵疏离,不可接近。

“大夫说他肝气上逆,阳络受损,若继续服用下去,很可能阴虚阳亢,高热不退,乃至暴毙!”

姜时雪声音徒然严厉:“你这是在害人性命!”

侍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映月面色发灰,不敢再为自己争辩,只匍匐在地流泪不止。

姜时雪道:“将映月关到柴房,今天不许送吃的给她,夏荷,银烛,随我去栖鹤轩。”

又开始落雪了。

姜时雪唇线紧抿,步子走得急,银烛在后面撑伞都遮不住她。

她鬓发上很快落了一层白。

栖鹤轩里药香缠绕。

姜时雪拨开帐幔,看到了躺在榻上苍白如雪的少年。

姜时雪心中涌起愧疚,不自觉将脚步放轻。

祁昀听到动静,眼睫微颤,但没有睁开。

片刻之后,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薛尽,对不起。”

祁昀不为所动。

“是我看管不利,纵容侍女肆意妄为,误伤了你。”

“我已严加惩罚她,她也知道错了。”

“你若是有什么气,便冲我撒吧。”

许久之后,祁昀缓缓睁开眼:“姜姑娘说待我伤好,便让我离开,可还算数。”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那双凛若秋霜的眼睛上。

她眼角酸涩,但还是点头:“嗯,算数的。”

祁昀撑着床榻起身,淡淡道:“我想明日便离开。”

姜时雪眼眸微睁,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纷扬的大雪。

也因此,她错过了祁昀带着审度的眼神。

她回过头,喃喃:“可是这几日还在下雪,你又……”

她止住话。

她分明说过要护他周全,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姜时雪此时只觉得两颊燥红。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商量道:“眼下天气还不好,你贸然离开恐怕身子受不住,要不然这样,我在外面另寻一处宅院给你……你先住下?待天气好些再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想继续待在姜府也是正常的。

只是如今种种,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实在是昧不下良心就这么不管他了。

好在这一次,祁昀微微微点了点,算是同意。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道:“我在城东有一处雅宅,地点不大,但位置清幽,适合养伤,明儿我便差人送你过去。”

“劳烦姜姑娘,待我寻到族人,定会好好酬谢姜府这些时日的照拂。”

姜时雪燥得慌。

还提什么照拂?这些时日他在姜府可是受了不少磋磨。

她胡乱说些场面话,想打消他的念头:“没有的事,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更何况——”

她急急止住话头,耳尖却一点点泛起红。

片刻后,祁昀道:“姜姑娘放心,当日之事,薛某必当守口如瓶。”

话音落,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桌案上已经换了新的一枚瓷瓶,被他们打翻的屏风也复位如初。

只这屋子里,似还残留着那一日暧昧的香气。

姜时雪再也待不下去,她扶了扶发鬓上的蜻蜓簪,道:“你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找夏荷。”

她转身,打起厚重的帐幔。

袖袍堆叠,露出一截肤如凝脂的皓腕,靠近上臂的位置,生着一颗妖娆的红痣。

祁昀忽然想起,那一夜情到浓时,这只手是如何攀附上他的背脊,红痣是如何在他眼前颠簸不休。

“姜姑娘。”

他忽然唤住她。

姜时雪倚着帐幔回过头。

祁昀喉头发干,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为人刀者不足为惧,该提防的,是满口谗言蛊惑他人之人。”

姜时雪秀眉微蹙,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什么,“是阿发?”

祁昀眉梢微动,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速度,但只说:“姜府内宅之事,薛某不便干涉。”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一双杏眼露出几分凶:“我知道了,多谢薛公子提点。”

祁昀目送她离去,狭长的眼尾微垂,似是一柄弯钩的利刃,几乎割破满室昏黄光影。

宫中长大之人,对味道总是比旁人敏感几分,又怎会尝不出那些寻常的膳食里加了东西。

说来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博她放手。

祁昀不知她对自己的占有欲到底从何而来,但他看懂了她身上的重重矛盾。

看似乖顺娴静,实则离经叛道,寻常闺秀视之如命的贞洁名声,她却是全然不在乎的。

若继续留在姜府,他担心……姜时雪会做出什么不可预判的事。

更何况姜府的确守卫森严,总归是不方便他办事。

祁昀随手拿起放在榻上的书,闲闲翻阅。

若一切顺利,冷渊他们也该找到余州来了。

最迟十日,他们便能会面。

而那时……她的葵水也该来了。

他信她的确服用了避子汤,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东宫时,尝试给他塞女子之人源源不断。

但他从未染指过任何一个。

因为他知道,那一张张或艳丽或清新的美人面,背后是对东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

他感到无尽的厌烦。

祁昀的指尖在书页上微微摩挲。

他绝不会让他不喜欢的人,诞下他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