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王德海找叶籽,是真的有正事、要紧事。

刚才,公社书记李卫国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份前几年的生产报告,纸张已经发黄脆裂,边角一碰就簌簌掉渣。

“看看看看!这都成什么样了!”李书记是个硬汉子,大嗓门,开大会向来用不着铁皮喇叭,“好好的文件资料,现在全成了碎渣子!必须重新修补誊写!”

文书老赵愁眉苦脸:“书记,不是我们不干。”

他展开几份新誊写的文件:“老王的字像狗爬,老刘就‘同意'俩字写得能看,我年纪大了手老是抖,写出来的字都是哆嗦的……”

院子里哄笑起来。

“行了!”李卫国一挥手,“今天把全公社能写字的都叫来!甭管是干部还是社员,只要能写字,都来试试!”

消息像长了腿,不一会儿,公社大院就挤满了人。

托严恪的福,田满仓最近在村里挺受人重视,尽管他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写字,但还是被人从地头生拉硬拽过来。

田满仓思索一会儿:“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推荐个人。”

“谁?”

难道是严恪?怕是不合适,整理公社资料是个长期的活,少说也得个把月,严恪能在村里待几天?

田满仓砸吧了两口旱烟,看着众人说:“叶家丫头字写得不错。”

严恪刚过来,迈进院子,就听见人群里炸开一声嗤笑:“叶家丫头?叶籽?她爷爷的字是漂亮,可她一个丫头片子能顶啥用?”

“就是!老田你这主意也忒不靠谱了!”

刘彩凤的儿子刘强倚在门框上,斜着眼说:“女人写字再好看,能比得过爷们儿?我爹说,女人就该——”

“这话不对。”严恪突然冷声道:“男同志能做的事,女同志也能做。”

严恪的话像冰块注入沸腾的热水中,闹哄哄的反对声瞬间平息了许多。

李卫国书记却是眼睛一亮,点点头,赞同地说:“严同志说得太对了!”

随后又批评刘强几个:“你们大队的思想工作怎么做的?还搞封建残余那一套!”

刘强被人当众驳斥,又被公社书记点名批评,里子面子全无,阴着脸低头不语。

王德海倒是乐见其成:“叶籽同志是正经高中生,字肯定不差!”

这年头上完初中的都不多,高中生确实难得。李卫国一挥手:“那就让她过来。”

就这样,王德海去晒谷场上喊了叶籽过来。

路上,叶籽听王德海讲了一遍,已经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刚进院,就听到一个粗噶的男声叫嚣:“王支书是叶籽表叔,这是徇私!”

王德海一脸莫名:“我只是带她过来,最后用不用她是大家伙共同决定,怎么就徇私了?”

叶籽一看,叫嚣的这人貌似是那位总是找她不痛快的刘大妈的儿子,好像叫刘强。

叶籽有些无语,这家人怎么总和她杠上。

谁还没点儿脾气了,哪怕叶籽对这个差事可有可无,这会儿也想挣一挣。

再说了,还能抵工分,也就不用再去晒谷场上面对刘大妈那一帮人了,天天吵嘴真的挺累的。

其实她并不太在意背后的说三道四,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管着,随便怎么说,别让她听见就行。但如果说到她面前了,她却置之不理,时间一长,别人会以为她好欺负。

恶意会蹬鼻子上脸,叶籽要将它们扼杀在萌芽阶段。

叶籽抱着手臂,正思考该怎么挣一挣这份差事。

突然从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觉得自己字好的,可以比一比。”

这声音干脆利落,又低沉有磁性,严肃中还带着一丝温润,比刘强的公鸭嗓好听多了。

可惜,叶籽还没欣赏够,刘强又开始梗着脖子叫嚣:“比就比!谁写得好,这活儿就给谁!”

李卫国也很赞同这个方法:“不错,这样才公平,老赵去拿纸和笔来。”

过了片刻,不仅纸笔拿来了,文书老赵还让人搬了两张桌子,并列摆在院子里,桌旁围着一圈人,还真有点像古代打擂台的场景。

叶籽上前,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众人的眼神在她身上聚焦。

有看热闹的,有好奇的,有不屑的,还有一些是觉得她最近太“招摇”所以对她有些鄙夷。

叶籽面色平静地走到桌前,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一首《沁园春.雪》。

笔尖在纸上轻盈利落地滑动,每个字如刀刻斧凿般苍劲有力,又行云流水刚柔并济。

叶籽还没写完,李卫国就抚掌大赞:“好字!这水平,比县里宣传科的干事还强!”

听见公社书记的夸奖,原本还议论纷纷的乡亲们瞬间静了下来,挤过去看。

刘彩凤是挤得最卖力的一个,几乎快要趴在案桌上,待看清楚纸上的字迹后,脸顿时拉得老长。

虽然她没什么文化,只跟着大队上了几天扫盲班,但字写得好看难看,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其他乡亲也是这个情况。

“还真别说,叶籽这丫头确实有一手。”

“从小跟她爷爷长大的,多少能学到点本事。”

“要不说人家是正儿八经高中生呢?”

乡亲们的夸奖不绝于耳,刘彩凤越听脸越黑,吵嚷起来:“不算不算,这首诗她肯定天天练,写熟了而已!不能算数!”

王德海有些生气:“刘彩凤你有完没完了!”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咋了!”

“你——”王德海脸色铁青,“你简直无理取闹!”

叶籽挑眉:“那刘大妈觉得我该写什么才公平?”

刘彩凤哪会背什么诗词,她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叫嚷着“不公平”,誓要将这份差事搅黄了。

李卫国沉吟:“这样吧,既然有同志觉得不公平,那我来出题,怎么样?”

说完,李卫国去屋里拿了一叠报纸出来,他看都没看,随意翻了几下,然后又随手一指,指尖点在一篇文章的段落上。

“就抄这段吧。”李卫国说。

叶籽点点头,拿过那张报纸,抄写起来,她写字速度不慢,很快就完成了,而且一个错字都没有,字体之间的间距也恰到好处,视觉效果极佳。

李卫国比刚才还要认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之后笑容更甚:“好好好!实在没想到咱们公社竟然有这样的人才!”

“那整理公社资料的活就交给——”李卫国正要宣布,刘彩凤又开始闹腾——

“等等!凭什么给她!我们家强子还没写呢!”

看完叶籽这一手好字,刘强原本已经打了退堂鼓,本想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叶籽那里,自己悄悄退下去,却不料被亲妈指名道姓地坑了一把。

“妈……”刘强不停地给亲妈眨眼睛使眼色,但无奈对方根本不理。

刘彩凤直接把刘强拽过来,钢笔往他手里一塞:“快写!你也写那段!”

李卫国一看刘彩凤这么有底气,还以为这样的人才他们公社居然还有第二个,很是期待:“那就写吧。”

刘强拗不过亲妈,又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能硬着头皮上。

所有人都围过来看,人一多,刘强更紧张了,他原本的字体还算好看,但基础打得不牢,结构骨架都属于下乘,力度更是不到位。

再加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有叶籽珠玉在前,刘强心里压力巨大,手发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缺陷,连横平竖直都保证不了了。

刘强勉强写了几个字,歪七扭八,像鸡爪子挠过。

“嘁——”人群中发出喝倒彩的嗤笑。

李卫国更是板着脸,亏他还以为他们公社人才济济。

“行了,停吧。”李卫国没有耐心再看下去,直接一锤定音,“就叶籽同志了,每天记六个工分,再给你在大队支部腾间屋子。”

叶籽浅笑着点头。

刘彩凤张口结舌,愣在原地,却又说不出什么话。

事情尘埃落定,众人渐渐散去,走之前还不忘看两眼刘彩凤母子。

刘强深觉丢人,也不管亲妈了,闷头就走。

剩下刘彩凤一个人,脸色铁青地站在公社大院正中央,时不时被乡亲们嘲笑地看两眼。

平日里聊得来的老姐妹见状不忍,过来拽她:“走吧彩凤。”

刘彩凤跟着走了几步,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辩解道:“我们强子这两天干活太多,手抻着了,使不上劲儿。”

老姐妹无奈地敷衍:“嗯嗯。”

“真的,我们家过年的对联都是强子写的,他字好看。”

“好好。”

“你要是不信,赶明儿我让强子给你写几个字瞧瞧。”

“那倒不用了……快走吧,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呢!”

公社效率极高,当天下午,叶籽就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原本是大队堆放农具的储藏间,不到十平米。

王德海还给她搬了张桌子过来,是大队淘汰下来的,很陈旧,桌面斑驳掉皮,桌腿也不稳。

但叶籽已经很满足,她把桌子擦干净,回家翻箱倒柜,找来块粗布当桌布。

叶籽翻开第一份文件,逐字辨认着模糊的字迹,然后在新的稿纸上誊抄下来。

这些资料中有些是思想汇报,还有一些是国家下达的政策和任务,都是公开文件,谁都能看得,但对叶籽来说是个意外之喜。

这年头的高考,政治是必考科目,她上辈子是个理科生,对这些东西了解有限,现在有了现成的资料,她心里也能有些底了。

……

北京某医院。

护士站的王姐在摔病历本:“周昕兰!你又让我替你的班?这都第几次了!”

周昕兰:“王姐,我爸妈实在离不开人……”

“谁家没点事儿?”王姐冷笑,“再这样,我找护士长说理去!”

周昕兰赔笑讨好,好不容易和同事换了班,急匆匆来到父母的病房。

她忙前忙后,端来搪瓷缸:“妈,您喝口水。”却被王素琴一把推开。

“我的昕义啊,我的儿……”王素琴又开始哭,眼泪从深陷的眼窝中淌出来,“他才二十三,怎么就……”

周昕兰咬着嘴唇没说话。

这几天他们家如同在地狱一般。

自从弟弟的骨灰接回北京,母亲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父亲周翰林更糟,轻度中风,神志不清,半边身子麻痹。

周昕兰没有任何办法,只盼着父母快快好起来,一家人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弟弟没了,也不代表家就散了,还有她不是吗?

周昕兰打起精神,拧了个热毛巾,准备为父亲擦脸,突然发现他的手指动弹了一下,仔细看,嘴唇也在蠕动。

能动就是好兆头,周昕兰心中一喜,赶紧凑近病床,听见含糊的:“孩子……孩子……”

“爸,您想昕义了是不是?”周昕兰耐着性子安慰,“您别想了,养好身子要紧。”

周翰林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青白的脸涨得通红,嘴角抽搐着溢出口水:“顾、顾……孩子……”

周昕兰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耳朵更靠近一些:“您说什么?”

周翰林眼球凸出,眼底全是红血丝,模样骇人,他用尽全身力气道:“顾雪柔……怀了……昕义的、孩子!”

“咣当!”热水盆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周昕兰的裤脚。

王素琴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颤巍巍地支起身子:“他爸,你说顾雪柔怀了昕义的骨肉?!”

周翰林拼命点头,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到衣领上。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半晌,王素琴突然嚎啕大哭,不知是悲伤还是欣喜:“我的孙子啊!那是昕义唯一的血脉啊!”

周昕兰脑子里嗡嗡作响。

怎么会这样!

弟弟的丑闻还没有传到京里来,本以为这件事可能就这么过去了,可是现在却来了个私生子?

周翰林几乎用尽全力抓着女儿不放。

手腕上传来被箍住的痛楚,周昕兰看到父亲眼中的焦灼、急切和渴求。

……

顾雪柔回到北京的那天,全家人都很高兴,连性子清冷的姐姐也抱着她喜极而泣。

顾雪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万幸,她和周昕义的丑事并没有传到京里来。

可是她肚子里的孽种又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回到北京的这几天,父母和姐姐每日都在为她奔走,给她买很多吃的穿的用的,还帮她落户,帮她打听工作。

顾雪柔心里压了块搬不开的大石头,她提不起兴致,却又只能勉强陪着家人说笑。

已经怀孕三个月了,马上就要显怀。

顾雪柔盯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手指死死掐着腰间。

“再这样下去……”她咬着嘴唇发抖,指甲在掌心掐出红痕,却丝毫觉不出痛。

门外突然传来姐姐顾雪璃欢快的声音:“雪柔,妈给你买了一条新裙子,快出来试试!”

顾雪柔慌忙拽下衣摆遮住肚子,强笑着应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