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群臣寂静,没有人敢抬头看。刀光映在皇帝陡然苍白的脸上,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颤抖着说:“你......你们,蔑视君王威严,谋反,你们这是谋反!”
可所有侍卫只是森然地看着本就是当做傀儡被推上位的天子,等待着高台那一人的命令,谢怀瑾看着怀中的辞盈,轻轻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放下兵刃。
皇帝颓然地看着一切,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踉跄地退回龙椅上,大殿寂静地落针可闻。
谢怀瑾无意同皇帝计较今日的放肆。推他上位前,就知他愚笨,只是愚笨到如此地步,的确也让谢怀瑾始料未及。
发难的是皇帝,始作俑者却是在远在漠北的漠北王宇文舒,只是不知宇文舒究竟在这皇帝面前说了什么,竟然能让皇帝凭借一番孤勇向谢家发难。
不远处,眼见着大势已去,告御状的安如今一把跪在谢怀瑾跟前,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谢公子饶命,下官是被......被逼迫,公子若是愿意留下官一条狗命,下官可以......”
墨愉一剑将人敲晕,两个侍卫上前将其带了下去。
待到谢怀瑾一行人离开,大殿上所有官员才能顺畅呼吸。其中属于漠北王的人交换了一下脸色,几人匆匆从大殿边角离去。
一番喧哗之中,林淮安上前扶起了天子,混不吝道:“皇上,谢家忠贞,可别被小人蒙骗了心智,白白做了他人刀柄。”
这一句话给今天的事情定调,是提醒也是警告。
今日的事情咽下去,这傀儡依旧你来当,这事咽不下去,对于谢家而言也只是换一个皇帝。宇文昭惨白的脸上上还有未落的怒意,一下子挥开林淮安的手,林淮安“嗤”了一声,眼中冷然乍现,叹息了一声:“不识好歹。”
若不是今日殊荷心情好,大殿哪里能不流血。
断了琴弦的孤兰琴立在高台中央,林淮安望向高堂之下的芸芸众生,眼眸中冷意渐而凝固。
他最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依旧在愤怒,林淮安舌尖转来转去也只能转出“蠢笨”二字。
同那赶下去的宇文帝一般,看不清主仆,看不清敌友,分不出主次,得了权势就想着卸磨杀驴,只是不知道以谢家和皇家的关系,究竟被灌了都少迷魂药才能以为谢家才是那个驴。
这边,谢怀瑾和辞盈已经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辞盈裹着斗篷,上了马车也并未摘下,谢怀瑾以为她会问什么,或者像很多人一样用贪求的目光看向他,可她上车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摊开他的手检查有没有受伤。
辞盈俯着头,温热的手指轻柔地蹭过谢怀瑾的手心。
少女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粉白的帕子,轻轻擦拭青年指尖的红痕,待到全都处理完之后,一下子沉默地将青年抱住,就像在大殿上一样。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辞盈安静地将自己埋入谢怀瑾怀中,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开口说:“谢怀瑾。”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应答。可辞盈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唤了一声谢怀瑾的名字,谢怀瑾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就这样,周转反复,最后谢怀瑾听见少女很轻的一声:“好厉害。”
谢怀瑾,好厉害。
和安淮水阁那日一样的评价。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少女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整个人显得格外地安静。
回到府中后,谢怀瑾并没有同辞盈一起下马车,同辞盈交代一番后,让墨愉送辞盈回院子,嘱咐辞盈早些休息。
墨愉将辞盈送到了房门口,小碗同墨愉点头后,跟着辞盈进去关上了房门。泠霜和泠月退了下去,房中只留了小碗一人。
烛火被小碗燃起,映出窗边少女安静的侧脸。
小碗轻声问:“少夫人,是因为茹贞姑娘的事情吗?”
辞盈摇头,都有,但不全是。
窗户被少女推开,她撑着头望着天边,十二月的夜空居然还有一弯月亮,只是浅浅淡淡的,被云层遮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辞盈轻声道:“小碗,你看,有月亮。”
小碗探出头,同辞盈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只是看了一眼就瑟缩回来了,将一个温热的汤婆子塞入辞盈怀中,将窗户关小了一些:“天冷,少夫人还是注意些。”
恍惚间,小碗好像听见辞盈说了什么,什么远还是近,但转身细细去听时,却发现辞盈根本没有说话。
只关了半扇的窗户还是能看见那弯浅浅的月亮,云层愈来越深,月亮的影子也就愈来愈浅,辞盈在心中呢喃。
太远了。
谢怀瑾,太远了。
像这轮随时要消失的月亮一样,明明大殿上时,她在他的怀中,能闻见他的呼吸。但好像下一刻,下一瞬,下一个刹那,他就像云层中的月亮一样,随时会消失。
辞盈伸手想抓住月亮,但月亮哪里抓得住呢,不一会儿云层连最后的影子都没有给辞盈留下。
随着长安落雪,辞盈嫁入谢家的第一个新年就这么来了。
林姝住了半月自己就回去了,回去路上明显在发脾气,被一个行迹匆忙的婢女撞到时不由恼怒,抬手将婢女推到了柱子上。
婢女一下子哭起来,辞盈站在门后,看着林姝从一开始的愤怒到讶异:“我也没有推得这么重吧,别哭啊,阿芸,将人扶起来。”
婢女却只是在地上哭:“奴,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只是奴......”婢女哭得断断续续,让林姝心烦,抬手道:“我不怪你,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以为我又在欺负人了,阿芸。”
辞盈哑然,安静地继续看着。
婢女的哭声未止:“小姐没有欺负奴,就是奴,我,奴的娘亲病了,奴担心,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
林姝烦死了,抬手:“都说了不怪你了,起来起来。”
婢女哭啼着要走,又被林姝拉回来,从阿芸腰间挂着的荷包解了解,拿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别哭了,要新年了,拿去给你娘治病,过个团圆年。这谢府也真是的,不知道给你多发些银钱......”
婢女哭着还要说什么,被林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本小姐不想听,你快走,大过年哭哭啼啼的,晦气。”
婢女只能一直说“谢谢小姐”。
等林姝走后,辞盈和小碗从门口走了出来,小碗犯着嘀咕:“表小姐还有这么好心的一面,怎就对少夫人如此无礼蛮横。”
辞盈望着婢女远去的方向,轻声道:“人都是复杂的。”
可能是因为有了这一遭,后来辞盈听说林家逼着林姝嫁给卫大将军时只觉唏嘘。彼时她尚不知道卫大将军同夫人的关系,只以为林家又重现了当年在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被养的那么肆意张扬将撒娇挂在嘴边的嫡小姐,也就随意成为了家族联姻向上爬的工具,这让辞盈越发觉得宠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就越发明白,她同谢怀瑾之间的鸿沟,是她此生走到都远的未来都难以弥补的。
临近年关时,大门大户之间都需要送礼回礼,其中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会标注。辞盈理出一天整理库房中的东西时,谢怀瑾恰回来了。
他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处理着家中事务,时而提醒一两句,时而谈上一两句别的。
辞盈看着谢怀瑾,她们已经数日未见,小碗最近又一直在她耳边嘀咕,可能是被小碗影响了,可能是她自己也一直疑惑,故而她有时也会想,她和谢怀瑾这样到底算不算夫妻。
一月相见一次,谢怀瑾从不留宿,甚至亲密一些的动作也不会有。
有一次她试着踮脚亲吻,却见青年下意识侧头,然后他轻声同她说了一声“抱歉”,那时辞盈摇头说“没关系”。
没关系吧。
要不呢?
辞盈思绪乱了,笔下的东西就出错了,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嗓音:“苏雪柔不喜兰花,换成白牡丹吧。”
辞盈“啊”了一声,随后用毛笔将册子上原本的“兰花”二字划掉,改成“白牡丹”,可能是染多了墨,墨汁浓成一团,在册子上成了一个黑稠的点。
这是辞盈第一次听见苏雪柔的名字。
她彼时尚不知道苏雪柔是谁,也不知道她和谢怀瑾的关系,但可能人就是有直觉的,那日她看了册子这一页数眼,被这一团墨扰乱了心情想要撕掉重新誊抄,但手刚放上去就被谢怀瑾止住了。
青年对她笑得温和:“待到都安排完了会有下面的人誊写,一个墨点而已,不用麻烦。”
辞盈想说“没关系”,但最后也没说,只是顺着苏家苏雪柔的名字重新写了下去,墨汁在唇齿间染开那一刻,苦涩晦暗的味道从口中传来。
恍惚间辞盈身体被掰过来,青年拿着帕子轻轻擦她的唇,含着笑同她对视:“怎将墨吃到了嘴中,同小孩一般,剩下的我来吧。”
辞盈没有推辞,她这几日的确太累了一些,可能因为是第一个新年,老太太那边有意给她下马威,手上的事务成倍成倍地多,辞盈昨日只睡了三个时辰。
她们也没有换位置,辞盈将毛笔和册子递给谢怀瑾,自己坐着安静地为其研墨,垂着眸看着册子上被青年落下的截然不同的字迹。
不似平日的端正清隽,青年写的有些随意,却也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
辞盈有些困倦,隔得近了些,能闻见谢怀瑾身上淡淡干净的雪松香气,辞盈不知不觉间垂下了眼,最后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谢怀瑾处理完,就看见辞盈安静的睡颜。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出门轻唤了奴仆,小碗随之过来,拿了册子下去交给管事的人,看着谢怀瑾将辞盈抱回房中。
小碗欣慰着两人的亲密,一边碎步走向管事处,一边翻看着册子检查着,看见其中一页时整个人愣住。
辞盈再醒过来时,就看见小碗愣在床边。
辞盈轻唤了小碗一声,小碗却一动不动,一觉睡得懒懒的辞盈也没有完全醒过来,对自己怎么回来的也没有印象,于是她又开口唤了小碗一声。
小碗这才惊诧回头,一把抓住了辞盈的手腕。
屋内燃着很足的炭火,但小碗的手冰凉得可怕,辞盈被冷的缩进被子,用被子将小碗的手也盖住取暖,轻声问:“怎么了?”
小碗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辞盈想忽略都不行。
小碗抬起眸,眼中竟然含了泪。
辞盈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的严重。
只见小碗一把握住辞盈的手,哭着说:“少夫人,您已经知道苏小姐的事情了吗?”
辞盈怔了一下道:“什么?”
小碗哭着说:“我看见册子上的墨点了,怎会不偏不倚滴在苏小姐身边,小姐......就算公子曾经同苏小姐情投意合,如今您才是谢府的少夫人,不要被外人乱了心思,好好抓紧公子才是正事。”
......
辞盈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轻声问:“情投意合?”
小碗哽咽着点头:“当年公子和苏三小姐的事情上京皆知,这些年一直流传着两人的事迹,如若不是苏三小姐因为母亲发丧自请去佛寺守孝三年,凭借公子和苏三小姐的情谊,在苏三小姐及笄那日就定下婚约了。”
屋内的烛火明明暗暗,良久之后辞盈低声道:“我不知。”
如若她知道......
如若辞盈知道,她就会按照她当初的打算,在夫人下葬的那一日自请离府,去为夫人和小姐守陵。
小碗还想说什么,被辞盈止住。
烛火不知何时被外面的风吹灭了,一片昏暗中,辞盈缓慢地松开小碗的手,将被子拉过头顶,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小碗心疼地看着辞盈,半晌之后,辞盈叹了一口气:“小碗,你先出去。”
小碗这才离开。
门被关上之后,辞盈将被子拉下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起身将自己的身体靠在床栏上,望着窗外的方向,但小碗离开的时候将窗户关上了,于是辞盈只能看见缝隙的一丝亮光。
外面似乎开始下雪了。
辞盈垂下眸,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她想起这半年多来谢怀瑾每一次将她护在怀中的瞬间,心中泛起无限的愧疚。
她不知道,如若她知道,知道谢怀瑾一直有心上人,她不会这样做的。
即便她喜欢了他很多年,即便“谢怀瑾”这三个字一直是她心上翻滚的名字,她也不会这么自私,借着夫人强留在谢怀瑾身边,占了谢府少夫人的位置,坏了谢怀瑾同心上人的姻缘。
辞盈颤抖着身体,良久才动了一下手指,她恍惚间想起她其实听过一两嘴,但当时还未听清小姐就直接拉着她走了,笑着说那些人都是碎嘴子,一天到晚嘴里都是胡话,辞盈本也没有听清,记忆也就随之过了。
如今想起来,她仿佛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听过了“苏雪柔”这个名字。
漫长的夜,窗外是轻薄的雪,窗内辞盈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床栏望向窗棂缝隙中漏出来的一丝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起码现在这一刻,辞盈是不知道的。她想起过去半年的朝暮,想起每一次同谢怀瑾的见面,想起牵手,拥抱,乃至于目光的对视。
想起青年温柔的眼神,细致的照料,这一切像一张网将辞盈的心缠住,哪怕听了小碗的话,她仍旧很难将自己抽离出来。
人非草木,她的喜欢不是册子上可以随意涂改的墨点,即便两人遥不可及的那些年,辞盈依旧将其小心在心间安放,默默喜欢了那么多年,更何况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小碗的话又滚在辞盈耳尖,辞盈茫然着眼,天色渐亮。
......
隔日,小碗小心照看着辞盈,从面上看不出辞盈的想法,看着明明还是往日的模样,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碗小心翼翼地想问什么,被泠月拉了出去,泠霜在里面汇报着外面铺子的事情,寻辞盈做决定。
门在小碗面前被关上,出了书房泠月就松开了小碗的衣裳,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小碗有些生气,但辞盈没有阻止泠月的行为,于是小碗也不好说什么。
见小碗频频看着屋内,泠月冷冷看了小碗一眼,雪已经将院子铺白,泠月淡声道:“小碗,身为奴仆要谨记本分。”
小碗昂起脖子:“你什么意思?”
泠月冷声道:“让你不要为主子做主的意思,主子宽待你,但你一天到晚在主子面前乱嚼舌根,真有一天出了事看谁护得住你。”
小碗下意识以为是昨天的事情,声音高了些:“我哪里胡说了,明明就是真的。”
泠月声音更冷了:“茹贞跑到你跟前告诉你她自己想去世子府那个坟坑的,她到你面前亲自同你说的?茹贞和你毫不相熟你为何要在主子面前随意编排她,你同茹贞认识多久,认识过吗,主子同茹贞认识多久,主子和茹贞间的事情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来置喙吗?”
小碗心虚了一瞬,但她还是硬着声音道:“赏花宴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茹贞背叛辞盈的事情人尽皆知,我知道你们同茹贞关系好,可是也不能罔顾事实。”
这次泠霜刚巧从里面出来,闻言第一次对小碗出声,她向来是温和的人,此时语气也没有太重,只是言语间暗暗含了警告:“小碗,不可直接称呼主子的名讳,下次再犯,我会向主子建议让你去王嬷嬷哪里学半年规矩。”
小碗能和泠月呛两句,却不敢和泠霜呛声,低头应下。
泠霜拉了还愤愤不平的泠月,轻声道:“走了。”
小碗遂而推门进到书房内,辞盈自然听见了外间的吵闹,轻声道:“小碗,泠月和泠霜同茹贞关系不错,你别介意。”
本来小碗就委屈,此时辞盈一说更是委屈得哭了出来:“我说的又没错,茹贞就是背叛了您,她们缘何还要护着一个背叛您的人。”
辞盈放下笔,轻轻将小碗招了过来,如实道:“茹贞做了错事,大家自然会生气,但十多年的情谊在那,见她如此被人作践,无论是否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大家愤恨之余依旧会惋惜和心疼,毕竟她曾是我们所有人护着的妹妹。”
“小碗,你没有错,但是泠月和泠霜也没有错。”辞盈声音温柔,让小碗又是泛起泪花。
见小碗安静下来,辞盈没有再多言,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小碗自己想清楚。她翻开账本,心思却又不在上面。泠霜适才同她说起安淮的事情,她让泠霜多购入土地和宅子,账上的银子划去一笔,还有一些等到来年去佛寺时她要为夫人和小姐捐出去。
又想到茹贞,辞盈低声道:“小碗,去问问烛二,公子今日可在府中?”
小碗顿时眼睛亮了起来,觉得自家夫人终于想通了,忙出门去问。
辞盈想问问茹贞的事情。
但看见小碗气馁一般回来,辞盈便明白,谢怀瑾今日大抵是不在府中。果然,小碗回到房中便说:“烛二说公子出门了,可能晚间会回来,说您有事的话可以直接同他说。”
茹贞的事情同烛二说大抵没有什么用,辞盈便想再寻一个时间,处理府中的事情一不留神就到了晚上,但基本上已经处理完了后面今日大抵可以清闲些了。
辞盈用笔撑着头发呆,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小碗,轻声道:“我等会再回去,不急。”
没听见小碗的回声,反而有一只修长温润的手将她额下的毛笔取去,用手托着她的脸,青年温柔的声音传入辞盈耳畔:“可是无聊了?”
辞盈一怔,抬眸就看见了谢怀瑾。
虽然白日是她主动要去见他,但真看见谢怀瑾了,就不由想起小碗昨日的话,辞盈没有见过那位苏三小姐,但能和谢怀瑾一起在长安并名的人,定也惊才绝艳。
见她在发呆,谢怀瑾将毛笔放下,在一旁坐了下来。
辞盈顺着谢怀瑾的方向看去,青年眉眼之间亦有疲倦,她心又软了一瞬,轻声道:“再过三日就要守岁了,到时候你在家吗?”
“今日是要问这个吗?”青年没有直接回答。
辞盈摇头,诚实道:“那日我在宴会上看见了茹贞,她......和宇文拂在一起,我担心她是被人哄骗了,想让你帮忙派人查探一下情况。”
“偷了二妹给你的珍珠钗却只卖了一百两的那个奴婢吗?”谢怀瑾闭上眼,声音依旧温柔。
辞盈走到谢怀瑾身后,为他轻轻按着额头,柔声道:“你知道啊。”谢怀瑾抬眸了一瞬,但同辞盈短暂的视角相交之后又闭上了眼,唇畔带了些笑意:“嗯,知道。”
辞盈温柔地看着谢怀瑾,俯身很轻地将唇印在青年额头。
谢怀瑾又睁开了眼,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也不是全然不能避开。但辞盈的动作很慢,像在试探,却又在恐惧什么,按在他额头上的手不住地颤抖,谢怀瑾原本是要避开的,但叹息一声,牵过辞盈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吻是什么感觉?
辞盈觉得有些苦,因为她吃到了自己的眼泪。
青年修长如玉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擦去那些混在唇上的泪珠,抬起辞盈的头温柔地吻了上去,唇很轻地|濡|湿|少女的唇瓣,温热的气息渐而交缠,这是一个很缓长的吻,青年一如既往地温柔,比起亲密,安抚的意味更多一些。
辞盈于是哭得更厉害,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吻中辞盈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谢怀瑾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没有人会这样亲吻一个喜欢的人。
她搂住谢怀瑾的脖颈,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眼泪顺着青年的脖颈而落,温热的香气传入辞盈的鼻腔,一瞬间辞盈感受到了谢怀瑾身体的僵硬。
于是辞盈放开了手,她像逃一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傍晚的时候,谢怀瑾*让烛二送来了茹贞的消息,细细麻麻的小字写在竹卷上,辞盈只认出不是谢怀瑾的字迹。
辞盈细细读了一遍,待到烛二走后,手蓦地松开,竹卷就那样掉在地上,的确如小碗所猜测的一样,入世子府茹贞是自愿的。辞盈长长地凝望着远处的烛火,从窗棂透进来的一丝风将蜡烛上火红的一团吹得忽大忽小,辞盈的心也随着一起发胀。
她垂眸,生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场大病。
乱世人命如草芥,小时候还随绣女秀才在定阳的时候,辞盈不敢得病,她上面有六个哥哥姐姐,同她关系最好的是她的六哥,只比她大上几个月,她四岁、六哥不到五岁的时候,六哥生了一场病,然后就死了。
绣女哭着将孩子埋了,辞盈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茫然地看着连刻字都没有的木板,不明白前两天还抓蛐蛐逗她玩的六哥怎么今天就死了。
书中都说人病了要吃药,但六哥生病了,绣女秀才就直接将六哥埋了。那时在土堆前辞盈望向绣女,不敢问如果她病了是不是也要直接被埋了。
她不敢问,她不敢病。
后来到了谢府,小姐自己就是个病秧子,辞盈更不敢病了。小姐那么好,她若是生病了渡了病气给小姐,以小姐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辞盈咬着一口牙,很想生病的时候都不生病。
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在年关的最后两天,彻底地病了下去。
其间多是小碗在照顾她,还有一个名为采鱼的医女。泠月泠霜忙顾外面的事情,会隔一段时间派一人回来看她一次,有一次泠月想干脆将今年的事情全推了回来照顾她,辞盈轻笑着说谢府不缺一个照顾她的婢女。
泠月抹抹泪还要说什么,泠霜拉住了妹妹,温声同小碗说麻烦了,泠月也一改往日的态度哭着对小碗说要把主子照顾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小碗感动得哇哇大哭,给辞盈在一旁看得边咳嗽边笑。
谢怀瑾也来了许多次,这一月加起来来看她的次数竟然比过去半年他们见面的次数还要多。
他偶尔来了就走,偶尔会陪她很久,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他有时候会给她念诗文,有时是一些罕人的怪谈,青年声音温润,很冰冷刻薄的语句听在辞盈耳中也含情脉脉,她实觉这样不对,索性从青年手中拿过书自己看。
谁也没有提那个吻。
大家心照不宣。
辞盈看着书,心思其实根本不在书上,她只是想遮住谢怀瑾那双眼。
她每见他一眼,心中就疯涨藤蔓,那藤蔓缠着她的心,一点一点,辞盈偶尔觉得这一生闭闭眼也能过,可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小姐,小姐比谁都不自由,小姐比谁都自由,在病床上呆着呆着,辞盈就明白了小姐当年为什么要养一个“辞盈”。
当然仅限于当年的“辞盈”,现在的辞盈,倘若回到她和小姐的初见,大抵小姐只会推着轮椅从她身边浅笑而过。
想着想着辞盈又觉得不对,她想来想去明白,谁能回到过去呢,她要怎么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所以过去不可更改,小姐已经在过去做出了她的选择,谢素薇就是会选择辞盈。
她胡思乱想这么多......
胡思乱想这么多。
她只是想小姐了。
谢怀瑾看着病床上发呆的辞盈,也没有打扰,轻轻吹了灯,果然过了一会少女就直接睡着了。
昏暗的天光中,青年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女,伸出手为她掖好被角,关好门离去。
辞盈这一病,就病到了来年三月。
上巳节的时候,辞盈难得地出了门,谢怀瑾自然陪同在身侧。
辞盈很少逛集市,也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连带着一连几月的病气都去了不少。一路上,都有人柳枝沾露,祓禊去灾,辞盈热切的目光引了谢怀瑾注意,他牵过她的手,温声问:“要试试吗?”
辞盈点头,从烛二手中拿过杨柳枝,学着一旁的人往谢怀瑾头上点了点。
她轻声笑起来,谢怀瑾也拿着柳枝在她头顶轻点了一下,随后将柳枝放入烛二手中,烛二对着烛一点了点,烛一无语地将干净的帕子递给谢怀瑾。
辞盈习惯性地摊开手,等谢怀瑾擦去她手上的水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她已经习惯了。
明明也没有几次。
为两人净手后,谢怀瑾牵起辞盈的手,青年大抵也是第一次涌入如此喧闹的人群,一向冷静的脸上多了一分不自然,辞盈看着,不知道怎么就笑了起来。
她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串糖葫芦,睁大眼看向谢怀瑾。
谢怀瑾很自然地付账,但谢府的长公子哪里知道糖葫芦什么价格,递了一块银子过去让卖糖葫芦的老头羞窘了脸色说:“贵人我找不开要不送你们吃好了”。
谢怀瑾难得遇见如此情况,有些尴尬说道:“不用找了,您拿着。”
辞盈闷声笑起来,被谢怀瑾拉离人群,即便谢怀瑾一路护着,但人还是太多了,少女脸上都糊了发丝,看着辞盈笑着开心的模样,青年也轻笑了笑,抬手轻轻拢了拢辞盈额边的发丝,目光温柔。
辞盈弯着的眸有些撑不住,被风吹得就要泛下泪来。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不喜欢她呢。
如若他坏一些,她也就不会喜欢他,她就不用混着愧疚和茫然生了一场大病都还没有好,她就能离开。
自然要怪他,她实在无法责怪自己。
要怪就怪她长了眼睛,能看见谢怀瑾的脸,要怪就怪她生了耳朵,能听见谢怀瑾的声音,要怪就怪她生了心,就那么“砰”“砰”“砰”一声为谢怀瑾跳动。
要怪谢怀瑾的话,怪谢怀瑾生了脸,好着嗓子,还活着。
辞盈觉得自己恶毒极了,她扑入谢怀瑾怀中,任眼泪流下,青年只以为是她累了,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问她:“现在回去吗?”
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了,辞盈想的确应该回去了。
但她垂眸:“我还想吃一个糖人。”
不该吃的。
辞盈手上的糖人还热乎,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温柔婉约的女声:“殊荷。”
辞盈回身,月色泠泠,她看见了不远处穿着一身月白色织锦流云裙的人,轻轻泠泠,月中聚雪,玉骨冰姿。
人的直觉就是这样可怕,即使辞盈从未见过小碗口中那位苏三小姐,此时看见的那一刻心中就响起一个声音,她应该就是苏雪柔吧。
辞盈叹息了一声,心中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她站在谢怀瑾身侧,见那人盈盈而来,仿佛披着月光。她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同谢怀瑾齐名长安。
谢怀瑾温声道:“这位是苏三小姐。”
辞盈轻声道:“苏三小姐好。”
苏雪柔走到辞盈身边,温柔道:“你就是辞盈吧,我听家里人说过你,唤我雪柔就好。或者我比妹妹稍大一些,若妹妹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辞盈唤不出,苏雪柔也没有计较,只是转身同谢怀瑾交谈起了佛寺的事情:“鱼花方丈让我同你问好。”话语间满是亲昵。
辞盈有些听不下去,转身道:“我要再去买个糖葫芦。”
谢怀瑾看着自己手上辞盈只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拉住辞盈的手,温声道:“同苏三小姐道别,我陪你去。”
“不用。”辞盈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怀瑾却没有放手,温柔却强制地牵住辞盈的手,轻声哄着:“辞盈。”
苏雪柔脸色微变,只见辞盈不情不愿说了一声“再见”,谢怀瑾摸了摸辞盈头随后淡声道:“那我们先走了。”
两个人的身后,苏雪柔的脸彻底冷下来。
再从人群中走出来时,辞盈手上也拿了一个糖葫芦,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认出了她们,怎么都不肯再收钱,将架子上最大的一根糖葫芦笑着递给了辞盈。
拿着两根糖葫芦还有一个糖人回了府,辞盈下车要离去,被谢怀瑾拦住。这可能是辞盈难得的闹脾气,或者说不算闹脾气,是辞盈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看着垂头的辞盈,谢怀瑾声音温柔了下来:“为什么不开心?”
辞盈摇头说:“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谢怀瑾问。
辞盈说:“真的没有。”
辞盈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她没想过有一日她会将委屈这种东西明晃晃写在脸上。
谢怀瑾眼眸温柔了一瞬,接过辞盈手上的糖葫芦和糖人:“我送你回去。”
辞盈没有拒绝,她一路垂着头,到了院子里,谢怀瑾将糖葫芦和糖人放在桌上,辞盈褪下斗篷,推开窗户才迎了风就开始咳嗽。
青年上前一步,伸手将窗户关上。
他抬步要走,在辞盈抬起的眸光中,又转身回来。他想着今日的事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因为苏雪柔?”
辞盈手指变得僵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谢怀瑾坐在辞盈身前,眼眸温和却没有什么温度。
好似之前的一起都是假象,此时辞盈看见的谢怀瑾的模样,才是青年真正的样子——温和却冰冷的君子。
辞盈无由感到些许心慌,刚想摇头就听见此生第一个诘问。
青年抬眸凝视着她,平静开口:“所以,你宁愿相信流言,相信旁人的说辞,也不愿意问我哪怕一次吗?”
辞盈还是想摇头,但她的确就是这么做的。
她扣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望着谢怀瑾的眼睛,只觉得他在欺负人,眼中不知不觉就盈满了泪水。
喜欢别人的人又不是她,为什么说的好像是她错了一样。
辞盈抹了抹眼泪,走到内间,良久之后,外间想起门关上的声音,辞盈眸颤抖了几下,随后闷在被子里面哭。从小到大,她没有怎么哭过,即便偶尔受了委屈,也是把委屈闷进被子。
她哽咽着,良久之后,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声。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辞盈。”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青年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如果你对什么事情有疑虑,可以同我说,无论是对的是错的是谣言还是什么,你是我的妻子,你拥有这样的权利。”
辞盈闷声,没有说话。
谢怀瑾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就只是从身后抱着辞盈。
良久之后,辞盈回身缓慢地抱住谢怀瑾。
她想道歉,但她没有说话。
她好像错了,但她又觉得好像不是她的错,但就像很多时候一样,在谢怀瑾的拥抱面前,在谢怀瑾面前,她选择囫囵而过。
她曾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日子来到六月,辞盈同谢怀瑾已经成婚一年了。
小碗眼中的担忧愈来愈重,辞盈每次看见总觉得好笑,泠月和泠霜自她那次大病之后同小碗关系也好了起来,看见小碗这般模样,泠月就吐了舌头:“小管事婆!”
小碗脸红了起来,泠霜温柔笑了笑,给辞盈斟了一杯茶。
“过两日世子府要办赏花宴,将请柬递到了府上,管家将请帖送了过来。”说着,泠月从袖子中拿出请柬。
“说是赏花宴,但是外面都传是给世子选妻的,也不知道邀请我们主子干嘛。”小碗嘀咕道。
辞盈翻开请柬,手指抚摸过上面的字迹。
她的这一封,是茹贞亲手写的。
泠霜没有说话,一向简单的泠月也欲言又止,她们已经知道了茹贞当初是自愿入的世子府,所以现在看着这封请柬神色格外复杂。
小碗看着辞盈的神情一时也刻薄不出来,干脆转开眼神当哑巴。
一时间无人说话,最后是一向沉稳的泠霜打破沉默:“主子要去吗,若是不想去让管家回拒就好了。”
泠月声音低了下来:“要我说就别去,去干嘛,看她耀武扬威吗?听说最近很得宠,给她母亲送了很多银钱首饰了。”
说着说着泠月竟要哭出来了,小碗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看向辞盈。
“过两日看,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辞盈轻声道。
小碗摇头,这就是去的意思了。她又看向刚刚说不去的泠月,听见辞盈说要去立马抹了眼泪,小碗再次摇头,一个个啊都没有她诚实。
她不想去,毕竟占了人家位置又说了人家那么多坏话,就算她说的全是真的,也不太好啦......但主子去的话,小碗就要跟着去了。
和泠月、泠霜相熟之后,小碗也学着她们叫辞盈主子,比“少夫人”那样的称谓听起来更和辞盈亲近些,想着想着,小碗就美滋滋。
赏花宴那日天公不作美,竟然下了雨。
按理说主人家这时就该取消赏花宴再寻好日子了,但宇文拂不仅没有取消,还特意派人来谢府接辞盈。
辞盈提前同谢怀瑾说了一声,去的那日,烛一烛二都扮做侍卫跟在她身后了。泠月在马车上压低声音道:“长得一模一样,我完全分不清。”
小碗立马反驳:“很好分的,那个冷冷一点的就是烛一,喜欢笑的就是烛二。”
小碗实在答得太快,辞盈和泠霜都不由看了一眼,但小碗浑然未觉,还在和泠月分享如何辨认这对双胞子,辞盈和泠霜对视一眼,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泠月被小碗说的头疼,不由捂住小碗的嘴:“好,我不分了,你别说了。”
辞盈和泠霜都捂嘴笑起来,小碗小声来同辞盈告状,辞盈敷衍着“呃呃啊啊”了几声,然后小碗就又回去同泠月一起玩了。
下马车的时候,小碗原本要为辞盈打伞,被辞盈轻轻摇头拒绝了。
辞盈自己撑了一把伞,向世子府深处走去,烛一和烛二跟在她身后。小碗还要上前,被泠月拉住了,泠霜没有说话,泠月低声道:“你笨啊,主子要去找茹贞,我们去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觉得挺合适的。”小碗醋着道。
泠月见说不通,干脆不说话了,身体碰了碰姐姐,泠霜没法子,拉过小碗开口。她挑着讲了一些辞盈和茹贞小时候的事情,最后轻声道:“虽是回不到从前了,但要主子一点都不关心茹贞,小碗,你不是在为难茹贞,是在为难主子。”
小碗垂眸,彻底安静了。她拍拍自己的嘴巴,有些后悔之前说了那么多不好的话,还在心里诅咒过茹贞,差点就扎了小人。她以为茹贞就是彻头彻尾辜负主子信任的坏蛋,哪里想到坏蛋小时候也当过英雄。
辞盈撑着伞到了茹贞请柬上写的地点,这是她们从前在小姐院中常玩的小把戏,取第一行第三字第二行第五字第三行第七字后,依次循环,最后在请柬中茹贞给她写的话是:“姐姐,来东门相见,来见我,来见我!”
远远地,辞盈就看见了茹贞,她用眼神示意烛一烛二停步,缓缓地走上前。一个穿着绯色襦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只有一个木簪子固定着一些头发,但长发太过浓密主人家也没有固定好,乌黑一片洒下来。
手腕上戴着一个宝石绿的镯子,走近看里面细碎全是伤痕,辞盈眸色复杂看着茹贞,轻声道:“喊我来做什么?”
茹贞仰头对她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辞盈垂眸:“你不说我就走了。”
茹贞就上手来牵她,辞盈要挣脱,就看见茹贞哀求的眼神。辞盈手又装模作样挣了两下,还是被茹贞握住了。
“要我带你走吗?”辞盈主动说出这个话。
茹贞明显楞了一下,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辞盈顿时就冷下脸了,起身要走却被茹贞一把抱住,辞盈冷着脸:“你到底要干嘛?”
远处,烛一烛二立在墙角,烛二摩挲着下巴远远看着,轻笑着道:“比戏台上的人演的有趣多了。”
烛一一剑敲了过去:“放尊重些。”
烛二百无聊赖:“无趣,公子整日将我们放在辞盈身边,当真无趣。”
烛一眼神顷刻冷了下来,烛二立马举手表示投降。
秋千旁,辞盈眸色复杂地望着茹贞。
茹贞埋在她怀中,眼泪浸湿她的手腕,纤细的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小心公子,然夫人。”
辞盈想开口,就被茹贞推开了,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缓缓向她们走来,正是这场赏花宴的主角宇文拂。
想起上次宫宴上的情景,辞盈实在看见这人就讨厌,她上前一步攥紧茹贞的手,任由茹贞怎么使眼色都不放开。
她不知道茹贞在打什么哑谜,但不是迷失在这吃人的荣华富贵里就同她回去。就算茹贞实在被这世子府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即便抛开谢府的一切,她现在也很有钱,足够让茹贞奢侈地优渥余生,靠一个恶劣的男人为什么不靠她?
宇文拂走上来,一双桃花眼盛满惊讶,笑着道:“这不是闻名长安的谢少夫人吗,如何和我这女奴拉拉扯扯,让人看见可不好了,还以为我世子府的女奴同你谢家少夫人关系甚笃呢?”
阴阳怪气,明知故问。
辞盈却也不生气,只认真道:“是,关系甚笃,只是一个女奴,世子可否割爱?这女奴这一年来所花费的世子您的银钱,辞盈愿十倍相还。”
宇文拂愣住,辞盈的眼神实在太真诚,让宇文拂欲放的怒气压了又压,最后眸色复杂地望向茹贞。
茹贞红了眼却死咬着不落下泪,宇文拂垂眸掐住茹贞的脸抬起来:“呵,她说要十倍相还,贞贞你觉得这合适吗?”
好像茹贞说一个“合适”,他就这般放了茹贞。
辞盈也看着茹贞。
茹贞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迎着辞盈期待的目光抱住了宇文拂的手,讨好一般献媚:“奴自然是要留在世子身边的,她......”茹贞嗫了嗫唇,狠声道:“她就是羡慕我......”
“茹贞!”辞盈没等茹贞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茹贞根本不敢同辞盈对视,死咬着唇说完:“她就是羡慕我,羡慕我有一个这样好的郎君。”
辞盈脸色冷了下来,生气道:“茹贞我要是再管你,我就......”辞盈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因为说到一半,前面的人就开始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了,辞盈眼睛疼,心也疼,生气地拂袖走了。
辞盈一走,宇文拂就掐起了茹贞的下巴:“真不想同她回去?”
茹贞颤抖地笑着:“奴自然想留在您身边。”
宇文拂仔细看了茹贞许久,竟然看不出半分虚假,他继续试探道:“她如今可是谢少夫人,真要比起权势富贵,她能给你的可比我多得多。”
茹贞从善如流抱住宇文拂,轻声道:“奴想留在您身边。”
宇文拂眼眸动了动,一双桃花眼闪过疑惑,手却自然地将茹贞搂到了怀中。
辞盈生气地直接离开宴会,车上几人一看便知道完了,来时叽叽喳喳的,回去却默然无声。
辞盈多少有些挫败,她下马车时,迎着风又咳嗽了起来。
小碗忙上前,心中又开始对茹贞不满了,就算今日泠霜和泠月讲了一箩筐茹贞的好话,可茹贞三番两次辜负伤害主子是真的。
见主子伤心,小碗就伤心。
泠月和泠霜也心有愧疚,辞盈今日去见茹贞多少看了她们两分意愿。
辞盈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了谢怀瑾来她屋子,彼时她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画着乌龟,再用洗的狼毫在里面写上茹贞的名字。
写着写着,辞盈就想到茹贞那一句:“小心公子。”
公子只会是谢怀瑾,她为什么要小心谢怀瑾,换句话说,她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谢怀瑾谋求吗?后面提到的然夫人是谁,百家姓里似乎没有然这个姓,谢怀瑾和这个然夫人有什么关系......
谢怀瑾为什么会和有夫之妇有关系?
辞盈直直坐起身,就看见青年撑着油纸伞推开了门,小碗上前接过油纸伞,谢怀瑾在门边散了一下身上的雨气才进来。
“再过两日我需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没有说去哪,自然她也不能随同,辞盈却已经满足,比起最开始一个月才能见一次,如今谢怀瑾出远门会同她说一声已经很好了。
谢怀瑾离开长安半个月后,林姝哭着从坐马车入了谢府,小碗来报的时候辞盈还在看账本,闻言道:“去哪了?”
“去寻老太太了。”说着小碗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讲,但可能是想起上次在拐角看见的事情,低声道:“林府要把她嫁给年近四十的卫将军,她不愿,闹了数日,这是从林府逃出来来我们府避难来了。”
辞盈持笔的手停了一下,轻声道:“哪里听的消息。”
泠月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格外冷:“外面都传遍了,这个林家,真是一招吃遍天下鲜,臭不要脸。”
小碗忙点头。
泠霜在一旁阻止都来不及,轻声道:“泠月说话难听了些,主子别往心里去。”
辞盈摇头,蹙眉问:“卫将军和当年的情况不同,林府想嫁,卫将军愿意娶吗?去年皇上赐婚公主卫将军都拒绝了。”
泠月握着手,泠霜面色也冷了下来:“如果是二小姐的话,是有可能的。”
辞盈放下笔,疑惑道:“为什么,卫将军对林姝一见钟情了?”
还未等泠霜开口,门口突然传来林姝的声音:“辞盈,辞盈,表嫂。”
小碗和泠月眼对着眼,辞盈揉了揉头,这句“表嫂”都喊出来了看来是到了绝路了。她示意泠霜去门口将人先引进来,泠霜叹了一声,轻声道:“主子心善。”
泠月不言,小碗轻声道:“主子才不掺和这种事情呢,当时她趾高气昂一把将主子撞到柱子上,那时可有想过今天。”这般说着,小碗还是向外偷偷望去。
辞盈轻声道:“泠霜,先领进来吧。”
基本是一进来,林姝就跪了下来,口里喊着:“表嫂,表嫂,从前是我不对,求你......求你.......”
辞盈没见过林姝如此狼狈的样子,抬眸刹那她惊讶地发现。
林姝的脸竟然同夫人有七分相似。
从前林姝总打扮得格外鲜艳,鹅黄嫩绿地穿一身,妆容也尽往浓了的扮相。可她如今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脸上也素净得只浅浅扑了一层粉,同夫人相像的容貌便显现了出来。
她跪着,泠月泠霜不好扶,小碗退到两人身后。
辞盈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你不是去寻老太太了吗?”
林姝哭着说:“老太太说如今这家里她不管事,让我来问你。”
辞盈默然,老太太这是借口都不愿意寻一个,不愿意得罪林家又不愿意得罪林姝,把皮球往她这踢。
辞盈看向林姝,林姝一直流着泪:“对不起,从前是我太骄纵,祖父祖母一直同我说我会是未来的谢家少夫人,所以我才对你多有敌意,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辞盈,求你。”
大抵是看出了少女眸中的松动,林姝开始意识到辞盈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自小疼爱她的祖父祖母听见她不愿意嫁卫将军冷了脸,她的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搂着她在流泪说:“孩子没办法,林家如珍如宝疼了你这些年,如今林家需要你,将军夫人也很好听不是吗?”
林姝想起这一切整个人就停不下来哭泣,她颤抖着身体说:“我不愿嫁给卫将军,我不愿意,我才及笄,求你了,辞盈......”
辞盈蹙眉:“你只是要住进府吗,可婚姻大事,林姝,你能在谢府住一辈子吗?”
林府将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又不知道是为何。
辞盈怕的是,林姝即便能躲过一时,如今名声废了日后该如何嫁人。
林姝握紧拳:“他们就是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妥协,我如果不嫁,他们宁愿毁了我的名声。”
辞盈看着这张同夫人七分相似的脸,如今狠绝起来更像了一些,泠月和泠霜不忍再看转过头去,小碗一无所知望着眉心发蹙的辞盈。
“表嫂,表嫂。”林姝焦急地喊着辞盈,辞盈长久没有说话,林姝很怕辞盈不管她了:“我无路可去了,长安城都传遍了,谢府如若不收留我的话,辞盈,我只能去死了。”
辞盈迟疑片刻问道:“谢府院子很多,我可以随意给你留一方,你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林姝脸上有喜色。
可接下来辞盈的话让她如堕冰窖:“可林姝,归根到底你是林家的人,如若林家上门来讨要,谢家能强留你吗,或者说,我能强求下你吗?老太太的态度就是表明这件事中她不会出手,谢怀瑾如今并不在长安,我......林姝,我留不下一个林家的小姐。”
林姝整个人坠下去,跌坐在地上不解问道:“我在谢府为什么他们会来讨要,他们不会和谢家撕破脸的,”
辞盈蹲下身,也没太管顾礼数,坐在林姝身边,将这个事情同她掰开揉碎讲清:“我可以让你暂住谢府,不代表我能代表谢府,所以撕破脸皮一说并没有。而且这件事情,如若说到底是林府占理。从前你住在谢家,林家二老希望你成为少夫人,所以乐见其成。如今谢怀瑾已经成婚,林姝,林家会让你当妾吗?”
林姝摇头,呆呆地说:“他们不会......他们可以把我嫁给大我一辈能给我当父亲的卫将军,却不会让我当妾侮辱门楣。”
林姝含着泪看着辞盈,那张脸同夫人实在太像了,辞盈眼眸温柔了一些:“我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如若你愿意的话,或许能暂避一下。只是毁掉的名声已经回不来了,日后你若是想嫁人大抵也会难上加难。”
林姝摇头:“我不想再嫁人了。”
辞盈当机立断,轻声道:“带发出家三年,等风声过去,看林家态度再决定是否归家。你手上应该有林家为你准备的嫁妆,夫人这里也为你准备了一份,你不乱花足够你衣食无忧一生。”
这也是辞盈最终决定帮林姝一把的原因,打理钱庄时,泠月和泠霜将所有的账本整理过后呈到了辞盈面前。在其中,辞盈看见了夫人为林姝准备的嫁妆。或许是夫人早就预料到有一日,林家会像当初卖掉她一样卖掉林姝。
林姝转身要去准备,怕自己来不及,但还是回身对着辞盈跪了三跪:“谢谢你,辞盈,从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辞盈轻声道:“你该多谢夫人。”
林姝哭着道:“对不起,我出家之后会为姑母日日诵经祈福,从前是我错了......”说完,林姝带着奴仆匆匆离去,辞盈看了泠霜一眼,泠霜跟上去以防出错。
门关上,小碗唏嘘:“林家可真不是人。”
泠月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的怒气反而越来越重。辞盈看过去,明显发现了泠月的的异常,她思索一番后还是出声问道:“泠月,怎么了?”
泠月有些回神,一向爆竹一样的性子此时却安静下来了:“没有,小姐。”
辞盈见泠月不愿意说,也没有强求。她从账本里面翻到写着夫人留给林姝的嫁妆的那一页,将其递给泠月:“去钱庄取了,一般的物件全都换成银票,以林姝的名义存入钱庄然后将令牌给林姝送过去。”
泠月领了账本下去,房间内只剩小碗和辞盈二人。
辞盈开始处理其他的事情,想起茹贞还是生气,但气着气着,气色倒比之前好上不少。
谢怀瑾回来的时候,是长安最热的七月。
走的时候谢怀瑾没让辞盈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到了辞盈房间她才知晓,辞盈偶尔想,旁的夫妻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以前会上前给谢怀瑾一个拥抱,但渐渐就不了。
因为又一次她偶然发现,谢怀瑾是讨厌这些肢体触碰的,即便他面色如常,但在一起久了人自然而然就会注意到对方的一些生活习惯。
但很快,她的手被谢怀瑾牵住。
青年主动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辞盈,我回来了。”
辞盈就又开始有些迟疑,她试探着回抱住谢怀瑾,轻声道:“我很想你。”
青年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温柔的低笑声在少女耳畔散开,辞盈抬眸就看见了谢怀瑾那一双好看的凤眼,她望着他,因为隔得很近,她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是一个很亲密的距离,辞盈想了想,将头伏在了青年肩上。
“我也很想你。”谢怀瑾回应着辞盈的想念。
辞盈偶尔想,这样真的很好,她可以这样和谢怀瑾生活一辈子,就这样......
但变故总是来的如此突然。
七月中旬的一日,辞盈从小厨房端了冰碗给谢怀瑾送去,本来她是没想的,但是小碗一直在她耳边念叨,她想着送几次也无妨。
小碗留在门外,对着辞盈比了一个呐喊助威的动作,惹得辞盈发笑,一直到辞盈走入书房脸上的笑都没有收住。
书房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对着辞盈行礼,辞盈迈入书房,远远就看见屏风后修长的影。在府中,一日未出门,谢怀瑾只简单地穿了一身素衣。
见到辞盈来,婢女们拨开珠帘行礼,辞盈示意她们先下去。婢女们自然退至外间,谢怀瑾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道:“如何来了?”
辞盈放下手中的冰碗,轻声道:“天热,小厨房中做了冰碗。”
谢怀瑾起身过来,他原是不食这些的,但看着辞盈微微泛红的脸,温声道:“一同用些吧。”
辞盈坐下来,拿出里面的冰碗,在井水中冰镇过的牛乳上放着雕刻了形状的荔枝肉,打开之际,淡淡的清香飘出来。
辞盈用勺子允了下奶沫,抬起一勺送到谢怀瑾唇边,青年抿了一口,浅红的唇被奶|液染白,随后修长的脖颈吞咽了一下,喉结顺着涌动,淡着眸随后辞盈*的动作用掉了勺子上的荔枝果肉。
“我自己来吧。”谢怀瑾看着辞盈越发泛红的脸,接过辞盈手中的碗碟。
其间辞盈也尝了一下,但她已经在自己屋子内用过,冰碗也不能贪,浅浅用了两口就停下了。谢怀瑾用的时候,辞盈就从一旁书架上寻了本古书,半卧在软榻边开始看起来。
她很久没有回澧山书院了,不知道书院如何了,谢然半年前孤身去了西边,辞盈为其送行时,谢然手臂上又添了很多新的疤痕,她那时被所有事情堆着,无力帮上谢然什么,硬塞了银子就只说了一句来日再见。
谢然的弟弟应该还在书院,再过两年也要参加科举了,辞盈翻着书,莫名觉得燥热。她身上衣衫已经算轻薄,浅浅一层,此时却黏在雪白的皮肤上,辞盈难受地直起身子。
她起身要走,却被谢怀瑾轻柔地拉住。
之所以是轻柔,是因为辞盈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谢怀瑾只是握住她的手她就动不了了。她用衣袖擦了擦脖颈间的汗,扶住谢怀瑾轻声道:“我有些难受。”
她有些困了却又不是的感觉,眨眼时看见了谢瑾怀的手,冷白如玉的肌肤上是交错暴起的青筋,辞盈小心地摸上去,发现谢怀瑾的手烫得可怕。
辞盈忙缩开,却被青年一把扣住。
谢怀瑾的声音压得很低,轻唤了一声“辞盈”。
辞盈茫然着抬眼,有些烦闷,却不知道要怎么做。夏日书房内依旧燃着香,适才辞盈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觉得呼吸都困难。
一身低低的叹息从距离辞盈很近的地方传来,辞盈疑惑抬眸,看见谢怀瑾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或者说是凝视。
辞盈讨厌这种眼神,在遮住谢怀瑾眼睛和闭上自己眼睛之间,辞盈选择了转身,她不看见就行了。但她的身体被强硬地掰回来,掰的辞盈肩膀都疼了,她有些不明白地看向谢怀瑾,谢怀瑾却不看她。
他的眼睫几乎要落在她的脖颈边,但最后温热的呼吸洒了洒又移开,辞盈不知道怎么更难受了一些。她有些烦地挥开谢怀瑾的手,但挥不开,谢怀瑾一直握着她细白的手腕。
辞盈低声道:“我好热,身上黏了汗,谢怀瑾你松开我。”辞盈说着要掀开自己轻薄的衣裙,被谢怀瑾伸出拦住。
辞盈迟疑地望向谢怀瑾,谢怀瑾的手比她烫多了,印在她身上像冬日的暖炉一般。但......现在是夏日,辞盈难言,轻轻拥抱了上去,心想夏天就夏天吧。
可她迎上去,谢怀瑾又将她推开。
这下辞盈真的有点生气了,她想甩开谢怀瑾的手腕却又甩不开。辞盈颓然坐下来,有些委屈道:“你要怎么样?”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眸色复杂地看着她,随后眼神一点一点淡了下来。辞盈看着他脖颈处青筋暴现,映在冷白的皮肤上让辞盈咽了一下口水,她浑然不知为什么身体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下意识要向谢怀瑾贴上去时又被推开。
辞盈真的生气了。
她睁大眼睛,用了些力气终究是甩开了谢怀瑾的手,伸手放到门上想要拉开时整个人被谢怀瑾拉了回去。
轻薄的衣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起来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辞盈一边觉得舒畅些了一边又觉得更难受了,她抬眸望着谢怀瑾,明明情动,青年的眸色却是淡如常。
桌子上的东西被青年挥袖洒下,辞盈就这样被压在桌子上,冰冷的桌面让她的思绪短暂回神,但很快就随着脖颈间温柔的呼吸沉|迷。
陆陆续续有东西从书桌上滚落,脖颈间细密的吻一点点蔓延到唇,青年有一张浅红浅薄的唇,沾着荔枝撞奶的清香,混着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在这个炎热的夏日,烧成辞盈身上的红霞。
轻薄的吻辗转于辞盈的唇,辞盈被亲得抬眸只能看见晃|动的房梁,她下意识轻声喊了“谢怀瑾”的名字,桌上最后一件东西——茶壶终于随之落地。
“砰——”
顷刻之间,万物寂静。
辞盈眼神从迷离中抽离出来,她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扯住身上人衣袖手却慢了一般,什么都没扯到的手顿了一下,随后颓然垂下,少女|赤|裸|着半边身体躺在书案上,身下是洒落在地的一片狼藉,头顶是弯曲的房梁。
青年眼神已然清明,接下身上的衣衫盖在辞盈身上,温声说了一句“抱歉”。
辞盈像很多次一样扯住谢怀瑾衣裳的一角,她同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眼神望着谢怀瑾,一定要定义她甚至觉得已经可以算是“乞求”。
她的心上人总会满足她的期待。
人被满足期待,就会变得贪心,一次次满足就会贪得无厌,也就总有一天,她将贪婪刻入骨子,灵魂写满诉求,期望从月亮所在的万丈高空而落,摔得粉碎。
青年没有停留,只又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雪白的衣角从辞盈手中滑落,青年推开门,吩咐守门的婢女去寻医师。恍惚间,辞盈闭上了眼,眼角是泪还是什么的东西,从她的侧脸滑落。
像那方致人清醒的茶壶一样,摔得粉碎。
素衣外袍上满是谢怀瑾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辞盈蜷缩着身体,任素衣包裹住自己,也包括住那些终于落地的不安与狼狈,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什么呢?
小碗推开门看见的就是令她心碎的一幕,辞盈被摆放在高台上,抬眸温柔地望着她来的方向。素衣下露出的些许赤裸的身体有红痕,轻薄的纱团在素衣的边沿,小碗哭着上去说“对不起”。
辞盈无心同她计较,借着小碗的力起身,刚落地就跪到地上,小碗又将她扶起来,要出门时辞盈摇头,轻声道:“出不去的。”
谢怀瑾不会任由她这样出去。
辞盈披着素衣,躺在一旁的软塌上,望向一脸自责泪流满面的小碗,轻声道:“乖,你先出去。”
小碗跪在地上不肯移动,辞盈实在有些受不住,轻声道:“我现在太狼狈了,你别看好不好?”
小碗哭着喊主子,辞盈却已经闭上了眼,小碗出去关上了门,望向书房的外门,果然如小姐所言已经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小碗颓然坐到地上,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
她鬼迷心窍为何害了主子受罪。
内间只剩下辞盈一人,她没有管顾身上的难受,只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书架。她的眼睛大抵在流泪,恍惚间她看见了小姐,她伸手想要抱住小姐,却只抓住一片空气。
书架前倒放她的回忆,小姐拿一本书盖在她的头顶,她瞌睡的时候书本砸下去,小姐就在一旁轻笑说:“笨。”
辞盈觉得自己可能的确不聪明。
她竟然觉得谢怀瑾这样的人会为她停留。
她竟然觉得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小姐。
不计较她的身份,真心待她,护她,一步步牵着她走到未看过的世界。
她明知遥不可及,镜中月,水中花,竟然还是任由自己的心动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今覆水难收。
辞盈垂眸,眼泪一点一点沁出来。
她竟任由自己再被丢弃了一次。
这一刻钟大抵是辞盈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刻钟,医女来的时候,辞盈已经昏睡过去。医女忙扶起她喂她吃药,小碗端着茶水耸动着身子,泠月和泠霜闻声而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软塌上衣裳乱成一团的辞盈和哭成泪人的小碗,两个人心里都“咯哒”了一声。
泠月先上去:“小碗,主子怎么了?”
泠霜从医女手中接过辞盈,轻声道:“麻烦了。”
医女摇头,只躬身为辞盈诊脉,少许时间后轻声道:“没事了,本也不是什么毒药,你家主子身体特殊,娘胎里面受了损,本来就受不得这些,日后勿要再用了。”
小碗跌坐在地,待到医女出去后,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泠月忙拉住小碗的手,生气道:“你干嘛啊。”
泠霜却闭了闭眼,握住辞盈的手,没有再看小碗。
小碗只在一旁哭着,也不说话,泠月还要问却被泠霜拦住了。泠月不得解,却听姐姐的话,小碗跪在床边担忧地望着辞盈。
辞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抬眸就看见了跪在床边上的小碗。泠霜和泠月发现辞盈醒了,忙轻声关心辞盈如何了。
辞盈只觉身上黏|湿一片,虽然后来被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还是觉得有一股奇怪的触感,她顺着泠霜的力道爬起来,看向一直不出声的小碗。
“别跪了,起来吧。”辞盈轻声道。
她才醒,嗓子很是低哑,就着泠月端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小碗不肯起来,辞盈靠在泠霜的身上,也没有什么怒气:“我现在没有力气哄你,小碗,你先起来。”
小碗还是不肯起来:“主子,我错了,我罪该万死......”
辞盈没了力气,泠月看不过去,一把将小碗抱了起来:“主子要你起来就起来,磨磨唧唧什么,错了什么也等主子身体好了再说。”
辞盈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望着几个人,轻声道:“先回去吧。”
辞盈被扶着回到了院子,泠霜要扶她进屋,辞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看看月亮。”
于是辞盈坐在石桌旁,其他的人打扫着院子,泠霜走到辞盈身边轻声道:“主子放心,今日的事情不会传出去的。”
泠霜一直是几个人里最聪明的一个,辞盈哪里不明白泠霜已经看出来了事情原末,她摇摇头娴静如冬日枝头的梨花:“我并非担心这个。”
她望向一旁的小碗,轻声道:“你和泠月别怪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泠霜不赞同,难得反驳辞盈:“主子,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下面的人,茹贞是,小碗是,终有一天会闹出大事,闯下弥天大祸。”
辞盈低头:“我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她就是被一个一个恩,一个一个祸推到今天,辞盈实在有些累了,那种疲倦从她的灵魂中来,缓慢地吸取她感知一切爱恨的能力。
泠霜也心疼,难以言喻今日看见的一切,声音也低了下去:“主子,别伤心。”
辞盈垂下眸,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起身向着屋子里面走去。小碗要跟进去,被泠霜拦住,冷声道:“从明日开始你去王嬷嬷那里学规矩。”
泠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陡然听见下意识为小碗说话:“姐姐,她也是担心主子。”
话还没说完,泠霜冷声道:“她给主子送给公子的冰碗中下了春|药,小碗,你知道主子身体耐不住,若不是用的剂量少,差点被你害死吗?”
泠月蹙眉望向小碗,小碗哭着跪下来,泠月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泠霜:“姐姐,小碗......”
泠月问不出来,泠霜却直接点名:“主子这边不准备计较,是主子仁善,公子那边定会计较,小碗,若你还有心就别将主子扯下水。”到最后可能是想起辞盈的话,泠霜也不由得心软,提醒小碗:“好好认错是你唯一的活路知道吗?”
小碗还没有反应,泠月已经蹙眉,姐姐从来不说无用的话,她焦急看向小碗:“应啊。”
小碗哭着跪地磕头:“两位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连累主子,只望两位姐姐日后照顾好主子,小碗在此多谢两位姐姐了。”
泠月语气复杂:“这是我们的本分。”
隔日。
睡了一觉,辞盈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推开门发现泠霜在院中绣花,泠月和小碗不知所踪。太阳暖洋洋照在辞盈身上,辞盈歪着头趴在桌子上,轻声问:“泠月和小碗呢?”
泠霜看了看时辰:“泠月带着小碗去寻王嬷嬷了。”
辞盈哑然,轻声道:“的确该多学学规矩,少惹些祸事,我不担心你我担心她们两个,祸再惹得大些了,我怕我护不住。”
泠霜很想摸一摸辞盈的头,但很显然这不符合规矩。她将绣到一半的花递给辞盈:“主子要试试吗?”
辞盈还真会,她接过,细细沿着泠霜打的底绣。就在这时,泠月从不远处跑过来,哭着道:“主子不好了,公子要将小碗杖毙。”
银针陡然刺入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在盛放的牡丹花上,像是泣血的蝴蝶。辞盈丢下帕子,向着刑堂跑,泠霜冷眼看了一眼泠月,泠月哭着说:“可是小碗要死了啊,姐姐今日不告诉主子,主子日后知道了该多伤心气愤......”
也就交谈了这一句,两个人就追上了辞盈。
恍惚间辞盈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她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小姐,夫人一步步推着她走到的地方,到最后竟是原点。
她扶住刑堂的门框,望向高座下的青年,红着眼睛道:“谢怀瑾,不要。”她刚恢复了些的力气哪里禁得起如此折腾,如若不是泠霜和泠月在一旁扶住,她已经要跌坐在地上。
青年穿着一身雪衣,轻薄高冷。
见到她来,轻声道:“身体尚未好,你该在房中修养。”
他脸色清冷,眸中也没有什么情绪,辞盈在一众人的行礼中走上前,走到谢怀瑾身前,轻声道:“我会送小碗去学规矩,半年,一年,都可以,你不要......”辞盈很艰难才能说出那几个字:“你不要杖毙我的婢女。”
谢怀瑾未言,只起身将辞盈扶住,但辞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青年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冷冷看向辞盈:“你是在为了一个婢女同我闹脾气吗?”
辞盈左手捏住右手的手腕,轻声道:“我不敢。”
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略过,试图找到小碗所在的地方,却被谢怀瑾一把捏住手腕,辞盈又回到了昨天那样的境况,她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只能重复说着:“你把小碗还给我。”
青年见她的躲避,眼神越来越冷,清冷道:“辞盈,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在为了一个下药差点害死你的婢女同我生气吗?”
辞盈眼眸沾了泪,她要怎么说呢,她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她顺着谢怀瑾牵住她的手腕跪了下来,不远处的泠霜和泠月睁大双眼,谢怀瑾也怔住,随后是从未有过的盛怒,辞盈只是重复道:“请公子将我的婢女还给我。”
辞盈跪在地上,没有什么感觉,可能从前会有,但刚刚那一刻突然就没有了。谢怀瑾诘问她的那一刻,辞盈心中只有无力,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谢家少夫人姜辞盈和从前的婢女辞盈,在谢怀瑾面前从来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心上人,权势巍峨,遮天蔽日。
他不是她的月亮,她无论登多高的梯子,依旧够不到。
而她在他眼中,永远是那个曾经的婢女辞盈,身为婢女的辞盈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茹贞,身为少夫人的辞盈同样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小碗。
没什么差别。
“姜辞盈。”连名带姓,谢怀瑾冷声提醒她。
辞盈不需要提醒,因为姜根本就不是她的姓,只是她为了留在他身边的一架梯子,她现在不想要那弯月亮了,梯子是最无用的东西,她踩着梯子爬的再高,依旧需要仰望那弯月亮。
辞盈伏在地上,周围的奴仆不敢站,全都跪了下来。
良久,谢怀瑾轻笑了一声,将辞盈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如往常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辞盈拒绝的强势,辞盈开始觉得他有些陌生,一时间连着记忆中谢怀瑾的脸也陌生了起来,她轻声道:“可以将小碗还给我了吗?”
青年语气平淡:“辞盈,你忘了吗,小碗的奴契不在你手中。”
辞盈僵直了身体,恍惚间有什么东西破开来,她红着一双眼望向谢怀瑾:“她是我院子中的婢女。”
谢怀瑾清冷道:“她是谢府买卖的婢女。”
“我是谢府的少夫人。”辞盈咬牙说道。
谢怀瑾终于抬了眸,轻声道:“可你刚刚向我下跪。”
辞盈只觉得谢怀瑾逼人太甚,她拨开谢怀瑾的手就要往里面走,血肉模糊的一切映入辞盈眼中,最后是小碗睁大的眼。
辞盈目眦欲裂,她要跑进去被谢怀瑾一把拦住:“你身子未好,不要沾染污|秽。”
辞盈想将谢怀瑾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她被青年死死锢在怀中,大声地哭起来。她双手锤着谢怀瑾,声音崩溃:“我恨你,谢怀瑾,我恨你......”
谢怀瑾怔了一瞬,随后轻笑了出来,握住辞盈发颤的手腕,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拂开,温柔问道:“辞盈,你现在是在说,你因为一个奴隶恨我吗?”
辞盈挣扎不得,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气太小了。她嗓子本来也没有好,嘶哑一番后几近失声,她望着血气不断翻滚的刑堂,吐在谢怀瑾身上,起床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也只是些清水。
辞盈佝偻着身子,头抵着谢怀瑾的胸膛,她好像听见了谁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像秋日的枯叶,飘落流离在无人的河畔。
辞盈干呕着,血腥气不断涌入她的鼻腔,她几乎要昏厥,但还是撑着哑声道:“是,我恨你......”
谢怀瑾,我开始恨你。
泠霜和泠月将辞盈扶了回去,一身雪衣的青年远远看着自己妻子的背影,冷声道:“收拾了吧。”
许久未见的墨愉回来,将查到的事情的卷宗递到一身冷气的谢怀瑾手中。
泠霜和泠月将辞盈扶回小院后就跪了下来,医女在一旁为辞盈诊脉。辞盈垂着眸,连说一句“你们起来吧”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眼皮,她轻声问泠霜:“为什么不唤醒我?”
泠霜俯下身:“奴不想主子受牵连。”
辞盈晃神,好像所有人都是为了她好。
小碗为她好,给冰碗中下|药。
泠霜为她好,不告诉她小碗受刑的事情。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她,最可悲的是,桩桩件件,真的都是为了她。
可为什么......为她好从来不听她的想法?
她们都说为她好,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她是否想嫁人,是否想变成谢府的少夫人,是否需要一碗下了春|药的冰碗,是否要小碗一人担下所有的罪责。
辞盈一口血涌了出来,吐在地板上,在泠月和泠霜的高呼中晕了过去。
后来的半年辞盈并不知道自己怎么过得,她浑浑噩噩,一直到了小姐的忌日,那是那一月中她唯一一次出院子。祭拜小姐时,她也为夫人和茹贞姑姑点了香,她跪在小姐坟前,跪着跪着就变成了拥抱坟墓的姿势。
“小姐,我没有救下茹贞。”
“小姐,我也没有救下小碗。”
“我是不是很没有用,我谁都救不下,明明我拥有了好多东西,可为什么我一个人都救不下。你和夫人留给我的银钱够我救下当初整个定阳,可我为什么还是救不下绣女,救不下茹贞,也救不下小碗。”
辞盈抱着墓碑,眼泪顺着墓碑淌下去,辞盈用很低的声音道:“我好想你,我不想要现在的一切,我只想要你。”
她想回到过去,那时辞盈只是谢府一个小小的婢女,她拥有一个名叫谢素薇的全天下最好的小姐,辞盈会为谢素薇爬树,摘果子,写功课,谢素薇会不厌其烦地给辞盈关心,拥抱和爱。
辞盈是谢素薇借以滋养自由的温床,谢素薇是辞盈感知爱和温暖的所有来源。
如若可以,辞盈想将自己的寿命分小姐一半,对半分,谁也不要多,谁也不要少。辞盈哭着哭着,其实就没有眼泪了,说着说着,也没有话了。
她脸色苍白,形如枯槁,如若不是作践自己身体下去会惹谢素薇骂,辞盈中药那日在书房就用碎瓷片一把割开自己的手臂了,倒不是寻死,她只是不想自己被欲念控制,那些情呀爱呀的东西,用血洗一洗,可能就干净了。
只是最后,用的竟是小碗的血。
回去的路上,辞盈的马车被拦住,苏雪柔温声一笑:“我能同你谈一谈吗?”
苏雪柔没有给辞盈拒绝的机会,踩着凳子上了辞盈的马车,坐在辞盈对面。苏雪柔上下打量了一番辞盈,温柔说道:“我很抱歉。”
辞盈垂眸,她对苏雪柔没有什么感觉,只轻声说道:“我们可能没有什么好谈的。”
苏雪头轻声道:“我听闻了谢家的事情,很抱歉。”
辞盈手指颤了一下,眼眸突然抬起来看向苏雪柔,她收回之前那句话,她要承认她对苏雪柔是厌恶的。这种厌恶来源于知觉,辞盈不会对一个时刻算计着自己的人有什么好感。
才见了小姐,辞盈不太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
她望向泠月,泠月掀开车帘:“我家主子请苏小姐下车。”
苏雪柔笑意僵硬了两分:“辞盈,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我手中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辞盈怔了一下,摇头:“可我没有想要的东西了。”
......
半个时辰后,泠月掀开车帘,辞盈还没下车遥遥就看见了府中挂的丧布,长长白白滚成一团挂在廊上,和当年夫人去世时的一模一样。
辞盈下车,轻声道:“谁逝世了?”
一旁的小厮答道:“回少夫人,是家主。”
辞盈怔了一下,抬眸就看见了不远处穿着丧服的青年,距离那日刑堂对峙后他们已经半年未见。
泠霜为她拿来丧服,她去一旁的客房中换了出来,缓步走到谢怀瑾身旁。她抬眸同他一起望着前方,来往的奴仆摆放着灵堂所需的一切。
想起很多,辞盈到底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灵堂中是小姐的父亲,她身旁是小姐的兄长,她是谢府的少夫人,理应有这一句。半年未见,青年的眸依旧冷然,辞盈一刹那竟觉得谢怀瑾在同自己赌气,但很快这种想法又散去。
她起身准备离去,却被谢怀瑾拉住手腕。
两人对视间,辞盈看见了青年垂着的眸,她一怔,就被青年拥入怀中。半年能将爱恨消减到什么层度,辞盈下意识推开的反应给了她答案,恨可能就是比爱长久些,这半年爱散干净了,恨却长久地存留着。
奴仆围在周围,还有一些早来的宾客,辞盈并不想在这种地方闹,轻声道:“你放开。”
“辞盈。”谢怀瑾低声道:“我没有父亲了。”
辞盈一怔,更用力地要挣开:“我六岁就父母双亡了,放开我,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你半年前做了什么,放开我。”
谢怀瑾眼眸渐而垂下,轻声道:“辞盈,你不公平。”
青年穿着一身丧衣,整个人冷然如玉:“那两个婢女如此对你你尚可以原谅她们,我只是按照家法处置了罪奴你却同我置气半年。”
辞盈怔住,身体到底停了下来。
她很认真地看着谢怀瑾的眼睛,轻声道:“你很明白我不仅仅是因为小碗。”虽如此说,辞盈的心还是翻动了一下,涌起无尽的艰涩。
谢怀瑾的眼眸渐而变得温柔,轻声道:“我明白了。”
辞盈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谢怀瑾明白了什么,但是她很明白自己不想再呆在这里。她起身离开,这一次谢怀瑾没有拦她。
她身后,谢怀瑾淡淡地看着灵堂处,轻声对着暗处吩咐:“去查,谢清正手上那一方势力是怎么无缘无故消失的。”
暗处有人领命,明明是白日,却如影子一般。
这般的影子辞盈身边有两个,烛一和烛二。
辞盈每次看见烛二,眼眸都会有些许恍惚,小碗虽然从未提及......但应该是喜欢烛二的。小碗那样的人,喜欢一个人实在太明显了,便是泠月后来也看出来了。
只是......
辞盈想起小碗初见烛一烛二时,偷偷对她说:“他们生的真像。”
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转啊转,后来转了两个月,眼睛就停在一个人身上了,小碗再也没有和人说过他们像,每次泠月说小碗就会红着脸说:“很好分啊。”
辞盈看着两人,心想,她现在也能分出两个人了。
几日后,听见外面锣鼓喧天,辞盈才想起来好似又要过年了。好似她嫁入谢府之后,就没有好好过过一个年,第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第二年家主去世了。
辞盈这半年本就穿得寡素,如今干脆每日一身白,泠霜偶尔想劝她,却被泠月拉住。
泠月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最开始讨厌小碗,于是看小碗哪里都不顺眼,后来同小碗关系好起来了,冒着风险也要救小碗。谢怀瑾让人杖毙了小碗,哪怕小碗有错,泠月也的确恨着。
天气转暖的时候,辞盈在府中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宇文拂。
辞盈下意识看向宇文拂身后,没有看见茹贞。
宇文拂见她视线,一双桃花眼含了笑:“找那女奴呢?”
辞盈听得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那女奴前两日开罪了贵人,如今正在大牢中服刑呢,我算算......”宇文拂掰着手指算着,欣赏着辞盈的担忧和怒火,轻声道:“估计还有个七八九年吧。”
辞盈转身让人去打探茹贞的消息,心跳着,一下比一下重。
想了想,她捏紧了拳,还是跑出院子寻到烛二,询问谢怀瑾在哪。泠月蹙眉,泠霜叹口气,她们何尝看不出主子有多不想去找公子,但主子怕了。
小碗的事情让主子明白了,有时一分一秒就悬着一条命。
辞盈不敢赌了。
烛二挑眉,望向一旁的烛一,笑着道:“我不知道,公子很早之前就让我们随身保护夫人了,公子的去处夫人得去问墨愉。”
辞盈看向烛一,烛一看了烛二一眼,声音冷漠但恭敬:“夫人同我来。”
另一边。
宇文拂同谢怀瑾讲过正事之后,调笑起辞盈来:“你夫人可真有趣,一谈到那女奴,担心就写脸上了,我可是帮你了,谢怀瑾,还是要我学那些人唤你殊荷”宇文拂的神色正经了一些,一双桃花眼弯起:“我要我便宜爹‘粗心’丢下的三千兵马,怎么样,划算吧。”
谢怀瑾手指轻点了点桌案,将手中的书卷平直摊开,温声道:“可以,兵马在漠南那边,你让你的人去接应,另外我附赠你一条消息。”
青年垂眸,温声笑了笑:“你最好同我夫人恭敬些,也别再蹉跎那女奴,如你所言,辞盈很关心珍视她,来人如若真的在你手上出了差错,我怕你后悔。”
宇文拂摆摆手:“替你夫人出气啊,真没意思,我走了。”
谢怀瑾但笑不语。
良久之后闭上书卷,上面赫然是一封罪白书。
门被奴仆从外面关上后,谢怀瑾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雪衣,在案几前斟了一杯茶,香炉里燃起淡淡的烟。
辞盈被烛一带入书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辞盈垂眸,轻声道:“公子。”
谢怀瑾没有应。
辞盈耳边想起宇文拂的话,咬牙上前一步,轻声道:“......谢怀瑾。”
一身雪衣的青年抬了眸,却并没有理会她。
辞盈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有些倔了,她如果......如果当初闹得没有那么难堪,现在也不至于让谢怀瑾这般。
她想着茹贞,正要再上前一步,就见青年站起来,将那杯温热的茶递了过来。
辞盈一怔,恍然间又看见很久以前的谢怀瑾,温热的茶水烫着她的指尖,她轻声道:“我......”
还未等她说出口,谢怀瑾就看向了她干燥的茶,温声道:“先将茶喝了。”
辞盈饮了一口,不知道这算什么,就听见谢怀瑾轻声同她说:“辞盈,小碗没有死。”
辞盈瞪大眼睛,忙问:“可我当时明明看见......”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母胎里面生了病,身体受不住那样的药,她差点害死你。即便如你所言她是无心的,也必须受罚。”
辞盈实在太惊讶,所以被谢怀瑾带着坐下也没有抗拒。
“那小碗现在在何处?”辞盈捏着茶杯,即便理智告诉她谢怀瑾不会骗她,但她还是有些不确定。
“长安南边乡下的庄子,在里面学规矩,就是你当时为她寻的那个王嬷嬷。”
辞盈怔在原地,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怀瑾看着辞盈,平静道:“你当时有完整听我说完一句话吗,你对着我说那个婢女比我更重要些,你说你恨我。”
青年的雪衣轻柔地拂过辞盈的指尖,带着些无奈和自嘲:“辞盈,是不是只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才是你的夫君?”
辞盈一怔,抬眸就对视青年漂亮的凤眼。
她想否认,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被书房的香气闹得头晕,恍惚间她想起来她是为了茹贞来的,她想了想刚才谢怀瑾的话,低声道:“夫君。”
......
谢怀瑾轻声一笑,温声道:“辞盈。”
辞盈垂着眸,多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讲道理了。她轻声道:“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宇文拂说茹贞得罪贵人下了狱,你能帮我将茹贞救出来吗?”
谢怀瑾不说话。
辞盈有些忐忑,陡然得知小碗还活着的事情,辞盈有些不知道自己这半年在干嘛。她不是很敢看谢怀瑾,一看就会想起当初在刑堂对峙的事情。
谢怀瑾定然也有问题,但现在看起来更大的问题在她身上,最重要的是,现在需要求人的是她。
辞盈看了一眼谢怀瑾,青年并不是这半年来冷漠的模样,而是唇角噙着笑,辞盈想着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最后有些生硬地说道:“这世上还有比我夫君更重的贵人吗?”
谢怀瑾手指轻*点案几:”喝完这杯茶,让墨愉与你同去,我今日可以和我的妻子一起用晚膳吗?”
辞盈点头,自然应下,转身就想走。
被谢怀瑾握住手的时候,下意识要甩开却又生生忍住,轻声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青年起身,怀抱住消瘦了许多的少女,轻声道:“对不起。”
一直到这一刻,辞盈的心才动了一下,她垂眸:“那可以帮我将茹贞从宇文拂手中讨要回来吗?”
谢怀瑾温声提醒辞盈:“谢夫人,茹贞的奴契在你手中。”
辞盈一怔,温和清冷的雪松气味涌入鼻腔,她眼眸红了一下,也学着谢怀瑾说了一声“对不起”,归根到底他们两个人都有错:“我去接茹贞,我晚上想吃蘑菇,茹贞喜欢吃鱼。”
说完,辞盈就走了。
谢怀瑾看着辞盈的背影,眼眸中的笑淡了下来,他吩咐一直守在门口的烛一:“去将那婢女从庄子上接回来。”
烛一俯身,转身如影子一般离去。
辞盈在大狱中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茹贞,她心疼地将人搂在怀中,恰碰上同样来接人的宇文拂,辞盈将茹贞拦在身后,怒目:“我已经给官府交了赎银,这一次就算茹贞想同你回去,我也不会再允许她这么作践自己了。”
宇文拂望向辞盈身后的茹贞,桃花眼中泛着笑却没有一声暖意:“贞贞怎么想?”
茹贞被打怕了,听见宇文拂的声音就死死缩在辞盈怀中,引得辞盈怒火更胜。
见到茹贞的异样,宇文拂神情僵硬了几分,解释道:“同本世子无关,我没有......”他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或者谁也不想听他解释就是了。
辞盈带着人出去之后,宇文拂一鞭子向狱|长抡了过去,带着倒刺的鞭子在官吏身上抽出一道血痕,那双桃花眼里泛着从未有过的怒气:“我让你们动她了吗,你们怎么敢的?”
狱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们没有碰,我们就小......小小地用了一下刑具,当初送这女奴来的婢女不说随便我们,她宁死不屈,我们就......”
又是一鞭,宇文拂怒气起来,一脚踹翻了官吏:“自己去受罚,明天但凡你们有一个人好手好脚,谁都别活着。”
马车上,茹贞依旧在瑟瑟发抖。
辞盈心疼地抚摸着茹贞满是伤痕的脸,拿过帕子沾了水很轻地擦拭,那些嫌隙在这一刻哪里还剩什么,泠霜和泠月也围在茹贞身边,熟悉的一切让茹贞落下泪来。
辞盈将茹贞抱在怀中,轻声哄着:“不怕,不怕,没事,我们回家。”
茹贞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握住辞盈的手要说什么,但左右看看不敢说出来,只能用手指在辞盈手上写着,但她本来就在颤抖,马车又颠簸了一下,她恍如惊弓之鸟一般伏入辞盈怀中。
辞盈看着茹贞泛泪的眼,轻声说:“不急,没事,茹贞,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茹贞又牵过辞盈的手,虽然还颤抖着,但写出的字迹还是能辨认。
公子。
卫然。
夫人。
辞盈恍然想起那日在世子府茹贞也是这般在她手心写字,只是......不是然,是卫然,卫然......卫将军,和谢怀瑾和夫人有什么关系。
泠霜和泠月脸色突变,茹贞对着她们点头,泠月捏紧了拳头,泠霜默然。泠月看着泠霜,等着泠霜做决定,是告诉主子还是不告诉主子,刚得知小碗的时候,泠月下不了判断。
平心而论,公子对主子不错。
但......可能是辞盈实在待她们太好了,泠霜看着一脸茫然的辞盈和眼怀乞求的茹贞,如若是从前泠霜可能会拉着泠月将事情瞒到底,但经历过小碗的时候,见证了辞盈那段时间的崩溃,泠霜觉得应该告诉辞盈,让辞盈自己做决定。
泠霜取过辞盈的手,一笔一划在手心写道。
“卫然卫大将军是夫人曾经的恋人。”
中间泠霜停顿了几次,但在马车停下之前,泠霜还是写完了。
辞盈怔了一下,莫名想起刚刚的拥抱,她轻叹一声,差点......差点就又心动了。她对着茹贞笑了笑,轻声道:“别担心我。”
茹贞不明白辞盈为何会如此淡然,泠霜和泠月却明白,这半年来辞盈是如何靠着一口气熬过来的。
公子的确很会哄人,拿捏住了人心,今日为辞盈救下了茹贞,加上小碗没有死,或许再有个两年以辞盈心软的性子就释怀了。
但现在......
泠霜和泠月听着辞盈吩咐着:“你们先将茹贞带回院子,然后将她的奴契找出来,我等会同他说要将茹贞收为义妹,明日去官府消了奴籍。”
泠霜和泠月点头,带着昏迷的茹贞进去了。
辞盈同谢怀瑾用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膳,青年依旧温和有礼,辞盈同样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辞盈想,她爱过的少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骗子。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或许从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现在的一切就谢怀瑾的算计之中,辞盈开始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面前温和如玉的青年。
于是半月后的一日,她偶然在书房隔间听见谢怀瑾同宇文拂的对话时也不算意外。
宇文拂因为茹贞的事情很生气,一双桃花眼尽是冷意:“谢怀瑾,林兰已逝世近三年,该收的势力你都收了,卫然那边的人也都到你旗下了,你和那女奴的荒唐婚事什么时候取消?”
谢怀瑾依旧一身雪衣,模样却淡漠至极,青年淡淡倪了一眼宇文拂,温声道:“不急。”
辞盈听见宇文拂气急败坏地跺跺脚:“你不会真爱上那女奴了吧?”辞盈望向更远的一处,雪衣能从缝隙中透出来些,她好奇谢怀瑾会如何回答。
他从前在人前总是万般维护她,可现在宇文拂一个一个“女奴”,谢怀瑾什么都没有说。辞盈凝视着谢怀瑾的方向,半晌之后,耳边传来青年冷淡的声音:“不过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辞盈温柔笑了笑,窗边的风吹过书卷,像吹过辞盈年少为心上人心绪翻滚的日夜,吻去少女此时脸上的泪。
等两人都离开之后,辞盈望向烛二说了一句:“多谢”。
她回到房中,提笔写下一封和离书。
辞盈要离开。
【作者有话说】
V后稳定更新,日6000+,入坑不亏,评论掉落小红包嘿嘿~
特意写了一个超级吉利的数字,恭喜谢怀瑾风光大葬~(其实是之前V前断更鸢鸢有些抱歉,入V之后不用卡字数了所以一下子给大家更个大的嘿嘿,希望大家满意)
啾咪,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