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后面的治疗不算顺利,徐云和李军医将治疗方案改了又改,谢怀瑾还是没有站起来。

到五月时,徐云和李军医说先停下来。

辞盈问为什么,徐云诚实道:“怕谢公子身体受不住。”

辞盈听见这个回答时,沉默了很久,在徐云担忧的目光中,她说:“没关系,我们一早就想过现在的情况,不算全无准备。”

话如此说,等徐云离开后,辞盈还是大哭了一场。

像是一场乌云密布,而今雨终于落了下来。

沉默与痛苦之间,还有说不明的解脱意味。

晚间,辞盈去寻谢怀瑾。

身为病人,青年一早就知道了,辞盈上前无声抱住他。

安静的室内,烛火晃悠,辞盈轻声说着重复的话:“没关系。”

谢怀瑾温声笑笑,轻捏了捏辞盈躬下来的脸,在辞盈泛红的眼眸中温语:“夫人不嫌弃就好。”

辞盈想笑笑,却笑不出来。

她忍不住将额头抵住青年的额头,轻声说:“我才不会嫌弃。”

青年却说:“嫌弃也是常事。”

辞盈忙瞪眼睛:“我都说了我不嫌弃!”

辞盈的生气是浮在表面的一层,只轻轻一戳,就露出柔软的内里。

谢怀瑾牵住辞盈的手:“其实也习惯了。”

一件事情久了,就会习惯的。

燕府里面的门槛台阶都重新修缮过,谢怀瑾屋子里的床,凳子,书桌,都是按照适合的大小和高度打造的,包括一些更细微的东西,例如辞盈的手永远在青年触手可及的地方,眼睛也总是注视着青年的一切。

两个人坐在夕阳中,大手牵着小手。

夕阳的光照在两个人身上,辞盈依偎在青年一侧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才不会嫌弃你。”

她又说:“我现在很厉害。”

谢怀瑾温声笑了笑,然后点头:“非常厉害。”

辞盈也笑了起来,只是适才的悲伤并没有全然消散,看上去只是很浅的一层,夕阳为其渡上一层橘黄色的光彩,辞盈靠在青年肩上,缓慢地闭着眼睛。

“谢怀瑾,我们会不会就这样变老?”少女轻声问。

她已经比从前又长大了不少,时间一步一步往前爬,她回望能看见的人生轨迹越来越长,而春夏秋冬交替,记忆中的一切开始模糊。

谢怀瑾说:“不会。”

辞盈没有睁开眼,唇角轻轻扬起。

青年说出剩下的那一句:“辞盈永远年轻。”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于是辞盈又说“骗子”,只是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和骗子接吻了起来,夕阳在青年和少女恒久的吻中落幕。

世人说长长久久,相濡以沫,辞盈未曾想到,有一日这些词能用在她和谢怀瑾身上。

送别谢怀瑾是在五月,长安那边的事情一直没有处理完,因为谢怀瑾的身体一直耽搁着,而现在那边出了一些小乱子,需要谢怀瑾回去坐镇。

辞盈暂时无法离开漠北,于是他们又要分别。

分别半年,相聚半年,明明都是一样的长度,辞盈却觉得相聚的这半年格外短暂,她站在码头,目送谢怀瑾上了船。

等船只开走了,徐云才面色复杂对辞盈说:“谢公子不是晕船吗?”

辞盈怔了一下,才轻声说:“晕船?”

徐云看着辞盈的表情:“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他临行前寻我拿了许多晕船的药,如果不是特别赶时间,为什么不走陆路,也不会慢上几天。”

辞盈怔了良久,最后说:“我好像也不知道。”

徐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同谢怀瑾一起回去,她准备坐明日的马车回长安,除了腿之外,谢怀瑾的身体已经大好。

船上也有专门的医师,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因为此徐云才能放心独行,准备在路途中停靠几日,去拜访她从前的师叔。

隔日,辞盈在不同的地方送别了徐云。

徐云同她摆手,笑着对辞盈说:“快回去吧,风大了天黑了,怕是要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原本是不适合出行的,但徐云说她拿师叔性情古怪,前些日写了信说过两日拜访如果到时候没到的话可能就闭门不见了。

于是辞盈明白还是因为谢怀瑾的病,她躬身对徐云说“谢谢”,徐云看多了只点头:“快回去吧辞盈,我在长安等你。”

辞盈点头。

七月的时候,辞盈听见了殷策起兵造反的消息,但在天下没有激起什么大的水花,再听见消息就听闻殷策已经被斩于马下。

虽早有预料,但面对一条生命的流逝,辞盈仍旧唏嘘。

她一日没有怎么用膳,燕季听闻时蹙眉:“不是讨厌他,怎么还因为他人死了吃不下饭?”

自然不是。

辞盈轻声道:“我只觉得乱世人命太过轻薄。”

一路上很多人都是,她爱的,她恨的,生命如此短暂。

燕季哈哈了两声,说:“打仗嘛,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和义父一起上战场的时候,就死了好多人,我也差点死了,要不是义父一枪把我挑了回来。后来,那些战友们也伤的伤死的死,现在军中看着我长大的那一批人都没了大半。”

辞盈安静听着,任由盛夏炽热的光照进来。

八月的时候,辞盈收到谢怀瑾寄过来的信,结尾依旧是那一句——“我很想你”。辞盈的唇轻微扬起,因为繁忙的公务而困倦的精神也得到少许安慰,思绪放空时就想到当初青年突然错乱的一封信,她好像一直忘了问是因为什么。

只是也不好书信中问,现在不在一起,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先忍一忍。

辞盈拨算着下次和谢怀瑾见面的日子,好似又要等到年关了。

九月的时候,李生带着茹贞一起来了漠北,辞盈开心了许多天。

茹贞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见到辞盈先抱了上去,然后就哽咽起来。辞盈摸着茹贞的头,看向李生,轻声道:“谢然呢?”

李生依旧拿着辞盈送的那把扇子,一遍摇扇子一遍摇头:“谢然她在忙书院的事情,要过几日再过来,我们商量在漠北小住一段时间,不知道辞盈小姐是否愿意暂时收留。”

辞盈哪里能说“不愿意”,只笑着说:“一早便给你们留好了房间。”

“这次我也有吗?”李生“斤斤计较”上次辞盈避嫌的事情。

辞盈点头,笑着说:“都有。”

李生看着辞盈的笑,突然有些释然。

茹贞和辞盈走在身前,李生慢一步跟在身后。

辞盈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简略地和茹贞说了一遍,茹贞听完后楞了很久,才轻声说:“宇文拂前两年去找过我一次。”

辞盈点头,看向茹贞。

茹贞说:“......我让他走了。”

辞盈牵住茹贞的手,安抚地捏紧,茹贞长吁一口气,轻声道:“他竟是辞盈的亲哥,难怪......难怪我最开始觉得他的神韵同你有一些相像。”

辞盈笑了一声:“上一辈的人说我和燕小姐长得很像。”

“娘亲?”茹贞说。

辞盈点头:“嗯,过两日我带你去见她。”

茹贞一下子局促起来,辞盈温声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茹贞相信,因为大抵只有很好的燕小姐,才会生出辞盈这样的孩子。

......

后面,辞盈又迎来了谢然,又送走了李生、茹贞和谢然,泠月和泠霜常忙于军队和铺子的事情不回府,燕季倒是来的勤,多是和辞盈商量漠北这边世家的问题。

最开始她们选定的盟友是殷家,但殷策对她动了手,留不得,辞盈用雷霆手段将其赶出了漠北。

根本上是因为漠北这边世家这些年下来已经不成气候,所以在辞盈掌权之后,分崩离析更为严重,不能让世家气焰盛,却也不能让其完全不成气候,辞盈和燕季一直在*探寻适中的方案,最后选定了望家。

明面上,望家逐渐发展起来,从以前没落的四大世家之一重新回到世家之首的位置,暗地里,望家已经全部归属于燕府,或者说王府。

掌管军队之后,辞盈天然成为燕家的话事人,而宇文舒死后,王府的一切头衔也落在她身上,但比起“王”这个继承宇文舒的称号,辞盈更喜欢大家将她称为“燕家主”。

十一月的时候,辞盈同燕季说,她需要离开漠北一段时间。

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个人关系已经和家人差不多。

燕季问:“最近谢公子身体怎么样?”

辞盈想起信中所写的:“徐云说还不错。”

燕季笑着道:“那就好,去吧,这边的事务有我。”

辞盈轻声道:“泠月和泠霜我都不会带走,你有难以解决的事情可以和她们商量,如果实在拿不准,就差人去报信给我。”

燕季点头,突然抬手摸了摸辞盈的头。

“去吧。”

“开心一点。”

辞盈笑了笑。

十一月底的时候,辞盈乘船前去长安,她没有提前告知谢怀瑾,想给青年一个惊喜。

船行在水中时,辞盈一直在想徐云的话,也就是谢怀瑾晕船的事情。

她的记忆中浮现很多画面,恍惚中觉得她好像不应该完全不知道,但又的确,在徐云说之前,她完全感觉不到。

她靠在软榻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湍急的水流。

晕船怎么还要坐船?

她肯定是想不出答案了。

但也没那么想问谢怀瑾。

比起这个,她更想问那封错乱的书信。

到长安时已经十二月,长安一日既往地冷,不知怎的比漠北那边还干燥一些,辞盈的嘴唇上生了轻微的裂痕。

客栈里,辞盈对着铜镜抹着药膏,婢女在身后将膳食布好。

吃过这一顿,她就要去见谢怀瑾了。

因为刚上了药,辞盈怕沾染到药膏,吃的很慢。

一直到外面下起雨,辞盈才用完这一顿。

说也奇怪,长安已经半月未下过雨,偏就让辞盈赶上了。

婢女在后面轻声说:“怎的下雨了,出行难免沾湿衣裙。”

辞盈却不知怎么笑起来,她走到窗边,手接着雨。

“可能是因为我快和谢怀瑾见面了吧。”

毫无关联。

但辞盈说是,婢女也说“是”。

最后,两个人也没有坐马车,一人撑着一把伞,走到行人匆匆的大街上。

“小姐,鞋袜可湿了?难受的话我去拦一辆马车。”

辞盈仰头看着漫天的雨:“漠北好久没有这么大的雨了。”

婢女是土生土长的漠北人,附和道:“漠北干燥,比不上长安这边。”

“那你应该去江南,那边雨更多。”辞盈笑着。

婢女也笑了起来:“再过两年离府了奴就去看一看。”

辞盈笑着说:“那我到时为你添行囊。”

婢女不好意思:“小姐给我们的已经很多了,奴这些年攒的银子应该是够的。”

辞盈接手燕府的事情后,节衣缩食依旧入不敷出的燕府改了面貌。

婢女名为昧青,一年前被泠月挑到辞盈身边做贴身丫鬟。

泠月和泠霜总是很忙,所以一般辞盈的日常起居都是由昧青负责。

此次泠月和泠霜离不开,辞盈也就将昧青带在了身边。

从侧门进府,辞盈原本想给谢怀瑾一个惊喜,但才走到青年院子前,就看见坐在轮椅上在长廊下温柔看着她的青年。

辞盈走过去,将手中的伞收起来,抱怨道:“你怎么知道的?”

说是抱怨,脸上的笑却掩不住。

她一把抱紧出门迎接她的青年,轻声道:“谢怀瑾谢怀瑾谢怀瑾。”

名字恍若咒语。

青年一把抱住她,温声道:“我原以为你要再迟一个月。”

辞盈笑着道:“本来应该是的,但恰好能将后面的事情先做了,暂时又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最后余下一些,我拜托了泠月泠霜和燕季,赶在十二月中旬之前到了。”

她说完之后,就那么看着谢怀瑾。

青年始终温柔地看着她,半晌之后,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她的眉心。

辞盈推着青年的轮椅,推过长廊,已经到了十二月,上面的藤蔓却还是乌青的,被雨水一淋,绿油油的,格外有生机。

关上门,辞盈蹲下身握住青年的手,轻声道:“这么冷,等了多久?”

谢怀瑾说:“没有多久。”

明明小半年未见,但两人之间没有一丝生疏,辞盈胎膜看向青年含笑的眼睛,要说什么突然忘了。

只记得——

“谢怀瑾,我好想你啊。”

这句话无数次消弭于漠北的深夜,如今终于说给了思念的人听。

青年长久地看着她,看得辞盈眼睛泛红,忍不住抱上去,将自己的头放在谢怀瑾的肩头,她轻声说:“你是不是不想我......”

辞盈当然知道不是,但人很奇怪,特别是在爱的人面前,有时间就想任性地确定一些什么。

谢怀瑾开口,轻笑了一声。

辞盈感觉自己的脸红了起来,她埋着脸不说话。

“想你。”青年温柔开口。

“很想辞盈。”青年继续说。

“很开心辞盈能来长安,很开心。”谢怀瑾一句一句说着,他的手抚摸着怀中人的头,轻声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开心啊,高兴啊,这样的词挂在谢怀瑾嘴边,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但很快辞盈又觉得,就是因为这样。

谢怀瑾就应该开心,应该高兴。

以后要一直开心,一直高兴。

她笑着抱住谢怀瑾的脖子,轻声道:“我乘船来的,刚到长安只用了一顿饭就下雨了,看见下雨了......”

下雨了,就很想你。

未尽的话语湮灭在不知从何起的吻中,一直到了褪去衣衫的时候,辞盈看见青年眼眸中片刻的僵硬,她收回了手,眨了眨眼睛,轻声问:“谢怀瑾,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一定的有的。

辞盈将脸贴向青年的脸:“不说也没关系,你不喜欢的话,我不做就是了。”

从前她一直以为是因为青年不爱她,嫌恶她,所以连她的亲近都觉得恶心,但很明显她想错了,他爱她,但哪怕亲近的这个人是她,他依旧身体僵硬成这样。

辞盈明白一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从前她还能问一问朱光,现在......

辞盈贴着谢怀瑾,轻声道:“那我起来。”

她尚未完全起身,就被青年抱了回去,辞盈听见两个人之间蔓延的心跳声,她安静地靠在青年肩上,感受俩人同频的心跳。

谢怀瑾许久没有说话,辞盈想了想,抬起手,一遍一遍轻轻摸着青年的头。

她轻声说:“没关系,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谢怀瑾看着辞盈,还是没有说话。

会有人喜欢将自己的残缺讲给爱人听吗?

谢怀瑾不知道。

但他不喜欢。

于是他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

辞盈鲜少见到这样的谢怀瑾,她温柔地看着青年,额头贴着青年的额头:“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的,我以后可以注意一些,你能接受到哪一步?”

辞盈在青年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倒影。

她的手一点点爬上青年雪白的衣裳,停在肩头。

她吻在他的眉心:“这是亲吻。”

又吻在他的鼻尖:“这也是亲吻。”

然后是唇,轻轻一下,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辞盈温柔说:“这还是亲吻。”

她想继续时,被谢怀瑾一把抱住,青年无声将人抱入怀中,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辞盈没有再说话。

没关系,来日方长。

她的爱人习惯将她拥入怀抱,其实,她也可以是伞,也可以是树,她始终愿意当他在这人世间的浮木。

让他落地生根。

......

深夜,谢怀瑾看着春宫图,面无表情看完一本册子,闭上书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闭上眼,从前的一幕幕又交织在眼前。

他蹙眉将手拿来离册子远一些,良久之后,手指又再抚上春宫图的书页,沉默地将其翻开,一页页翻开,一直到又全部看了一遍,他才忍不住又吐出来。

这般下来,循环往复几次,谢怀瑾的胃里已经吐的没有什么东西,只剩清水。

暗处的烛一出来处理,看了一眼远处的公子,又无声地开始清理打扫。

人生病,有些尊严就是会失去的。

即便这个人是谢怀瑾,也没有办法避免。

黑暗蔓延的夜,青年垂眸,无声坐在轮椅上。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夜空中并没有月亮,只有微弱的夹在着雨丝的风,一点一点从窗户吹进来,扑到青年的脸上,他抬手去抹,却又没有。

温热的茶水被烛一递过来,谢怀瑾沉默地漱口。

春宫册被烛一收了下去。

辞盈知道这件事情是几日后的一个深夜,她有些想念谢怀瑾已经起身去看他,看见青年的书房亮着灯于是直接向书房的方向走去了,走到一半就看见从里面推门出来的烛一。

烛一见到辞盈,有些惊讶,但很快垂下头。

辞盈意识道不对,绕开烛一就往里面走去,等看见吐的脸色苍白的青年时,辞盈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忙跑过去问谢怀瑾怎么了。

见到她来,青年有些怔愣。

辞盈的眉缓缓蹙起来,抬眸一看,就看见了书桌上的春宫册。

春宫册是翻开的,而青年现在的样子,辞盈不是笨蛋,很容易联想到什么。心疼和怒气几乎是同时涌上辞盈心头,她一边拍着谢怀瑾的背一边喂着他喝水,然后拿过一旁的杯子让他漱口。

青年难得有些心虚。

只是比起心虚,从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难以言说的沉默更多。

是青年先开的口:“被雨声吵醒了吗?”

辞盈直直看着他,现在当然也不会说什么“想你了”,但也不想说是被雨声吵醒了。

她拍着他的背,见到青年向她看过来。

青年低垂着眸,轻声道:“辞盈,别生气。”

原来是知道,她会生气的。

辞盈还是看着谢怀瑾,没有说话。

青年咳嗽了起来,辞盈装不下去了,忙起身拍着谢怀瑾的背部,端了茶水焦急地让谢怀瑾再簌簌口,如果吐的东西卡在喉腔里会出事。

“我、我没事......”

“辞盈,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