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上流就得配下流。……
从不曾有人怀疑过,《治国论》的作者另有其人。
这部被奉为“经国大典”的策论,自问世起便高悬于翰林院正堂,被天下士子争相传抄。
字里行间流淌着“民胞物与”的仁政思想,蕴含着“致君尧舜”的儒家抱负。
这样一部煌煌巨著,其署名若是清流党的青年俊彦、士子楷模——秦子衿,自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
谁能想到,这部被士林奉为圭臬的圣贤书,竟出自顾怀玉之手?
如今的顾相在民间声誉大振。
巧赈灾斩乌维平粮价,桩桩件件都办在百姓心坎上,市井小民提起顾相,哪个不道一声“青天”?
但在读书人的眼中,这位宰执大人始终毁誉参半。
他不出身科举,不尊孔孟之道,朝堂之上言行肆意,甚至曾公然废过祖制,逼得整个士林“哀鸿遍野”。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写出《治国论》?
陈太后一言九鼎,金口玉言不容置疑。
秦子衿面如死灰,当廷认罪。
天下的士子,就算不愿信,也不得不信。
那个他们曾奉若神明、万口传颂的青年俊彦,竟是个靠剽窃他人成果起家的欺世盗名之徒。
而他们口诛笔伐的“权奸佞臣”,才是那个在风雨如晦中独撑社稷的栋梁。
人在发现自己被骗时最愤怒。
而当欺骗他们的,是他们曾最信任、最仰慕、最甘愿为之辩护的人——那愤怒,便会像烈火燎原般迅速蔓延,烧得整个士林天翻地覆。
最先掀桌子的,正是那些为他摇旗呐喊、口口声声维护他清誉的人。
京城内外,当夜便燃起无数火堆。
那火堆上焚烧的正是印着“秦子衿”署名的《治国论》,原本是士子案头的圭臬典范,如今却成了打脸的耻辱之证。
书坊掌柜们连夜撤下所有秦氏著作,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惹祸上身。
翰林院更是急不可待地磨去题名碑上秦子衿的名字,仿佛此人从未存在过。
行刑的这一日,菜市口人山人海。
这些平日连杀鸡都不忍直视的读书人,此刻却挤在刑场最前排。
他们要看清楚秦子衿的每一寸血肉如何被利刃分割,要亲眼见证这个欺骗了他们十年之久的伪君子,如何为这场惊天骗局付出代价。
那一场磔刑,血肉横飞,却无人掩面。
反倒听说有士子当场赋诗一首,取名《观伪君子之死》。
尾句写得冷酷至极:“昔日儒衣堪遮丑,今朝刽子手最公侯。”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传到了裴靖逸耳中。
《治国论》他早些年自然是读过的,只不过他不是读书人,也不懂什么孔孟之道。
看那些“民贵君轻”的大道理,他只觉得文采斐然,情怀可敬,但也仅此而已。
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什么“仁政爱民”,读书人就爱说这些大空话,但从古至今能做到的能有几人?
裴靖逸见过太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太平年月高谈阔论,乱世来临第一个屈膝投降。
秦子衿不过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文人骨子里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软骨头。
所以当得知这个消息时,裴靖逸第一反应,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受。
他推开书房的门,某个人慵懒地躺在藤椅上,一卷《山海经》摊开盖在脸上。
听到动静,书卷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本相今日闭门谢客,不答朝政,不问是非,裴将军若是来问《治国论》的事,那就滚远点。”
裴靖逸本就不是为《治国论》而来,他抱着手臂踱到躺椅前,“相爷可要去看秦子衿行刑?”
顾怀玉对血腥场面一向提不起兴致。
更何况,秦子衿这样的人,他谈不上厌恶,以冠冕堂皇为名,行苟且偷生之实的人,见得多了。
真正让他感到几分惋惜的,反倒是董太师。
那个老东西能稳坐太师之位三十年,自有他的本事和文采。
只可惜一身伎俩尽用在党争算计上,若能把那点心思放在治国理政上……
他拿下盖在脸上的书,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本相倒是想送送董太师。”
裴靖逸眉头一挑:“相爷大度,就不怕那老狐狸临死反扑?”
顾怀玉斜斜睨他一眼,执着书的手往他身上“啪”地一拍,“这不是有裴将军护驾么?”
裴靖逸被这句平平无奇的话撩的心痒痒,理所当然地握着他的手心轻轻一捏,“相爷打算何时动身?”
顾怀玉抽回手来,搁下书站起身来,“现在就去,明日董太师就要流放凉州,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
入了京,天已近黄昏。
一辆青布马车悄然停在刑部大牢外。
大牢常年不见光,墙上生满斑驳的青苔,还未走到门口,已经能嗅到空气里霉菌气味。
刑部尚书早已闻讯候在门口,见顾怀玉一到,疾步上前:“下官已命人备好灯火,相爷随下官来,这边、这边——”
衙役一个比一个懂规矩,连头都不抬,全都当做没见到这位“山中宰执”。
牢房内阴冷刺骨,裴靖逸抖开带来的大氅,熟练地为顾怀玉披上系好。
这些日子,他照料顾怀玉的动作已愈发自然。
昨日还是三朝元老、清流之首的当朝太师,此刻却褪去乌纱与朝服,囚衣褴褛,形容枯槁。
他坐在肮脏潮湿的稻草堆上,胡子乱蓬蓬地垂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哪还有昔日那满朝文臣俯首听令的威势?
听到脚步声,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却在看清来人时骤然黯淡,“顾相是专程来看老夫笑话的?”
顾怀玉不紧不慢地在衙役搬来的椅上落座,裴靖逸在他身后站定,双臂交叠撑在椅背上,雪狐大氅从顾怀玉肩头滑落,被他随手拢起掖在顾怀玉肩头。
“确实如此。”
顾怀玉爽快地承认,扫量一遍董太师,“本相确实想看看,太师最后的模样。”
董太师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胡须剧烈颤抖:“老夫不过是错信了秦子衿这个欺世盗名之徒!若非如此——”
顾怀玉扑哧笑了,屈指抵着鼻尖,笑意讥诮分明。
“顾相为何发笑?”董太师顿时脸色更加难堪,怒目而视,“老夫在你眼中就这般可憎?”
顾怀玉忽然将手臂压在膝头,倾身向前几寸,黯淡烛火洒在他清白秀丽的侧脸,他薄唇轻启:“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自己位高权重,坐在高堂之上,整日以‘风骨’、以‘正义’为名,号令年轻人赴死。”
“你们说得慷慨激昂,说他们是士林脊梁,是国之柱石,是以身殉道的志士——嗯……你们是这么哄骗谢少陵的吧?”
顾怀玉问的毋庸置疑,说罢他就嗤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自己信么?”
董太师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幻,时红时白,嘴唇翕动,终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顾怀玉瞧他这幅样子,心底叹一口气,“来人,给太师奉茶。”
他随手整了整衣袖,语气平淡:“本相今日来见你,是因令郎现为我门下,此去凉州,你怕是再无归期,本相代他来送一程。”
董太师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刚到手的茶盏“砰”地落地,“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顾怀玉见他如此惶恐,不由地笑了,“急什么?”
他身子向后一仰,恰好倚在裴靖逸结实的手臂上,不紧不慢地道:“令郎会活得比你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必像你那些棋子,被几句空话就哄得去送死。”
董太师脸色难看到极致,为官一生,何曾听过这些话。
顾怀玉算不得什么好人,手上沾过的人血不计其数,但有一点他问心无愧:“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靠年轻人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官袍。”
董太师浑身剧烈地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囚衣前襟。
他这一日之间身败名裂,霜雪压顶,许多事还来不及反应,更别说真正消化。
他本不愿信《治国论》竟出自顾怀玉之手,可这一句话却像一柄利刃,狠狠剖开他内心最后一层否认的壳。
这一句话太“像”了。
像极了那篇《治国论》,最后一章写下的那句:“愿以寸心渡苍生,不以一将功成,掩万人枯骨。”
董太师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他最欣赏的一句,他一遍遍朗读给学生听,教他们什么是士人风骨,什么是从政之道。
“啊!!”
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手指深深进花白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你说得对……我错了……我拿他们当棋子……”
“可你呢?顾瑜!”
他猛地抬头,神情痛苦得几近撕裂,眼中却还有一丝希冀,“你完成《治国论》里写的理想了吗?!”
是,他董某人是不怎么样,你不也没实现你的理想吗?
顾怀玉静静瞧着他癫狂的模样,似觉得好笑一般阖眼轻笑,“快要完成了,可惜你看不到那一日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将大氅一拢,理了理衣襟,转身往外走去,身影被灯火拉得修长,干净而孤傲。
走到台阶处时,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道:“山高路远,太师保重。”
囚牢深处只余一片死寂。
董太师就那么怔怔坐着,仿佛魂魄被什么抽空了一般,彻底呆滞了。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外鼎沸人声,有焚烧《治国论》的噼啪声,有士子们痛骂秦子衿的怒吼,更有百姓高呼“请顾相回朝”的请愿声。
这满城风雨皆因顾怀玉而起,却无人知晓,搅动这风云的宰执大人,此刻正藏在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从沸腾的街市中穿行而过。
裴靖逸单手支着下巴,目光幽深地凝视着顾怀玉。
那眼神太过赤裸,比平日的直白更令人不适,像是要撕扯开层层衣裳,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顾怀玉忽略这种不适感,不以为然问道:“本相将裴将军迷得神魂颠倒了?”
裴靖逸干脆利落一点头,倾身向前靠近他,逼仄的马车里几乎要挨在他身上,“甚至想为相爷口——”
顾怀玉挑着眉尖,半响没等到下文,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顿时瞳孔微缩,当即错开目光,“你这张嘴……想吃的东西倒是多。”
裴靖逸不以为耻,耳畔皆是大街上喧哗吵闹声,他就着这个姿势又往前凑了凑,直勾勾盯着他两片柔软红润的唇。
这才是他想吃的东西,他毫不避讳,隔着几寸距离,舌尖探出来隔空去品味那双嘴唇。
先是舌尖在空中一点一点描绘唇线,再是模拟长驱直入地搅动,尝尝那美妙无比的滋味。
顾怀玉就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货色,抬手就要推开这张放肆的脸。
却被裴靖逸趁机扣住手腕,低头就舔上他的掌心,不是温柔细腻地舔舐,而是凶狠毫无章法地乱舔,连指缝都不放过,热乎乎的舌头强劲有力席卷而过,跟一头饿极了的狼犬似得。
“裴——”
顾怀玉还没说完,衣袖被一把撸起,露出雪白细腻的小臂。
裴靖逸是大饱口福,舌尖顺着他的手腕用力往上舔,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痕,黏腻的水声混着粗重喘息,在车厢里格外清晰。
顾怀玉忍无可忍,抬脚就踹。
裴靖逸这才松口,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相爷身上香香滑滑的,真好吃。”
湿漉漉的黏腻触感让顾怀玉感觉微妙,本应该觉得恶心,但他却只是觉得奇怪。
他扯过帕子擦拭口水,冷着脸斥道:“在乱吃东西我要你的狗命。”
“相爷饶命。”
裴靖逸当即作势讨饶,眼神却直勾勾黏在他裸着的手臂。
顾怀玉随手将帕子扔在他脸上,厌烦道:“下流东西。”
裴靖逸一把接个正着,煞有介事地嗅了嗅帕子,“是,我下流,相爷上流。”
岂不是天造地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