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排排坐,吃果果。……

檐下雨珠连绵不断,滴滴答答敲打着青石砖。

议事堂内一片沉寂,唯有铜漏滴答声与淅沥雨声交叠。

东征的大小事务都等着宰执拍板定夺,顾怀玉一不在,在座诸人一时也无人敢随意发言。

直到沈浚打破沉默:“诸公,东征粮草调度还需再议。”

“江南漕运的三十万石,需分三批……”

堂内渐渐响起议论声。

众人默契地避开那个空缺的主位,却又时不时往垂帘后瞟上一眼。

檐外雨声渐歇,顾怀玉自后堂缓步而出。

他神色倦懒地倚在主位,朱红官袍衣领松散,嗓音带着几分罕见沙哑:“本相欲调集各地乡兵、蕃兵参战,诸位可有异议?”

裴靖逸随在他身后,大剌剌地在堂下落座。

几位官员目光在他与宰执之间流转,原来裴靖逸的“军机”是真,原本人数已定,哪知顾怀玉回来后,竟要连乡兵、蕃兵都一并抽调,战事紧迫,可见一斑。

顾怀玉既已开口,朝堂上下无人敢驳。

昔日还有清流出头唱反调,如今却是齐齐低头,噤若寒蝉。

谢少陵率先起身,拱手领命道:“一切皆听宰执吩咐,枢密院即刻拟下文书,通报各地,调集乡兵、蕃兵参战,并增拨相应物资与军饷。”

满堂朱紫官员竟连一句“为何”都无人发问。

顾怀玉颇为满意他们的识相,省得他费工夫从中协调。

他屈指支在下颚思索片刻,满堂寂静都在等他等他一锤定音。

“本相记得,禁军月饷是白银一两,米两斗?”

在座唯有裴靖逸是禁军出身,他看向顾怀玉,指腹意味深长地蹭过下唇,“相爷记得没错,逢年过节另赏绢帛,冬至还有炭敬钱。”

顾怀玉耳根子隐隐发热,抵在下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嗯,禁军年需——”

“二百七十余万两。”

魏青涯都不需要算盘,脑子一转便脱口而出。

顾怀玉忽然歪头看向他,这个略带稚气的动作与他一身威严官袍形成奇妙反差。

魏青涯顿时面红耳赤,站起身道:“回相爷,将官士卒月饷不等,这二百七十余万两里算入了战甲维修、马匹草料、修缮营垒、冬夏换季补贴。”

数字虽大,但也无人不满。

与其拿银子去给睿帝盖园子,倒不如花在能保社稷安稳的刀兵上,这才是正道。

顾怀玉心底默念一遍数字,忽然屈指一敲案面,“那各路厢军呢?”

这话理应由枢密院来答,可谢少陵起身时却猛地一顿——

厢军的军饷归各地州府发放,账面数字枢密院虽有,但他已不是当初的愣头青,哪里会不知道州府报上来的数字里有多少水分?

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发到兵身上的,多少被中饱私囊,谁也说不准。

“下官倒知晓些实情。”

裴靖逸忽然开口,这种严肃的场合他还能笑得出来,“但相爷得先准我个小请求。”

顾怀玉不假思索:“准,且说。”

裴靖逸大步走到沙盘前,拔出淮南路的青旗在指尖把玩一圈,随手插回到沙盘里,“此处月饷八钱银——”

“实发三钱。”

“此处欠饷半年。”

“此处不发军饷发陈粮。”

他一连说了七八路的情况,不是克扣军饷,就是欠饷不发,能按照报给枢密院的数字发军饷的,居然连一个都没有。

在座的官员们脸色霎变,大家都是京官,谁能不知道底下地方州府的贪腐问题?

可真没想到情况竟烂成这般地步。

其他官员倒还能保持冷静,但谢少陵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来。

枢密院与州府的事务千头万绪,他才刚调任半个月,虽说地方盘根错节的陈年积弊赖不到他头上,可少年气性,最容不得在顾怀玉面前露怯。

他当即起身压抑着怒火问:“裴将军所言可有证据?我这就去与各州府当面对质!”

裴靖逸径直坐回椅中。

哪个男人耐烦跟觊觎自家媳妇的小兔崽子多费口舌?他只朝顾怀玉问:“相爷还没问下官方才求的是什么?”

顾怀玉对州府的问题早见怪不怪。

严峥手下的宁州厢军都会被监军贪污军饷,别说其他州府了。

如今他也算明白“贼配军”这称号为何叫得响——人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不抢不偷才真是怪事。

“嗯?你有何请求?”

他料定这下流胚子不敢当众说出那些孟浪话。

裴靖逸瞥一眼通往后堂的帘幕,又毫不避嫌地在人前直勾勾望向顾怀玉,“方才在后堂,相爷赏的那个红果子,当真是鲜甜多汁,又红又水灵。”

“!”

顾怀玉下意识睁圆了眼。

沈浚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一圈,冷不丁地问:“是何果子?能让裴将军这般念念不忘?”

裴靖逸只盯着顾怀玉,探出舌尖缓缓扫过唇峰,似在回味什么绝世美味,“那滋味下官这辈子忘不了,求相爷日日赏赐,饱一饱下官的口福。”

顾怀玉面色冷如寒霜,唯有耳尖浅浅薄红透露出此刻羞恼,他的声音倒是波澜不起,“这种小事何必拿到堂上来说?”

裴靖逸坐着的姿态落拓不羁,笑起来亦是坦荡荡,看似毫无城府的武将作派,“下官这不怕日后吃不到了么?”

顾怀玉抬手举起茶盏,广袖如云般掩住脸,“嗯,本相准了。”

沈浚眯起眼眸一思量,忽地开口道:“相爷既开了恩典,不知下官可有幸一尝红果的滋味?”

魏青涯虽不明就里,但立刻跟着凑趣:“下官也想要尝尝!”

好在谢少陵此时正沉浸在州府军费账目里,并未分神搭腔。

否则顾怀玉真要羞恼的当场拂袖而去,他慢条斯理的小口抿着茶,袖子掩住面上薄红。

裴靖逸敛了唇边笑意,眉峰微挑,“二位大人尝不惯,这果子性子烈,非裴某这种身骨怕是扛不住。”

顾怀玉实在听不下去这荤得没边的话,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果子而已,岭南进献的时鲜玩意。”

“既然诸位都想尝鲜,议事散后,本相便赏大家各得几颗,算是润口。”

话说到这里,沈浚自然无话可说,深深瞥眼裴靖逸,拱手道:“谢过相爷恩典。”

堂下百官也都齐声道谢,气氛方才回归正轨。

顾怀玉轻轻吐一口气,裴靖逸这番插科打诨,倒将他心头阴霾驱散几分。

再难的关都迈过来了,眼下不过就是钱不够花。

想要狼看家,总得先喂饱它。

自他入朝以来,日日面临的头等难题就是没钱。

以前有睿帝那个花钱如流水的混账,朝廷倒欠一屁股债。

如今混账断气,钱的问题却仍是积重难返,原想魏青涯那两百八十万银子能解燃眉之急,眼下看来,依然捉襟见肘。

他闭了闭眼,当机立断道:“传本相令——”

“即日起,十五路各州府的募兵权尽数回收,厢军尽数收归朝廷直隶管辖,一应粮饷、甲胄,皆按禁军标准供给。”

此言一出,满堂人的脸色都变了。

今日顾怀玉说了不少石破天惊的话,但这句无疑最惊人。

将各地厢军悉数编入禁军序列,朝廷瞬间就多出将近百万兵马,这意味着要给一百万人发饷、发粮。

聂晋曾把户部账册张贴在大理寺外,座中诸官虽未能尽览,但光凭睿帝花钱如流水、户部发不出俸禄,便可管窥国库空虚。

一向爱笑的大男孩魏青涯笑不出来了,脑袋里的算数转的越快,那串恐怖军费数字会是大宸一整年六成的税收。

兵部尚书虽然不敢拂顾怀玉的意,却忍不住站起来,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相爷……这……恐怕不妥吧?”

唯有裴靖逸眸色幽深,盯着顾怀玉的身影。

顾怀玉此刻反倒冷静了,他起身走向沙盘,一手勾起朱红蟒袍的袖摆,露出细腻晶莹雪白的手臂,叫堂中不少人挪不开眼。

“谁说国库无钱?”

他忽然俯身,指尖拈起那面代表大宸的玄旗,轻轻插进东辽腹地:“这不都是我们的钱袋子么?”

旗尖刺入沙盘的刹那,满座官员不由倒吸凉气。

读圣贤书长大的文臣,即便主战也只想收复失地,何曾想过要反攻掠夺?

顾怀玉根本不用看在座人的脸色,也清楚他们心里怎么想。

大宸上下早已习惯了年年向东辽纳贡,把东辽人当祖宗供着。

眼下能在朝堂上不卑不亢、敢于平视东辽使者,已是这些士大夫所能迈出的最大一步。

至于更进一步,让他们主动去抢夺东辽的金银财宝,对这些自幼讲究仁义礼信的文臣来说,实在太过于僭越,也太难了。

他随手放下广袖,垂眸瞧着绵延起伏的沙盘,“大宸纳贡七十载,初岁每年三十万两白银、三万匹云锦,逐年递增,至今已是五十万两、五万匹——”

魏青涯立即接道:“共计三千七百万两白银,三百五十万匹云锦!”

这组数字在场官员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从未有人敢将这笔账这样明明白白地摊开——将祖祖辈辈的屈辱,剖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顾怀玉淡淡睨一眼魏青涯,魏青涯难得露出几分窘色,耳根通红地缩回座位,“相爷见笑了。”

既然要算账,那就得算的清楚明白。

顾怀玉执起沙盘上的玉鞭,鞭头缓慢地横过东辽边境的一座座城镇,“七十年前,这里还是风吹草低的牧场,如今街市繁华,楼台林立,可都是拿大宸百姓的血汗堆起来的。”

“我们不过是取回祖辈给出的银子。”他环视众人一圈,淡然问道:“这本就是大宸的钱,谁有异议?”

裴靖逸浑身的暗火按耐不住,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非得立刻扑过去,把人死死按在沙盘上,从头到脚热吻一遍。

怎么会有人……这么对他的胃口?

他坐起身扯过下摆遮掩,嗓音发哑地道:“相爷圣明,此战我们只能赢。”

既要兵去夺银,也得兵能夺银,若不能拿下东辽城镇,一切都是空谈。

沈浚率先表态,第一个双膝跪地:“下官愿为相爷筹谋。”

紧接着满堂文武齐刷刷跪倒,顾怀玉顿觉畅快淋漓,多少年了,权力归于己手,无人再敢掣肘。

终于再无人敢在这等大事上与他唱反调。

东辽这块硬骨头,终是到了该啃的时候。

“散了吧。”他衣袖轻拂,声音里难得带了几分松快,“各自去准备。”

相府的仆役早已在都堂外候着。

等人散尽,便抱着匣子鱼贯而入,动作娴熟地收拾案几、焚香取药,火炉、药碗、薄如蝉翼的放血刀一应俱全。

裴靖逸等的就是这个,他那股邪火烧的正盛,三两下扯开衫袍系带,裸着精壮的上身,没个正行地坐在椅子里,正要伸手——

“且慢。”

顾怀玉忽地出声制止,一手端着茶盏掩袖漱了漱口,雪白帕子拭过唇瓣,这才踱到案前。

他目光扫过琳琅器具,最终落在那柄薄如蝉翼的刀上。

裴靖逸的那玩意儿正闹腾,不能离他太近,干脆仰身靠进椅背,眉梢一挑:“相爷这是要亲自动手?”

倒是猜对了一半。

顾怀玉抄起那把刀,刀刃抵在他下颚向上一挑,“裴将军如何知晓各路厢军的实情?”

裴靖逸不退反将脖颈往前一送,让那把刀刃抵在喉结的位置,“下官朋友多路子广。”

顾怀玉垂眸盯着刀刃上一线鲜红,指尖蘸了一点血,将指尖轻轻含在口中,微薄的温热顺着喉咙灌入胸口,他闭上眼,满足地轻哼一声。

裴靖逸被他这模样看得血脉偾张,身下越发难耐,正要开口,下颌却被冰凉的手指突然扣住——

那张雪白无瑕的脸靠近,在呼吸相闻的距离蓦地偏过头,温软的唇猝不及防贴上他滚动的喉结。

下一瞬,顾怀玉叼着伤口带着狠劲撕开一道口子,跟干渴许久的人饮水一般,咬着就是用力地吮吸。

裴靖逸浑身肌肉陡然绷紧,喉间滚出沉沉地低吟,搁在椅扶手上的手指瞬间收得发白。

旁边的仆役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呆若木鸡。

四周见过大场面的铁鹰卫,齐刷刷地转过身,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顾怀玉清瘦的脸颊一伏一伏,埋头狠吸,心里恶狠狠地念:红果?老子叫你红果!

温热的血液滑过喉管,他报复性地加重了齿间力道,满意地感受到身下躯体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