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殷策脸上的笑消失了,似乎未曾想到辞盈会如此不留情面。

燕季也反应过来了,冷眉看向殷策:“没听见吗?”

殷策脸色难看:“小姐也未坐稳漠北王的位置吧,这般对待自己的盟友,来日漠北何家族敢再同小姐同盟。”

辞盈格外平静,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波动。

“所以你是承认了吗?”她看着殷策,空气中流荡着无声的对峙。

殷策笑呵呵一声:“是在下技不如人,望小姐多宽限几日,我需得和族中长老商量一番。”

事已至此,辞盈将态度摆的如此明白,殷策除了认下别无他法。

燕季忙看向辞盈,手咯吱捏了起来,看起来整个人被怒火烧着。

辞盈眼神安抚了一下燕季,纤细的手指轻点了点桌子:“殷家主,三日已经很长了。”

这话就是没有商量的意思,殷策隐忍着:“知道了,小姐。”

说完,青年拂袖而去。

燕季恶狠狠看着殷策离去的方向,看向辞盈:“就这么放过这家伙?”

辞盈仰头看着燕季,她轻声道:“殷家在漠北多年,赶尽杀绝恐会招惹祸患,殷家这些年的经营都在漠北一代,如今让其举族迁出已经断了殷家一大口气,日后家族能否再繁盛起来需看后辈造化。”

辞盈手指搭在茶杯上,一点一点,轻轻地摆动。

“而且,三日仓促寻一个扎根的地方,多只能去投靠他人。殷策心中有雄图伟志,屈居人下,终会再生事端,彼时便不需要我们动手了。”

燕季听明白了,却还是不解气。

辞盈笑着道:“不若你去套个麻袋将人打一顿。”

燕季:“那殷策肯定知道是我干的。”

辞盈看着漠北窗外的阳光,有些想念谢怀瑾,口中回答的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知道又如何呢?”

燕季:“说得对!”

但燕季最后也没有去,怕如辞盈所言,多生事端。

三日后,殷家举族迁去了漠西一代,听闻是投靠殷策母亲的母家。

辞盈浅淡听了一句就没有再问,带着家族投奔连带家族一同寄人篱下,不算聪明人的选择。

处理完殷策的事情,辞盈睡的也不是很安稳。

她半夜惊醒时,总是想到谢怀瑾。

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样了,他的人怎么样了,每日是不是还要喝药,针灸时是否还会疼的晕过去,这一切的一切,辞盈都不知道。

她心中的担忧一点一点蔓延,却又在漠北的阳光下被蒸干,忙碌的事务使她闲暇时才能想起谢怀瑾的事情,每每纸上落下一点关心又觉得无法真切地表达。

深夜,泠月端来温热的粥,让辞盈暖和一下。

外面下着雨,六月竟然也不算热,辞盈披了一件衣裳回来喝粥,用完一碗就差不多了,本也只是做夜宵,泠月在一旁给她剥着果子,等辞盈吃完粥后,用干净的手帕包着果子的尾部递给她。

红皮白肉,吃起来酸酸甜甜的,辞盈的困倦少了些。

但还是有些累,思绪就转的慢一些。

又突然想起谢怀瑾,因为上次谢怀瑾说,想要她摘的果子。

辞盈咬着果子,想着下次要记住。

只是她已经不会爬树了,低矮的树都爬不上去了,高一些的树更难,年少时她坐在墙头给小姐讲述着远方,长大以后身躯的重量逐渐上来,亦或者灵魂变得沉重,人总是难以复刻年少的事情。

但世上有长长的木梯,靠在树上,辞盈想,她也能一步一步爬上去。

爬到很高的地方,摘一颗年少的果子,送给谢怀瑾。

时间就这样走到七月,期间辞盈收到谢怀瑾的两封信,都很寻常,只在末尾青年特意加上了从前那一句“我很想你”。

现在,辞盈光明正大地看,光明正大的想念。

对自己诚实,是她这些年来学会的最深的一课。

七月中旬时,漠北变得很热,看着似大旱的前兆。

辞盈一边派人观察着天气,一边安排人做好准备。

后面一连一个月,漠北都没有下过雨。

辞盈吩咐下面的人注意百姓情况,又同安淮,定阳几处商议能否打通相隔的山,引流至漠北暂缓干旱。

几经周旋,总算没有出大的差错。

开私库,察民情,辞盈没有宣传自己做的事情,却被燕季大肆宣扬了出去,辞盈听着甚至有夸大的程度。

后来,民间越传越离谱,辞盈几次想要暗中阻扰,却被燕季拦住了。

燕季认真看着她说:“做了好事就要说,且不说我没觉得夸大,就是有一点夸大的成分在,辞盈,夸大总比污蔑好。”

“那么多什么都不做的人都承受了美名,我们真的做了如何受不起一声赞叹。”

辞盈很难得觉得燕季说的对。

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悲观像是被岁月刻入了她的骨髓,辞盈明明觉得自己也还没有变老,心却变了,她很久以前就想不起年少的很多东西,如今也在渐而忘记。

从前的辞盈大抵不会像她这样,那个坐在墙头眺望远方嘴里说着“自由”的辞盈大抵不会拥有如此多无形的枷锁,辞盈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习惯性斟酌每一步。

当然,这也称之为成长。

燕季在辞盈身前翻着书,辞盈最近又听泠月说了一些燕季的追人小故事,想着想着辞盈就笑了起来,眼泪落下的时候,她抬手抹去。

人们总是将这种东西称之为长大。

辞盈没有觉得长大哪里不好,一路走来,她在失去,却也在得到。

那些属于她生命的消逝,属于她生命的到来,命运的手之下,循环往复。

亦或者她也对抗过命运,她的攀爬,她的退缩,她的勇敢,她的懦弱,那么多那么多过往,一点点组成现在的她。

现在,她不会推着病弱的小姐走到墙边去看根本看不见的远方,也不再谈着自由做着何日去江南的美梦,她儿时总幻想着同小姐日后的时光,可原来人是可以没有以后的。

辞盈常常觉得,她后来的一生是从小姐死的那日开始的。

往后余生,她总是无数次地想起那日小姐安静的脸。

她的勇敢,无畏,也就从那一日开始消耗。

她看着燕季,心里短暂地生出羡慕。

即便燕季在一些事情上不算敏锐,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心。

但也只是很短暂很短暂的一瞬。

辞盈不算满意现在的一切,却学会了接受。

她无法挽救太多人的生命,于是学会了珍惜。

珍惜现有的,现下的一切。

也珍惜这个终将被以后的辞盈怀念的自己。

八月尾声时,漠北终于下起了雨,辞盈站在窗前,能听见能遥远的欢呼声,她也笑了,然后是眼泪,泠月从一旁抱住辞盈,比她平日都要逾矩一些。

辞盈将头靠在泠月肩头,短暂地。

两个人共同看着窗外的雨,泠月笑着说:“主子,明年庄稼地里能有收成了。”

辞盈点头,两个人笑着笑着,就都泪流满面。

大旱时,她们一同下乡,一同去田里看发硬的土地和农民枯裂的双手,那日回来,两个人都很沉默,燕府精细的米饭让她们揣揣难安,即便做了很多事情,如若一直不下雨都还是前功尽弃。

烈日拷打着肉身和灵魂。

幸好。

下雨了,通水路的事情却也不能耽搁,漠北太容易干旱,这两年都已经算雨水连绵,等到老天不给饭吃的年岁,荒年穷恶。

十月到十一月,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忙这件事情。

她起初没有想过自己会留在漠北这么久,她所做的一切都处于责任。

原本当初就是为了解决宇文舒的威胁所以要恢复身份拿到兵符,这背后所蕴含的责任辞盈也就一起担下,她原本想解决完宇文舒后再看日后该如何规划,但人生没有那么多提前规划好的事情,总是一步推着一步。

十二月时,辞盈终于“闲暇”起来。

其实是大多数对外的事务被泠月和泠霜揽去了,燕家军那边由燕季负责,辞盈被几人按着强制休息,泠月说辞盈眼底下的乌青已经快比墨重。

辞盈被迫休假后,对着铜镜照了很久,都觉得泠月说的太夸大了。

是有些,但哪里就到了泠月口中那个地步。

看着镜子,辞盈就想起谢怀瑾。

当然不是只有此时此刻,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有时间想念他。

信件被她拿在手上,她得知谢怀瑾的身体一直在好转,听不见声音的那只耳朵九月时就能隐隐听见声音了,十一月时就和另一只耳朵无异了,但比起常人还是会差一些。

至于腿......

腿还是没有知觉,谢怀瑾每日坐在轮椅上,戏称轮椅比腿稍快一些。

辞盈很难想象谢怀瑾说这种笑话,很别扭,但谢怀瑾就是在信中讲了,辞盈也就是笑了。

笑着笑着,辞盈就趴在梳妆台上,身体也小幅度的抽动。

思念一个人,怎么也会落泪。

她很想见他那日,是除夕。

漠北的雪已经下了数日,堆得比人的腿还高。

大雪纷飞,街道上却还是人来人往,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每一家铺子的生意都很好,辞盈原本是打算过年去长安的,但是被漠北的事务缠住了,有些事情她暂时不放心交给燕季做。

于是只能留了下来。

谢怀瑾倒是说要来漠北,被辞盈拒绝了。

顾及他身体,即便再想念,辞盈也会拒绝。

她在信中写“来日方长”,走在大街上看见糖葫芦却又想起了谢怀瑾。

怎么时间又过去半年。

她买了一根糖葫芦,咬住糖衣时突然想到。

糖衣很甜,鲜红的一层,里面的果肉有些涩,比辞盈从前吃的都要苦一些,于是她吃得很慢,一直到要回府了都没有吃完。

泠月今日同泠霜一起出去了,辞盈的身边只有两个并不算熟悉的婢女和四个侍卫,她回到府之后便让几个人都下去了,将没有吃完的一颗糖葫芦放到干净的碟子里准备等会再吃。

她去了书房,左右也不用守岁,她想将过几日的事情提前做了。

才打开书房门,就闻见里面清淡的熏香,辞盈心里想的是大抵是泠霜回来了,她左右寻寻准备找泠霜时,推开门就看见了书桌前坐着轮椅的青年。

半年未见,青年的面色比从前好了一些。

君子如玉,略带的病气让青年像一块冰冷的白玉。

只是看见她,眼神就柔和起来,温柔地笑着看着辞盈。

辞盈眼睛顿时就红了,跑上前抱住青年,轻声道:“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你身体怎么受得了,我不是说了我年后就会去看你......”

青年亲吻了一下她发丝,温声道:“总觉得,得有人陪你一起守岁。”

辞盈不说话了,只紧紧抱住人。

她以为她忍得住想念,毕竟他们从前分别的时间更长,更为煎熬,但等青年真的在她身前时,辞盈发现她完全忍不住。

她就是很想这个人。

像青年一封封信的末尾。

有人将想念说的含蓄。

有人附以哽咽的拥抱。

外面绽起烟花,照亮一层一层雪。

青年温柔望向辞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将祝福说的缓慢:“辞盈,新年快乐。”

辞盈又将人抱住,彻底忍不住了。

她轻声哭着说:“我很快乐,谢怀瑾......”

如果爱人跋涉千山万水来见——

谢怀瑾望着辞盈,他坐在轮椅上,所以头需要稍稍仰起来。

他温声说:“我也很快乐。”

很久很久以前,辞盈就已跋涉千山万水。

他臣服于她的勇敢和包容,并由此沸腾自己本已枯朽的灵魂。

两个人相吻着,窗外是烟花,是雪地,屋内的融化的蜡烛,数不清的思念和哽咽的温暖。

......

隔日,辞盈才知道,徐云也来了。

昨日谢怀瑾先来了燕府,徐云则是去拜访了李军医。

谢怀瑾解释道:“徐大夫说她想出了一个法子,但能不能成功不知道,所以要去请教一下李大夫。”

辞盈心放下一些,但还是很担心谢怀瑾身体。

青年就温柔看着爱人把自己当瓷娃娃。

辞盈捏上来的力道都很轻。

脸被揉捏变形,青年无奈出声:“辞盈......”

辞盈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也没这么好笑,但她很开心,开心到看着这个人就能笑出声。

她又捏了一下,青年先阻止不了,看她开心就随她去了。

燕季过来看见这一幕时有些讶异,因为辞盈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展现这一面,好似只有在谢怀瑾明前,辞盈才是一个可以玩乐的孩子。

在他们面前的辞盈,总是可靠的,沉稳的,运筹帷幄能解决一切事情的。

那些很偶尔的脆弱已经很难得,现在这般的欢脱活泼只能说从未有过。

见燕季来了,辞盈收敛了一些,她笑着同燕季说:“要不你给我们拜个年吧,我们给你发红包。”

燕季还没听懂,一旁的泠月和泠霜就笑了起来。

燕季反应过来时,脸都黑了。

他还是觉得辞盈最开始喊“义兄”的时候可爱。

他从怀里拿出红包:“诶,我还真准备了!”

给辞盈一个,然后又给谢怀瑾一个,两个人对视一眼,还都接了,场面顿时欢乐起来,泠月笑成一团,泠霜也难得用帕子掩笑,燕季的脸由黑转红:“哪有小辈给长辈的,虽然我不算长辈,但好歹占了个‘义兄’的名号,给你们准备了红包,这是不是大舅子第一次给女婿......”

燕季口里的词乱飞,大家都都听懂了,但都笑了起来。

燕季忙将剩下的红包都发发:“都有都有,见者有份。”

这些年辞盈接管了燕家的祖业和燕家军,军饷那些不需要他操心,简直解了燕季的燃眉大急,每个月的俸禄也不用去贴补军队士兵了,这不年底还能剩下些钱来发红包。

泠月掂量着自己的,偷偷同辞盈耳语一句:“这得有二两银子了。”

比给旁人的多上一些,辞盈对着口型:“希望你帮他讲好话。”

泠月一边将荷包放入衣裳袖子,一边笑着说:“那别想。”

辞盈轻笑一声,看向谢怀瑾。

满室热闹,*青年却一直看着她。

辞盈的不知道怎么动了一下,她偷偷牵住谢怀瑾的手,突然又想到好像不用“偷偷”,毕竟他们是夫妻,虽然合离了。

徐云从李府回来之后,几人一起吃了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

按照习俗来说应该是昨天晚上一起吃,但大雪封路人都没赶上,索性就今天一起了。

府中的厨子做了一大桌菜,顾忌谢怀瑾的身体,桌上一半清淡,一半重口的,漠北这边点心特别甜,膳食却特备重口,辞盈刚来时不习惯,但吃着吃着又习惯了。

夏日吃有些燥热,冬日吃却很合适。

燕季是完完全全的漠北口味,筷子专门往红盘子里夹,泠月也是,泠霜就不一样了,只偶尔才夹上一筷子,辞盈陪着谢怀瑾,全程都吃清淡的,徐云尝试了一筷子红盘,舌头吐的平日的娴静气息全没了。

“水水水!”

“水哈哈哈哈哈。”

辞盈轻声道:“徐大夫吃太急了。”

徐云顾不得回话,两杯水灌下去,然后又死死盯着红盘子,做了很久的准备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然后又重复适才的场景。

桌子下,青年悄悄地牵起她的手。

辞盈偷偷地回握住,望着周围的一切,觉得很幸福。

前所未有的幸福。

但好像,又觉得以后也会这么幸福。

因为——

她看向谢怀瑾,好像他在她身边,一切就不一样了。

昨日守岁的时候,辞盈满心只有一个愿望。

谢怀瑾,岁岁平安。

她只要他的平安。

站不起来也没关系,她会俯身亲吻自己的爱人。

她们永远平等地对视。

大年初二时,辞盈带着谢怀瑾去拜访了李军医,有一部分是因为徐云说的治疗思路,但绝大部分是对当初李军医拖着年迈的身体远赴长安为谢怀瑾医治腿伤的感谢。

两个人挑选了不算贵重但还算有心意的礼物,上门时就发现李军医在门口迎接他们。

辞盈忙上去,轻声道:“是我们来给您拜年,哪有您亲自迎接的道理。”

李军医摇头,慈爱地看着两个人:“都是无用的话,老头子我就是要在门口等。”

辞盈无奈一笑,谢怀瑾也轻声笑起来,李军医看着谢怀瑾的模样,问:“这些日可有好转,徐云昨日上门同我说的想法我觉得可行,看公子年后是否有时间留在漠北,我或许可以再试一试。”

辞盈也看向谢怀瑾,眨着眼。

青年含笑望着辞盈,然后看向李军医,恭敬说:“小辈自然是有的,多谢您愿意出手医治。”

辞盈也跟着感谢。

谢怀瑾一声“小辈”让李军医乐呵呵,忙招呼两个人进去,辞盈同谢怀瑾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辞盈推着谢怀瑾的轮椅,青年偶尔回身看着她。

为了照顾谢怀瑾,李军医家中的门槛甚至连夜做了修改,方便轮椅行走。

老人待他们的珍重两个人谁都看得出。

之后一切很和恰,辞盈看着李军医为谢怀瑾推拿,按压到一处骨头时,青年眉心微蹙,辞盈忙问:“这里有知觉吗?”

谢怀瑾点头:“有一些。”

徐云不知何时也来了,同李军医交谈起来,时不时两个人各自按压谢怀瑾的腿问有没有感觉,辞盈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谢怀瑾。

她牵住他的手,轻声说:“没关系。”

青年温柔看着她:“嗯,没关系。”

徐云和李军医看不下去了,两个人一起说:“还没说不能治呢!”

辞盈和谢怀瑾笑起来,徐云和李军医商量着,辞盈推着谢怀瑾到了门边,外面正在落着雪,辞盈独自看时,总觉得雪森白孤寂,和谢怀瑾一起看时,却又觉得雪柔软净透,她看向青年,轻声说:“谢谢你。”

青年抬眸看着她,摇头。

有人跋涉万水千山——

那个人从来不是他,是辞盈。

是他要谢谢她。

——出现在他生命中。

在辞盈俯下身时,青年珍重亲在了少女的眼睫上。

辞盈眨了眨眼,吻在笑意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