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美人计”

天刚蒙蒙亮,相府门檐下的红灯笼还亮着,耶律迟跟着副使已在阶前等候。

柳二郎快步迎出,朝二人躬身行礼,“二位来得正好,相爷今日本要出门,听说贵使失踪,特意在府里候着二位。”

耶律迟微微点头,将这番话翻译给副使。

“黄鼠狼给鸡哭丧!”副使用东辽语咬牙切齿道,“顾相是想不认账?”

乌维的失踪,对东辽使团而言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昨日纵马伤人、掳女狂欢,闹得满城风雨,今日一早就人间蒸发,说不是报应,谁信?

但干这事的人做得太干净了。

驿馆内外皆驻有东辽武士,廊前廊后、寝屋两侧皆有人守夜,没有一个听见动静。

绝非寻常盗匪所为,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悄无声息潜入,精准地找到目标,又如同鬼魅般撤离。

目标明确,收手利落,干脆得令人发寒。

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即便使团心知肚明“始作俑者”是谁,也不能兴师动众到相府里要人。

耶律迟倒不着急,泰然自若,跟着柳二郎穿过相府的长廊小亭。

甚至还有闲心欣赏沿途的奇花异草,仿佛乌维的失踪对他毫无影响。

副使却忧心忡忡,“若真是顾相所为……”

“这是要羞辱我东辽?我们该如何应对?”

耶律迟眼眸微阖,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若真是他所为,岂不是天赐良机?”

副使怔住,“良机?”

耶律迟抬眸,一口东辽语低沉缓慢,“草原的狼群安逸太久了,整日喝酒、掷骰、钻进妇人怀里睡得比狗还香。”

“若不是被割掉耳朵、剃去鬃毛、牵着鼻子遛上几圈,还记得自己原是狼?”

副使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位是东辽王庭年轻一辈中极少的主战派,耶律迟早已厌倦苟且偷安的妥协,厌倦虚伪而疲软的岁币朝贡。

若能以“大宸宰执谋害使节”为借口挑起事端,便是他耶律迟一展宏图、吞并大宸的最佳机会。

一切只欠一个证据。

柳二郎领着二人穿过三重院落,却在最后一进门前停住。

这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院,青砖灰瓦,朴素得近乎寒酸。

副使皱眉,嘟囔问道:“这就是大宸宰执的住处?连我们东辽一个千夫长的宅子都不如。”

耶律迟嗅到潮湿温热的水汽,眉头陡然一挑,没有作答。

柳二郎推开院门,里面竟是间宽敞的浴房。

四扇屏风隔开几个浴桶,热水蒸腾,熏香袅袅。

暖炉烧得正旺,将寒意驱散殆尽。

“相爷吩咐。”

柳二郎恭敬道,“贵使风尘仆仆,恐有风寒之气沾身,还请先更衣沐浴,熏香净体,再入书房一叙。”

副使脸色骤变,转向耶律迟,“他什么意思?”

耶律迟迈进浴房里,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他说,顾相鼻子娇贵,闻不得我们东辽人身上的味道,沐浴后才能见顾相。”

“放肆!”

副使勃然大怒,手按在刀柄上欲拔刀,“我东辽使臣岂能受此羞辱?”

耶律迟已经脱下外袍,露出精壮的上身。

草原男儿常年骑射的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在蒸腾的热气中泛着蜜色光泽。

他漫不经心地解开裤带,声音带着几分坦然,“我们今天是来求人的。”

副使瞪大眼睛,看着耶律迟坦然踏入浴桶,竟真就洗了起来。

柳二郎适时递上干净的浴巾,“都是新制的,请贵使放心使用。”

副使脸色铁青,却见耶律迟已经闭目养神,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解开了衣带。

沐浴之后,仆从早已准备好新的衣袍。

一水儿是大宸朝中使节穿的制式公服衣摆长至脚踝,袖口绵软垂垂,一举一动间都透着被规训过的温驯。

副使本就闷着一口气,穿上这身衣裳只觉像被生生包进一层软枷里,动弹不得。

更令他羞愤难忍的是,那些相府里的小丫鬟竟毫无避忌地上前来,三两人一组,替他们拭发、净面、抹香。

踏出浴房时,已日上三竿。

副使只觉浑身被香气腌透,连靴底都透着香。

他们东辽的皇帝,见面也不过脱帽拱手。

可今儿见个大宸宰执,竟要先沐浴更衣、抹香熏衣、换上朝服,由丫鬟亲手擦干头发,甚至连脚下的靴子都是人家配好的。

比见天子还麻烦。

折腾一早上,二人终于到了书房门前,柳二郎屈身通报道:“相爷,东辽副使与通译已至。”

“进。”

那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慵懒不经意。

丫鬟推开雕花门,先映入眼帘的是奢靡的云母屏风,绕过屏风,地龙的热气混着熏香扑面而来。

顾怀玉倚坐在锦榻之上,指尖一页页翻着奏折,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云娘立在他身后,一手握着梳子,正在替他束冠。

几缕垂发拂过他耳侧,温暖香雾中,有一种近乎惑人的从容贵气。

副使被先前的阵仗给唬住了,半晌才用东辽语吼道:“主使乌维何在?”

顾怀玉被他这一嗓子吵得心烦,蹙眉,秀白的指尖抵住太阳穴。

云娘心领神会道:“使者是来求人的吧?我朝不兴求人先声夺人。”

副使不禁扭头问:“她说什么?”

“让你跪下。”耶律迟淡淡道。

“什么?!”

“跪。”

耶律迟只吐出一个字。

副使膝盖砸在地毯上时,顾怀玉终于抬了眼。

那目光像是刚刚睡醒,懒懒散散的,从头到脚扫一遍耶律迟,咬字都透着倦懒,“你是通译?”

云娘也打量耶律一遍,比起副使草原莽夫的粗犷模样,耶律迟身形修长,眉目深邃却又不失矜贵,倒像是边关豪族养出来的贵公子。

她不禁笑问:“使者不懂规矩,通译也不懂规矩?”

在东辽王庭,皇帝不过是个奶娃娃,朝政大权尽握耶律迟手。

莫说跪拜,便是弯腰行礼,这些年也未曾有过。

以至于他早都忘记见人还要行礼,此刻他单膝点地,右手抚胸,行了个敷衍的东辽礼。

耶律迟尚未起身,后脑骤然一沉——

“砰!”

顾怀玉的锦靴踩住他的后脑勺狠狠碾下,将他整张脸粗暴地压进织金地毯里。

“既然是通译…”

头顶传来那倦懒的嗓音,顾怀玉靴底轻轻地点几下他的后脑,“那便跪着翻吧。”

副使哪见过这动静,猛地用东辽语喊道:“你知道他是谁吗?这可是我们……”

他原以为耶律迟会暴起掀翻顾怀玉,亮明身份震慑全场。

可这位在东辽翻云覆雨的摄政王,此刻竟真如低贱通译般乖顺地伏在地上。

顾怀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靴尖加重力道:“他说什么?”

“他说……”

耶律迟侧脸紧贴地面,呼吸间尽是顾怀玉身上的香气,灰蓝眼珠斜斜上挑,“人是在大宸驿馆失踪的,便是大宸的责任,若一日之内不给交代……”

不必再说下去,剩下就是铁骑挥师南下,战火一点即燃。

顾怀玉瞧向跪在一旁的副使,搁下手中的折子,半坐起身来。

踩在耶律迟头顶的鞋底如此更用力,耶律迟的脸颊被碾得深陷进地毯纹路里,连眉骨都压得变了形。

“本相素来仰慕东辽勇士的风采,听闻草原男儿夜宿时,连狼群靠近都能立时惊醒?”

耶律迟的脸颊被罩进顾怀玉的袍摆里,若不是对方踩着他,倒像是他是个急色鬼,脑袋钻到顾怀玉的袍摆下偷香窃玉。

黯淡的光线里,耶律迟只能看见顾怀玉对着他自然敞开的双腿,绸裤下的轮廓若隐若现,好闻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草原上,只有一种姿势是在别人面前张开大腿的。

若不是耶律迟是个通译,真会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他所设的“美人计”。

此刻若是他的真实身份,被这么踩在脚下,怕是会毫不犹豫地撕开那层碍事的绸缎,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宰相尝尝东辽人的“骁勇”。

——可惜,他现在只是个低贱的翻译。

他声音发闷低沉,将顾怀玉不怀好意的话翻译给副使。

副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晃了神,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我东辽儿郎,自幼与风雪为伴,练的便是七步之内听草动、百米之外辨声息。”

“如此说来……”

顾怀玉蹙眉似是不解,“昨夜主使下榻的驿馆,左右皆是东辽精锐护卫。”

“怎会连自家主使被人劫走都毫无察觉?”

他微微歪头,语气听不出半点质问之意,反而像在认真请教:“莫非是贵国主使自己走的?”

尾音刚落,耶律迟闷笑出声。

那日大殿上正气凛然的顾相,此刻竟这般胡搅蛮缠。

顾怀玉听到他的笑声,哪能不知他心中所想,抬脚就朝他脸上踹去。

谁知耶律迟不避不闪,反而忽然张开口——

“咔。”

锦靴的尖端竟被他一口咬住。

贵人的靴脚不沾地,鞋底都比人的脸干净,耶律迟舌尖鼻尖充满馥郁香气。

顾怀玉本想镇一镇这不安分的土狼,没想到对方竟敢挑衅,他怒从心头起,靴尖往后一抽。

靴尖动了一分,耶律迟便咬紧了一分,靴面从他齿间磨过,发出暧昧的“啵”声。

云娘和副使只当耶律迟被踹得闷哼,殊不知织金袍摆下,那东辽人正舔着唇上水光,灰蓝眼珠里烧着野火。

顾怀玉费了几分力气才抽出靴尖来,赢下这一场“角逐”,他不轻不重地踹一脚人,“翻给他听。”

耶律迟钻在他袍子底下,手背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才将那番话讲给副使。

副使听罢脸色涨得通红,指着顾怀玉破口大骂:“阴险狡诈的大宸人!你们——”

“本相以礼相待。”

顾怀玉突然冷声打断,缓缓直起身道:“贵使却出言不逊。”

“若他日兵戈相见,也是贵国自取其祸。”

耶律迟脑袋从顾怀玉的袍子下抬起,泰然自若看向副使,东辽语低声道:“该走了。”

副使不甘心地瞪大眼睛,但在耶律迟波澜不起的目光下,终究强忍怒火起身告辞。

待副使走到门口,耶律迟才站起身来,“顾相,能否单独说几句话?”

顾怀玉勉为其难地点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太想单独会一会东辽这位摄政王了,看看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耶律迟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放了乌维,我回国游说摄政王,归还这些年来从贵国掳去的使节与官员。”

顾怀玉托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轻叹道:“本相很愿意,但乌维确实不在我手里。”

耶律迟看他装的煞有介事,不由低低笑一声,“既然顾相不想要人,那我们加点筹码如何?”

“放了他,我可以说服摄政王,归还这些年你们送来东辽的岁妆。”

这句话一出,就连云娘都怔了怔。

岁妆女子,是大宸从民间遴选的及笄女子,美名其曰送给东辽联姻,彰显两国秦晋之好,功实际是送去干嘛的,是个人心里都门清。

顾怀玉眉目微顿,似是动容,他指尖轻点几下嘴唇,“贵国愿意归还我朝女子,是大善。”

“只是可惜——乌维不在我手里。”

若不是他这张笑得干净无辜的脸,耶律迟真有几分信了。

他良久不语,忽然嗤地一声轻笑:“相爷的胃口不小。”

“是想要那块西北的养马地吧?”

这才是真正的要价。

那是常平十三年战败后划出去的战略之地,如今早已被东辽纳入版图,却也是大宸镇北军梦魂牵绕的根骨所在。

顾怀玉轻轻摇头,颇为无奈地叹息:“本相当然想要西北的养马地,也想要岁妆女子,还有被扣的大宸官员。”

“可惜啊——”

“乌维真的不在我手里。”

耶律迟难得沉默片刻,有些好笑地打量他,“你不觉得你这开价,太贪了吗?”

顾怀玉终于笑出声来,抬眼瞧着他:“比起贵国这些年从我大宸拿走的,这叫贪?”

“你若真有诚意,不妨立个书送来,本相便可以张榜昭告,悬赏搜人。”

“若真寻回主使——那封书,便立刻生效。”

耶律迟目光下移,缓缓地扫过他还在敞开腿坐着的姿态,眸光幽暗,神情微妙地点头。

算是同意顾怀玉提出的要求。

至于顾怀玉所说的“寻回”是什么意思……

是完整的乌维,还是五分之一乌维,或者拼起来勉强能认出是乌维的乌维——

那就得看顾相今日的茶喝得顺不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