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十月初的北京,秋意已经悄然来临。

萧肃的风席卷了西城区大杂院的每一个角落,枯叶纷纷而下。

周家住的东厢房前,盆栽桂花开得正盛,王素琴拿着剪刀精心修剪着枝叶。

“老周,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她转头对屋里喊道,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气,“等昕义回来,正好能闻到桂花香,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个香味,说比什么香水都好闻。”

周翰林从屋里踱步出来,崭新的衬衫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领口袖口熨得笔挺。

自从上星期接到恢复工作的通知,他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连腰板都比以前挺直了几分。

“后勤的李处长今天来电话了。”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得意,“说咱们家下个月就能搬回西大院,房子都安排好了,三居室,带两个卫生间。”

王素琴手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截枯枝,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咱们一家再也不用挤在这个乱哄哄的大杂院了,那昕义的事……”

她顿了顿,眼睛不自觉地往院门口瞟,仿佛儿子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放心,都安排好了。”周翰林掸了掸衬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支点上,“李处长亲自打的包票,等昕义回来就直接进子弟学校当老师,校长是他老朋友,到时候先教语文,等以后有机会就调去机关当干事。”

王素琴:“我说的不光是这个……”

周翰林纳闷:“还有什么?”

“你这个老头子!”王素琴急切道,“还有对象的事儿啊!昕义这孩子在乡下找的那个对象怎么办?”

周翰林却不当回事,挥挥手:“昕义上个月不是来信说了吗,先跟乡下那个离了,回来就和顾家的丫头结婚。”

王素琴却有点不甘心:“顾家那丫头人品长相倒是能说得过去,从小看着长大也知根知底儿,但是她爸现在就是个副主任,连正职都混不上,能有什么出息?”

周翰林狠吸了两口烟,没说话。

王素琴急得拧他胳膊上的肉:“你们爷俩是不是有事儿瞒我!”

周翰林举着手做投降状:“不是故意想瞒你,是怕你透出去,影响不好,总归你记着不是坏事儿就行了。”

王素琴还想说什么,院子里却传来“咣当”一声。

隔壁刘春颖故意把脸盆摔得震天响,她男人到现在还没恢复工作,全家四口人挤在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大儿子在云南插队找了个对象,前几天来信说不忍心离婚,不回来了。

王素琴撇撇嘴,故意提高嗓门:“我们家昕义眼瞅着就要回来了,我可得多置办点好东西给孩子补补,到时候搬回西大院——”

突然,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从胡同口传来,王素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家的信!”邮递员满头大汗地停在院门口,从绿色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河北来的!加急的!”

王素琴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跑着过去接过信封。

信封上“加急”两个红字让她心头一紧。

“这傻孩子,都要回来了还写什么信?”她强作镇定地笑道,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抖,“肯定是等不及要回家了。”

刘春颖阴阳怪气地插嘴:“该不会是回不来了吧?现在政策一天一个样,我听说有的地方又开始卡知青返城了。”

王素琴脸色一僵,邻居李大爷赶紧打圆场:“素琴,快看看信里写了啥?说不定是提前回来的好消息呢!”

“对!对!”王素琴咧开嘴笑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撕开信封的手有点抖。

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薄纸,展开后是钢笔写的蓝黑色字体,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大队公章。

她的目光在纸上扫过,突然定格在“逝世”两个字上,眼前一阵发黑。

“孩子他爸……”王素琴的声音飘乎,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老眼昏花了,你看看上头写的啥……”

周翰林接过信纸,待看见上面的字迹时,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讣告:周昕义同志于1977年10月8日突发意外,经抢救无效不幸逝世,享年23岁。特此告知。

那根没抽完的大前门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了新做的裤子上,烧出一个焦黑的小洞。

但周翰林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把那几个字盯出个窟窿来。

任谁都看出周家两口子不对劲。

“哎哟!这是咋了?!”邻居们呼啦一下围上来。

李大爷扶住摇摇欲坠的王素琴,刘春颖趁机捡起掉在地上的信纸,眼睛一扫就惊叫出声:“天爷!昕义……没了?!”

这话一出,直接提醒了周家父母,儿子去世的事实,当即脑中如同惊雷劈过,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软得站不住身体,双双翻着白眼往后撅。

大杂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掐人中,有人拍后背,还有人跑去喊大夫。

王素琴“嗷”地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门槛上,鲜血顿时涌出来。

周翰林被人扶起,瘫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嗬哧嗬哧直喘气。

从那封信送来到现在不过两三分钟,周家就已经乱作一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如梦初醒:“快去通知他家大闺女!”

……

周家夫妇双双病倒,一个病房里躺了夫妻两个。

王素琴水米不进,整日哭嚎着“我的儿啊”;周翰林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左边身子不听使唤,被诊断为轻度中风。

“急火攻心。”大夫摇着头说,“这身子骨,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周昕兰道了声谢,抹着眼泪把医生送出门,望着病床上的父母,长长地叹了口气。

……

周家父母卧病在床,经不得奔波也受不得刺激,周家只有周昕兰和周昕义两个孩子。

只能由周昕兰出面处理后事。

周昕兰二十六岁,已经结婚了,丈夫赵志刚一向很欣赏这个小舅子,接到妻子的电话,也如同天塌了一般,赶紧向首长请了假,回去陪周昕兰处理后事。

河北乡下离北京不远,赵志刚借了部队的吉普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正是农忙时节,都在地里忙活着,村口没多少人,只有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土路上追逐打闹,扬起一片尘土。

这年头,胶轮马车和拖拉机都很常见,村里却不常见到吉普车,小孩们觉得稀奇,呼呼啦啦拍着手跟在车后头跑。

“吉普车来喽!吉普车来喽!”

听闻周昕义的家人来处理后事,王德海赶紧过来迎接。

人是在他们这儿插的队,又是他表侄女婿,不论怎么说他都有责任。

周昕兰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最后的叶籽——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眼神不悲不喜,像个影子一样沉默。

周昕兰恨恨地看了她两眼,别开头,深吸一口气,先处理丧事要紧。

……

遗体火化之后,众人坐在大队支书家里,商量后续事宜。

王德海问:“丧事怎么办?”

周昕兰看向叶籽。

叶籽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你们决定就好,不用看我。”

虽然周昕兰并不承认这个乡下弟媳,但她又见不得叶籽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叶籽不应该悲痛欲绝吗,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周昕兰突然尖声道:“你是他妻子,难道不该——”

叶籽从兜里拿出离婚证明,展开:“他死之前,我们就已经离婚了。”

人群中突然议论纷纷。

“是咧,政策有规定,结了婚的知青不能回城,除非先离婚。”

“这……这不就是抛妻弃子吗?”

“他俩又没孩子。”

“有啥区别?抛弃老婆就不是抛弃?”

“周知青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这么狠心。”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句:“这都是命,要不是非要离婚回城,他也不会死在半道上了。”

周昕兰脸色难看,忽地站起来就往外撵人。

叶籽觉得时机到了,拿出一个蓝布包裹,递给周昕兰:“他的遗物我都整理好了,你们带回去吧。”

周昕兰一听,也顾不上撵人了,连忙伸手来接。

交接的时候,也不知是周昕兰没接稳,还是叶籽没递好。

包裹一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人群边缘的顾雪柔突然脸色煞白。

都是普通的衣物,起先谁也没在意,还有小孩大着胆子想帮忙捡,被大人一把拉住。

叶籽蹲下身去捡,捡起那本倒扣在地上的《机械修理大全》露出里面被掏空的夹层,还有一摞用细麻绳捆着的信纸。

“咦?”叶籽的声音很轻,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雪柔的瞳孔骤然紧缩,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就要去抢。

叶籽侧身一躲,信纸“哗啦”散开,有几张飘到了看热闹的村民脚边。

“哎哟,这是啥?”快嘴的张婶子捡起一张,感谢党和国家,感谢扫盲班,张婶子认得不少字,开口念出来:“柔妹,昨夜梦里又见你……”

张婶子也被震惊了,每念出一个字,音量就提高一分,直到结尾的“期待我们相携回京的那天,爱你的昕义”,声音已经大到绕梁不绝。

人群中炸开了锅。

“娘来,周昕义这是要干啥?”

“谁是柔妹,叶籽小名不是小叶子吗,也不叫柔妹啊!”

“你傻不傻,上头写了相携回京,他都跟小叶子离婚了,还怎么相携回京。”

“对哦,那柔妹是谁?”

有人反应过来,看向了顾雪柔。在场所有人中,大姑娘小媳妇里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带“柔”的。

几个知青也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不会真是顾雪柔吧?”

再看顾雪柔,她已经面如死灰,嘴唇颤抖,手还停在半空,维持着刚才抢信的姿势。

她强作镇定,想让自己表现得不要这么明显,但是表情愈发僵硬。

众人撇嘴,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顾雪柔:如果不是她,她干嘛这个反应。

叶籽像是无法面对事实,把所有的信都展开看了一遍。

拜她所赐,身后的村民也跟着把信看完了。

“在一个村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写啥信呀,不够浪费墨水的。”

“你懂啥,这叫情趣,你们这些老农民能比?”

“可算了吧,咱们老农民也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叶籽像是受了极大打击,身子晃了晃:“他说先离婚,等他在北京安稳下来就接我过去复婚,怎么,怎么……”

张桂兰扶住叶籽,怒道:“你咋这么傻,他说你都信?!”

叶籽带着哭腔道:“他都发毒誓了,说要是有二心,就不得好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哪还能不信?”

众人面面相觑,这下可不就是不得好死了么……

男知青里有好几个人早就看不惯周昕义,私底下没少骂他小白脸。

这事一出,纷纷迫不及待踩上一脚:“周昕义上个月还说他给《人民日报》写了文章,讲述插队时的所见所闻,这种无情无义的伪君子,怎配发表文章,我一定要给报社写信,说明真相!”

周昕兰眼前一阵阵发黑,拽着丈夫的手才勉力站直身体。

她只知道弟弟在农村和一个女人结了婚,为了返城又离了婚,却没想到还有顾雪柔这么一档子事!

周昕义倒是死得干脆。

可爸爸周翰林刚被恢复工作,丈夫赵志刚也在晋升的关键阶段,要是传回北京,他们一家子的脸面就全完了!

周昕兰气极,怒视着叶籽,她才不信那本书就这么巧合地露出来,这个女人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单纯可欺。

怨天怨地,事到如今也只能怨周昕义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