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服了,命都给你。……

战火将至,整个并州城的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东辽的皇庭军已在城外几十里外虎视眈眈,兵锋直指并州。

眼下并州城内,三支军队齐聚一堂:远道奔波而来的州府厢军,风格迥异的异族蕃兵,以及素有铁血之名的本土镇北军。

三支军队,各有统帅,各有风格。

三军大元帅之位,顾怀玉迟迟未有定夺,但军中上下却早已悄然掀起了暗潮涌动的猜测。

论资历,并州节度使韩鼎最受众望,老成稳重,声望威严,治军严谨,威名远扬,足以统领百万雄师。

韩鼎之外,军中亦不乏经验老到的将领,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战功卓著。

虽说大宸自立国以来,从未设过三军大元帅一职,但纵观历史,凡执掌帅印、统领百万大军的,几乎无一不是年过半百、资历厚重的老将。

元帅一职,不单靠勇武,更需有运筹帷幄、坐镇后方的智慧与果决。

百万雄师兵锋所指,攸关大宸国运,岂可儿戏?

正因如此,军中上下,甚至并州百姓心中,早已有了心照不宣的答案。

众望所归,非韩鼎莫属。

至于其他将领,虽也有一定呼声,但毕竟军威军望,皆不能与韩鼎相提并论。

东辽人的倒钩箭头着实狠毒。

纵然裴靖逸有九黎血护体,寻常伤势隔一日便能愈合。

这次却伤及筋骨,回并州养了一整日,伤口才勉强结痂,动作稍大仍会崩裂渗血。

好在眼前正有件大事能让他分神,如今三军皆在并州,战力悬殊,职责各异。

守城、攻坚、策应,顾怀玉想要调度这百万雄师,可不是件易事。

裴靖逸斜倚在矮榻上,面前案几洒满各色干果。

他正推演得兴起,捏着颗松子要往杏仁堆里放,忽见家仆匆匆引了人进来——

顾怀玉立在门边,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过,“裴都统可好些了?”

裴靖逸顿时坐起身来,顺手将指间捏碎的松子抛入口中,露齿一笑:“方才不好,此刻大好。”

顾怀玉轻哧一声,撩袍落座,仆役奉上热茶。

他举杯时袖口掩了掩鼻尖,目光落在满桌干果上,好奇问道:“这是?”

裴靖逸听他这么一问,指尖点着那堆饱满的红枣,“这是咱们镇北军五万精锐。”

随即他又指向旁边的核桃,“这些是东辽三万皇庭军。”

说着他将几颗核桃推入山谷状的杏仁堆中,“此刻两军正在落鹰峡对峙,我军以多敌少……”

顾怀玉本是随口一问,听着听着眉尖微蹙。

按裴靖逸的推演,五万镇北军要全歼三万皇庭军,竟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他指尖轻点红枣:“为何?”

明明在东辽所见的皇庭军,实力并不比镇北军强横。

裴靖逸趁机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任何时候都不亏待自己,轻轻地把玩着他清秀的指节,“论单兵实力确实旗鼓相当。”

“但东辽人守,我们攻,况且身后这两万厢军……”

他另只手一划后面的的松子,“从未与东辽人正面交锋,我还得专门分兵维持阵型,以防他们自乱阵脚。”

顾怀玉抽回手,战场调度非他所长,也不再多问。

裴靖逸大袖一挥将满桌干果扫到一旁,单手支起下颚直直望向他:“相爷是专程来探望我,还是顺道过问军务?”

他早已习惯顾怀玉的疏离冷淡,却不想顾怀玉忽然别过脸,轻声道:“……来看你的。”

裴靖逸难得怔住。

见他不应,顾怀玉倏地转回脸,眼眸微眯:“怎么?本相亲自来探视,裴都统倒不乐意了?”

裴靖逸哪是不乐意,简直欣喜若狂。

他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桌案,双臂一展便将人牢牢锁进怀中:“相爷且听——”

他将顾怀玉的脸按在自己胸膛,“听听我有多乐意。”

顾怀玉被迫贴在他心口,只觉那心跳如战鼓擂动,震得耳膜发颤,他面上冷色收敛,拍了拍那结实的的手臂:“松手,吵得头疼”

裴靖逸松开怀抱,却又不安分地捧起他下颚,宽大的掌心几乎将那张雪色的脸整个托住,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

顾怀玉一抬眼便撞进这目光里,漆黑沉静眸子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仿佛天地间再容不下第二人。

这般专注的凝视持续了许久,久到顾怀玉要恼火,裴靖逸才忽然笑了。

与平日里散漫无谓的笑意完全不同,眉眼低垂,竟有几分铁汉柔情的温柔。

顾怀玉偏头避开他的视线,站起身就要离开,“本相还有军务……”

话音未落,裴靖逸手臂一揽扣住他的腰身,顺势往后一坐,叫他稳稳坐在了自己大腿上。

“相爷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歪头去瞧那冷若冰霜的侧脸,一点一点地往前凑近,“光看脸就满足了?不打算看看我身子?”

顾怀玉干脆不挣扎,就这么冷着脸坐着,“你的身子,本相早看腻了。”

也不知是谁整日变着法子在他面前卖弄风骚。

裴靖逸轻“啧”一声,再往前凑了凑,嘴唇几乎挨到他耳畔,似在告知秘密般神秘:“那相爷想不想看个新鲜的?”

顾怀玉正要反唇相讥,忽地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脸色顿时更冷:“不看,晦气。”

裴靖逸鼻尖蹭蹭他冰凉的耳垂,气息温热,“可它想见相爷想得紧,憋了好些日子,不如唤它出来给相爷请个安?”

顾怀玉耳尖烫得要烧起来,冷着脸斥道:“闭嘴。”

裴靖逸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炉火纯青,声音更低的道:“相爷若真想让我闭嘴,不如用你的嘴堵住我的嘴?”

顾怀玉抬手一耳光扇在让脸颊,“做梦呢?”

裴靖逸将他搂的更紧,挨了耳光更是浑身舒坦,神清气爽,“能梦见相爷这般待我,怕是神仙也要羡煞。”

顾怀玉被他勒得气息微乱,却反常地没有挣脱,忽然问道:“依你之见,三军大元帅谁最合适?”

裴靖逸呼吸一滞。

“相爷若信得过……”他嗅着顾怀玉发间的清香,“不如亲自执掌帅印?”

顾怀玉倒是想,虽然他贪恋权柄,从不干外行指导内行的事。

打仗不是他的行当,外行不插手内行的活,这点分寸他分得清。

他理了理被揉皱的衣裳,当下挣开怀抱站起身来,“起开。”

裴靖逸方才自然想说“舍我其谁”,可二十六岁的年纪摆在眼前——

纵是当年用兵如神的兵仙韩信,执掌三军帅印时也比他大一岁。

这天下哪有二十六岁便能执掌百万雄师的元帅?

顾怀玉知晓军中上下心头的揣测,这位三军大元帅的人选,心中早已定下,只是特意留到了誓师这一天才宣布。

这一日,城楼上旌旗猎猎,军旗翻飞,城下则是密密麻麻的营帐。

万军如潮,声势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楼之上,大小将领按次序站列,十来桌酒宴依次排开,战鼓轰鸣,气氛高昂热烈。

顾怀玉自来并州后,极少正式着装,今日却特意着了朱红蟒袍,玄色披风随风而起。

他刚一踏上城楼,众将便齐齐作揖行礼,他逐一将人扶起,这才于主位落座。

酒席自有规矩,依官职排位,他左手边坐着沈浚,右手边是韩鼎。

本该凑到他跟前的裴靖逸,此刻坐在韩鼎下首,手里握着匕首片肥美的烤羊腿,目光却越过众人直勾勾盯着主位。

顾怀玉淡瞥他一眼,便转向韩鼎:“城中备了多少酒水?”

韩鼎显然准备充足,不假思索便答道:“大约还有数万坛,早些日子得知大军驻扎,已提前从各地征调。”

“全部分下去。”

顾怀玉目光掠过满桌珍馐,又望向城下黑压压的军阵,“每人一杯,算本相请将士们喝的。”

总不能他们在城楼上觥筹交错,却让百万将士干咽唾沫吧?

韩鼎怔了怔,立即招来传令兵。

消息如狂浪潮水席卷,城下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顾怀玉听着欢呼声,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韩使君,本相今日还有一桩大事未决,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鼎立刻恭敬地拱手道:“相爷请讲。”

顾怀玉目光掠过众人,“三军大元帅一职,本相一直迟迟未定,韩使君以为,由何人担当此任最为妥当?”

此言一出,城楼上原本热烈的气氛瞬息一滞。

众人纷纷屏息,暗暗竖起耳朵。

韩鼎为人朴实,略一沉吟道:“相爷明鉴,以下官愚见,三军大元帅之位,须由德高望重之人担纲。”

“刘将军治军数十载,老成持重,王将军亦是久经沙场,颇有威望,下官以为,这几位宿将,皆可担当重任。”

顾怀玉轻“嗯”一声,既不否定,也不赞同。

韩鼎茫然不解,难道回答得还不够妥当?

顾怀玉转而望向身侧的沈浚:“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浚最会揣测他的心思,显然韩鼎提出的人选这位宰执不满意。

他稍作思索温声答道:“下官以为三军元帅并非武将才能担当,相爷身边的几位老臣,也可暂代帅印。”

顾怀玉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启一场大戏,“本相觉得这些人都不合适。”

这话叫众人不解,既不要韩鼎的武将,也不用自己身边的文官老臣,那宰执到底心仪的是什么人?

顾怀玉自然有道理,韩鼎提到过的人他皆见过,什么水平一清二楚。

“刘将军治军有余,谋略不足,王将军年迈体弱,难当大战之苦。”

“至于本相身边的文臣,缺乏临阵统军之能,此番大战,皆非最佳人选。”

沈浚眉头猛然一跳,显然已经猜中了顾怀玉的心思。

顾怀玉起身走到城垛前,玄色披风随风翻卷,他俯瞰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人,索性直说:“本相属意——裴度。”

满座哗然。

众人一时失措无语,二十六岁的三军元帅?亘古未闻!

裴靖逸抱臂悠然颔首,唇角止不住地一扬,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怀玉啊顾怀玉,你当真是要了我的命。

韩鼎自是对裴靖逸没什么私见,这后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立场在此,他道:“相爷,下官斗胆直言,裴都统虽勇冠三军,但毕竟年方二十六,资历尚浅……”

“本相知晓。”

顾怀玉回过身瞧着他,笑意从容不迫:“本相还比裴度小一岁,不也已经执掌朝政了么?”

这话倒叫韩鼎无从反驳,的确,顾怀玉的年纪,比历代宰执还要年轻,可政绩却令天下侧目,是大宸开国以来最强的权臣。

自古英雄出少年。

顾怀玉心意已决,谁也说动不得,他广袖一抬,“裴度。”

裴靖逸霍然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袍角一撩便屈膝跪下,仰头目光灼灼如焚。

早有侍从捧来托盘,其上是调令三军虎符,与代表三军元帅身份的佩剑。

“接剑。”

顾怀玉单手握起那柄佩剑,稳稳递到裴靖逸跟前,俯身时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闻,“本相将我的军队与——”

那个字未说出口,裴靖逸却已心领神会。

这位宰执,将他的心与他的军队,一并交到他手里了。

“我——”他双手郑重接过佩剑,嗓音不自觉地发哑,“定不负相爷重托。”

哪个男人经得住这样的信任与托付?

他恨不得当场为他出生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