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到底是谁?好难猜啊!……

这一夜不止裴靖逸因顾怀玉没睡好,整座京城里,亦有不少人为了这位相爷,彻夜未寐。

灯火通明的遇仙楼。

太师府长年包下一整层,七八间包厢门牌皆被取下,只剩一块金漆红底的木匾高悬:“正言斋”。

此处清流聚议之所,平日里谈学论文,实则齐聚斥奸。

这个“奸”是谁,无须明言,众人心知肚明。

今夜却不同。

往日喧闹的正言斋,此刻竟静得可怕。

满座书生,无人开口。

平日早已习惯左一句“顾猫”,右一句“奸贼”,今夜想说点不同的,众人竟无从开口。

董丹虞作为东道主,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今日倒是好天气,城南腊梅绽了。”

此话无关风月,也不算雅致,偏偏一语落地,竟有人顺着接句:“梅花乃是花中君子,今年开得这么早,我看是有真君子在京城里。”

屋中气氛微变,众人面面相觑。

谢少陵并未入席,他斜靠在窗前,垂目一动不动,楼下是酒楼后院,几个穿着赈灾棉衣的人有说有笑,正在干杂活。

“说得有理!”

有人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道:“古语有云,君子举大体而不论小事,务实效而不为虚名。”

另一人当即附和:“舜不过一介耕夫,终登帝位,可见用人贵在贤能,岂可拘泥于出身?”

室内再度沉寂。

众人原只想拐着夸夸那位的才干,没想到这就有人连那位“靠裙带上位”的老账也一笔勾销了。

“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汉朝卫青也是外戚出身,靠着姐姐飞黄腾达,但谁敢说卫青无才无能?史记都赞他虽古名将不过也。”

“说得是啊!”

突然,一直沉默的许鹤声蓦然站起来:“我受够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发颤,“许某直说了吧,顾相这事干得是真的好!”

“江州灾民现在有衣穿,有粥喝,从上到下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们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心?”

他环视众人,眼中一片清明,压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我们天天在这儿骂人,人家却在实实在在救人,咱们还要端着清名,再挑人家出身?”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谢少陵握着折扇的手指发僵,本该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少年意气、锋芒毕露。

可此刻却面无表情,独自站在窗前,听着满堂对那位“大奸臣”的褒奖。

席间一人战战兢兢地道:“前些日子少陵授意我们,聚众拦堵顾相的车架,质问那二十万斤棉花的下落……”

“当时顾相连轿帘都没掀。”另一人也接了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们……我们还骂他心虚,言辞极重。”

“现在想来……那不是心虚。”

“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我等书生计较。”

“若换作旁人,诬告一位宰执,早该抄家问罪,我们却连一纸责令都没收过,这气度还叫睚眦必报?”

董丹虞手指用力捏着茶盏,指节泛白,那位顾相何止轻饶他们这帮书生……

说到这里,众人神色越发钦佩。

“荒唐!”

突然有人厉喝一声,正是太师门下最得力的清流谋士,他面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做一件好事就能洗白?顾猫这些年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的罪状还少吗?”

满座寂然,只听得炭盆里火星噼啪炸响。

“东辽和议是谁主张的?诏狱里多少忠良冤魂?”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对面书生的脸上,“就因为他施舍几件棉衣,你们就要跪地称颂了?”

众人低头不语,谢少陵却在这时缓缓转身,屈指轻敲扇骨,声音不疾不徐,“诸位,夜深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方才还面红耳赤的谋士突然噤声。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告辞。

谢少陵仍站在窗边,望着窗下忙碌的江州工,眸底暗流汹涌。

等人散尽,董丹虞才缓步走近,俩人年纪相当,皆是京中少年才子,算得上相熟。

董丹虞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少陵,顾相点我做的探花郞。”

谢少陵指尖的折扇“咔”地一顿,他缓缓地转头,惊诧不可置信,“他点你?”

董丹虞自嘲地一笑,“陛下本不愿取我,是顾相力保我。”

谢少陵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遍,如坠入云雾里,大惑不解。

若说赈灾,那本是顾怀玉贪污招来的祸,亲自善后,无非是自我补漏,谈不上什么高尚。

可这事不同。

点董太师的儿子为探花?

人尽皆知,董太师张口闭口就是奸臣、佞臣,将顾怀玉贬得一文不值,做梦都想扳倒顾怀玉,澄清朝堂。

点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当探花郎?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谢少陵忽然觉得荒唐想笑,可还未笑出声,便硬生生冻在喉间。

他脑海里闪过一线清明,如同云遮雾罩里被雷火劈开,骤然透出一道亮光。

除非这位实际坐拥大宸江山的权相,眼里看到的,从来不是个人恩怨,不是党派倾轧,不是谁骂过他、谁跟他不对付。

而是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一盘未落子的棋局。

就像一个真正的棋手,绝不会因为讨厌某枚棋子,就将其弃于棋盘之外。

顾怀玉用董丹虞,仅仅因为董丹虞是这届举子里,最适合的探花郎。

仅此而已。

无关私怨,无关立场,更无关喜恶。

谢少陵突然间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这个推测太过荒谬,却又……如此合理。

董丹虞不知他心中所想,蹙眉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我尚未告诉家父,他一向视顾相如同洪水猛兽,若是知道我竟是被他力保入了三甲……只怕要当场气晕在书房。”

谢少陵刚要开口,忽听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

隔壁雅间的门被推开,秦子衿清润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从容:“诸位见谅,今日在大相国寺耽搁了,那些灾民挤满佛殿,连跪拜都无处落脚。”

说着,他惋惜般轻叹一声:“佛门清净地,如今倒成了市井街巷。”

“子衿运气算好的。”

梁大人本就是个暴脾气,气得冷哼一声,“我那几间绸缎庄外,挤满江州来的绣娘,绣帕贱卖三个铜板一条,叫我的生意怎么做?”

喜欢阴阳怪气的关大人也在其中,笑吟吟地道:“顾猫倒是慈悲为怀,割我们的肉,喂他的鹰。”

“为官救济百姓天经地义。”

一道苍老宏厚的声音响起,董太师拈着茶盏,不急不缓道:“顾瑜此贼深谙后宫之道,将公事办得如同嫔妃争宠,涂脂抹粉,收买人心。”

"此等妇人手段,也配称治国之才?”

关大人跟着哈哈一笑,“太师说道有理,这不与他那狐媚姐姐如出一辙?”

秦子衿最后一个落座,施施然道:“诸位何必动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关大人比秦子衿年长,拍拍他的肩膀,“贤弟有所不知,顾猫若得人心,以后在朝中更难以撼动。”

“关大人多虑了。”秦子衿拎起茶壶,一杯杯斟茶,手指稳得一丝不苟,“以我所见,顾猫不出几日,便会玩火自焚。”

秦子衿将最后一杯茶敬给董太师,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茶香氤氲间,他举止斯文俊雅,颇为养眼,“顾瑜收买人心这一招确实聪明。”

“但他的失误——也正在人心。”

梁大人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急不可耐催促:“贤弟快别卖关子了!”

秦子衿轻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人心。”

“我说的人心,并非灾民的人心,而是京城百姓的人心。”

梁大人摸不着头脑,嘟囔道:“京城的人心?怎么了?”

关大人凉飕飕一笑,“现在满城皆是穷途末路的刁民,他们何曾见过京城的美人如云?若是有几个按捺不住,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

梁大人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妙啊!到时候京城百姓必定群情激愤——‘都是顾猫放进来的祸害!’”

董太师缓缓地点着头,“民怨如火,一旦点燃,便不易熄。”

说着,他目光扫过在座几人,意味深长道:“若届时有人递上一封言之凿凿的弹劾奏章——”

秦子衿明白恩师的意思,轻声说:“便是天意所趋,人心所向。”

“内外夹击,顾猫不死也得脱层皮。”关大人接口,语气轻松。

秦子衿却没有他们那般乐观,他看得出天子对顾怀玉言听计从,民怨和弹章未必撼得动他。

但恶心顾怀玉一把,足够了。

梁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可顾猫把灾民安置得滴水不漏,若是没人作奸犯科,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关大人用一种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子衿也颔首轻笑,笑这位同僚的“天真”。

董太师面无表情,轻轻叹口气。

“这……笑什么?”梁大人认真地问,“若是没人犯事,没人愿意弹劾,那咱们的盘算岂不就落空了?”

秦子衿敛去笑意,语气温柔得近乎慈悲:“梁大人还不明白么?”

“我们说有人作奸犯科,那便是有了,我们说有人要弹劾顾怀玉,那便是该弹劾了。”

梁大人瞠目结舌,额角渗出细汗,“这是要栽——”

“是引。”秦子衿轻声纠正,如同在教导蒙童,“引一束火,烧出一片朗朗乾坤。”

说罢,他举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一口,“你可曾见过春日修剪花枝?为了来年花开更盛,总得剪去几枝多余的。”

董太师赞同点头,欣赏目光瞧着秦子衿,“朝堂不能由奸佞操控,若是要扶正,便得有人躬身入泥潭,为大义赴死。”

关大人面露敬重之色,抚掌赞叹道:“这些年轻人求仁得仁!他们甘愿做扑火的飞蛾,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这不正是读书人该有的气节吗?”

董太师再沉声道:“将来顾瑜倒台,他们的死,自会有人为之写传、立碑、昭告天下。”

比起家国大义、为国锄奸的大业,几个女子的清白与几条书生的人命,不过是微尘浮蚁,洒落于大势洪流之中。

若能以一人之死,换千万人安,便是死得其所。

若能以片言之诬,引天下之清议,亦是功在社稷。

屏风之后,谢少陵背脊僵直,如坠冰窖。

那间热气蒸腾、茶香缭绕的房间里,每一句话都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几人谈笑风生地安排牺牲者,像在下一盘无关紧要的闲棋,而这些人却是朝中“清流”,百姓口中的“青天”、士子们的榜样。

是他曾经敬重、曾推崇、曾想要成为的人。

一旁的董丹虞脸白的毫无血色,眼中惊愕近乎溢出。

谢少陵指尖一阵阵发麻,几乎握不住折扇。

梅公子曾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当时他却以为梅公子是个怕死的俗人。

此刻他终于顿悟,梅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这群“清流”是如何以人心为局、以尸骨铺道的?

是不是早就知道,秦子衿温文尔雅的外皮下,是一张冷血的算计面孔?

是不是……早就在试图救他?

*

琼林宴是金榜题名之后的第一场盛宴,亦是天家赐宴最隆重的仪制之一。

以往不过例行公事,礼部例表,翰林伴酒,但今年不同,这是天子登基以来,首次亲设琼林宴。

朝中重臣多为先帝旧臣,大多须发花白,年轻一辈苦无出头之机。

而今夜琼林盛宴,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

但这机会只属于清流党人,顾党官员早得了消息,他们的“党魁”照例不会赴宴。

那位向来如此:不上朝、不赴宴、不朝拜、不请安,只独坐都堂,以一己之力压得满朝噤声。

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妥”,便抵过百官万言。

“党魁”都不露面,他们这些门下走狗,岂敢在天子面前出风头?

若是表现得太过殷勤,被误会是背主求荣,那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顾怀玉虽不赴琼林宴,却来了太后寝宫。

他们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父母早亡,感情极深。

当年顾婉嫁入睿王府为侧妃,不放心弟弟,便硬是将年幼顾怀玉一道带入王府抚养。

宫中传闻顾太后貌美如仙、心机深沉,活脱脱的妹喜妲己再世。

说她擅舞能歌,天生的狐媚子,迷得睿帝神魂颠倒,散尽后宫三千,夜夜只宠幸她一人。

但自从睿帝驾崩,新帝登基,顾太后深居简出,鲜有人见过这位祸国妖妃的真容。

顾怀玉踏入寝殿,晌午阳光明亮,素衣淡雅的女子坐在织机前,指尖翻飞间,梭子穿梭如蝶。

她织得全神贯注,连顾怀玉进来都未察觉,直到他站在织机旁,影子投在经纬交错的丝线上,顾婉才抬眸,眉眼温柔如水,“玉郎来了?”

顾怀玉身子懒散倚在织机旁,“阿姊在做什么?”

“给你织的一件袍子。”顾婉抬手示意他看向那截完成一半的布料,瞧着他眼睛发亮,“苏州绢的直缀,玉郎可喜欢?”

顾怀玉仔细端详那布料,点头道:“喜欢。”

“就是——”他顿一下,一把捉起顾婉的手腕,果不其然,那手指布满磨出来的新茧子,“若不是阿姊做得,我更喜欢。”

顾婉抽回手来,眉梢眼角尽是柔和,“自家人做的衣裳,穿在身上才暖和。”

顾怀玉了解她的性子,别看他这个姐姐温柔贤淑,脾气却是一顶一的倔,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他不劝顾婉,扫一圈空荡荡殿内,“锦儿呢?”

顾婉这才放下手中的纺锤,无奈摇头:“去上林苑玩了,你若是再来早些,倒要帮我好好教训他。”

“怎么?他连你的话都不听?”

顾怀玉挑眉,他这个外甥调皮捣蛋,整日惹是生非,既不像顾婉,也不像睿帝——不知道倒像了谁。

顾婉瞥他一眼,板起脸道:“张太傅府上前些日子办白事,他家老夫人去了,你猜那小孽障做了什么?半夜三更爬到太傅院墙外学鬼叫,把老人家吓得差点厥过去。”

顾怀玉轻哧发笑,“是该好好教训。”

“是啊!可锦儿自有他的道理。”

顾婉拍拍身上碎屑,说着站起身来,学着幼儿奶声奶气的语气,“男子汉要有胆子!我在练胆子,将来好替舅舅办事!”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还不忘抬手戳顾怀玉一下,“听听这口气,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怀玉可不承认,掩着鼻尖轻咳一声,“有吗?我可不是这样。”

“人说外甥似舅,他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顾婉说着说着,自己都止不住乐了,“只可惜锦儿没你聪明,都快五岁了,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

顾怀玉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小孩子,玩就是了。”

顾婉却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惋惜,“我弟弟五岁能诵《楚辞》,十岁通晓《春秋》,十五岁就能写出——惊世名作。”

她神色微微一顿,幽幽看向顾怀玉,“若是锦儿才学能有你半分,我也不必这般发愁了。”

顾怀玉不这么想,极淡地说:“还是别像我的好。”

顾婉当即板起脸,厉声喝道:“胡说!”

“我弟弟才学世间无双,济世经邦,那些个人懂什么?”她双目盯着顾怀玉,眼神坚定不移,透着一股倔劲。

说到一半她眼眶发红,声音却愈发铿锵:“锦儿若能及你万一,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

顾怀玉哪能反驳,唇角弯起一个温顺的弧度,“知道了,阿姊。”

与此同时的宫苑东亭。

裴靖逸斜倚在琼林宴最偏的角落,指尖剥着葡萄,兴致缺缺地抛进嘴里。

台上舞姬穿金戴翠、扭腰折膝,身后笙箫管弦呜呜咽咽,活像给死人号丧。

这靡靡之音混着脂粉香气,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若不是天子亲设、点了文武官员大名,他连宫门都不想踏进。

不远处,聂晋独自端坐,周围的位子空落落,无人敢近身,谁也不愿招惹这位。

裴靖逸懒洋洋地抬起酒盏,算是打个招呼。

聂晋却微微颔首,目光冷淡地移开。

俩人虽然交情匪浅,却极少在人前展露,但聂晋这般避嫌的姿态,倒也少见。

裴靖逸眉头一挑,这死样子,怎么瞧着像心虚?

他正欲细端详聂晋反常的举动,忽见内侍捧着卷轴疾步穿行至御前。

“陛下,谢状元新作咏梅诗。”

台阶上的天子不知在想什么,恍若未闻地盯着一个方向出神。

内侍捧着诗卷跪了半晌,终于壮着胆子又唤了一声:“陛下……”

元琢眼睫轻颤,这才回过神来。

他本对这些舞文弄墨的勾当毫无兴趣,但琼林宴的规矩总要走个过场——新科状元献诗,天子赐赏,君臣和乐,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

“念。”

内侍展开诗卷,朗声道:

“冠盖京华皆俯首,

一身病骨压春秋。

除却君边三尺雪,

九重天外尽俗流。”

最后一个“流”字还未读出,满殿却已静寂无声,殿中百官面面相觑,屏息凝神。

百盏宫灯映照下,琉璃盏中的酒液凝而不动,舞姬腕间的金铃都失了声响。

“……”

“……”

内侍头上直冒冷汗,颤声补道:“题……题曰《咏梅》。”

全诗一个“梅”字都未出现,这到底咏的是什么?

这诗里写的,究竟是何人?

真是难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