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渊把悔念刻印从病区门口回收之后,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坐下来和王勇详谈。

精神卫生中心有一点好，就是这里的绿化特别多, 像个大公园似的。

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着, 鸟语花香, 令人心情也格外舒畅。

王勇把自己学医的缘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出来。

“所以你是因为想要赎罪, ”林见渊有点意外, “才来学医？”

“算是吧。”王勇说。

王勇——或者【罪己】，学医的理由很简单。

想要赎罪。想要帮助那些被负面情绪困扰的人们。

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医学本科, 以及长达3年的研究生+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

狠狠地吃起了人间疾苦。

考虑到【罪己】的特性, 出于自责想要赎罪很合理。

但是一个S级异端正儿八经来学医就太离谱了。

林见渊对此表示理解但不能接受。

“别学了。”林见渊果断说，“走, 跟我去坐牢。牢里什么都有。”

王勇：“……”

陷入犹豫。

很好。【踟蹰】刻印持续起效中。

林见渊摸了摸自己头发上的粉蓝紫小发卡, 循循善诱道：“……而且你看，你在这里只能当一个小小的规培生。你是研究生吧，研究生要发论文才能毕业吧？那你还不一定能毕业。万一论文发不出来呢。”

王勇：“……是的。”

林见渊：“你现在还在规培是吧。你们规培有没有考试什么的……”他拿出手机飞快问了一下AI, “哦, 有的。规培结业考。哦还分笔试和操作。那你结业考也不一定能过。拿不到规培证就干不了临床, 等于前面的书白读是吧？”

王勇：“…………是的。”

林见渊：“假设你成功毕业了, 这几年应届毕业生都很难找工作……你导师牛逼不？对你好不？”

王勇迟疑摇头。

林见渊：“那你导师还大概率不会帮你解决工作。今年应届生工作这么难找，假设你今年不延毕，那你就会赶上今年的就业难浪潮。假设你今年延毕，那你就会和明年的应届生，还有今年找工作失败的毕业生加在一起竞争找工作。赶明年的就业难浪潮。”

王勇：“…………”

王勇绝望地点了点头。

“所以……”林见渊一边循循善诱一边觉得王勇的脾气真是太好了，不愧是规培制度下被PUA了3年的成品牛马，他说了这么多不吉利的话，正常人早就跳起来打他了, 王勇居然还在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

林见渊两手一摊道，“所以你还学个屁的医？规个屁的培？”

王勇：“……”

林见渊总结性发言：“不如来坐牢。”

王勇：“…………”

王勇低下头，陷入纠结。

咔哒。

林见渊悄悄关掉了【踟蹰】刻印。

王勇抬起头：“不，我还是想要赎罪……”

咔哒。林见渊果断又打开【踟蹰】刻印。

王勇又低下头：“但是你说得对，我这样坚持下去可能只是浪费时间，可能到最后根本帮不了任何人……”

咔哒。林见渊再次关掉【踟蹰】。

王勇抬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吃苦的这个过程不也是一种赎罪吗？”

林见渊：“？”

林见渊差点把小发卡捏碎。

目前【踟蹰】刻印是关闭状态。

林见渊发现了，光靠【踟蹰】只能让王勇不那么“坚守初心”，并不能把他扭回正道上来。

而且反复的纠结还拉长了战线，拖泥带水的。

林见渊果断换了个思路：“你来管理局坐牢才能更好地赎罪。”

王勇不解：“为什么？你们会在牢里虐待我吗？”

林见渊：“？”

林见渊怒道：“你想什么呢！我们是正规国家机关！怎么可能虐待囚犯！顶多把你拉出来劳改！”

“哦哦。”王勇脸一红，白白胖胖的脸又开始冒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恶意揣测了。”

好好好，【罪己】又开始了。

林见渊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懂了，难怪你不想来管理局坐牢，看来你对我们单位有很大误解啊。”

这句话果然吸引了王勇的注意。他抬起头，傻乎乎地看着林见渊，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林见渊简单高效地给他介绍了一下管理局的组织架构，以及具体的收容措施、劳改方案。

并且亲切指出：

跟你同为S级的携玉已经是管理局的正式编制内职工+中层干部了。

谵妄正在玩益智小玩具。

踟蹰正在享受国家特殊津贴，快快乐乐地当小红薯穿搭博主。

也就悔念比较拉。悔念啥也不想干，只想躲在阴暗无光的地方当蘑菇。管理局也让他求仁得仁，给了他一个地方让他当蘑菇。

总之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真、真的吗？”王勇的眼睛里明显有了一点点光。

但是下一秒又暗淡下去，“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配得到这么好的对待……”

“你说得对。”林见渊说，“所以你也得上班。”

王勇：“啊？”

林见渊：“我打算让你去收容部，跟我老……咳，跟在携玉手底下做事。你呢就负责巡查牢房，把那些试图越狱的异端拉出来谈话。你知道的，你们高阶异端还有点人性，中低阶异端都没轻没重，一旦放出去就会危害社会……”

“是的是的。”王勇用力点头，“所以每次我在路边看到中低阶异端我也会去劝劝它们。”

林见渊：“。”

他都有点忽悠不下去了，忍不住深沉地看了王勇一眼。

【罪己】，你真的好异端奸啊！

林见渊冷静了一下，重新整理思绪，说：“然后，还有最后一点。我有个猜测，不确定。我希望你跟我一起亲眼验证一下。”

王勇：“什么？”

十分钟后。

林见渊重新放出天使眼球，并且通过光纤通讯，和王勇坐在花园里一起看实时直播。

病区，医生办公室。

刘医生第N次给王勇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他不由骂骂咧咧地放下手机，起身走到对面示教室。

“唐睿博，章怡梦。”他点了两个名字，正是跟王勇同组的规培生。

那两人从电脑前抬起头来。

刘医生语气很差地说：“王勇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们。你俩跟他一组的，他今天还有五个病史没整，还有两个新病人没收，你们赶紧帮他弄一下。”

他说完就走，脸上满是不耐烦。

未曾想身后两名规培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写！”

“我不收！”

刘医生愣住了。

非但刘医生愣住，示教室里其他规培生也纷纷朝这里望来。

唐睿博头也不抬，噼里啪啦地敲电脑道：“我工作量已经很多了，再让我干别的，我忙不过来。”

章怡梦也说：“我手里也还有3份病史没整完呢，今天下班前肯定来不及了，刘老师。”

刘医生一听，火气上来了，怒道：“下班前干不完就加班啊！”

唐睿博：“加班？凭什么。难道你不能干吗？床位医生到底是谁？真正该对病人负责的是谁？是你这个正式职工还是我们这些每个月轮转的规培生？”

章怡梦直接冷笑一声：“+1。分内的工作我会干，额外的工作反正我不干。谁爱干谁干去。工作量本来就已经很大了还要让我干额外的活儿。出了医疗事故怎么办？谁负责？”

刘医生被怼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没想好怎么斥责，示教室另一边其他规培生也揶揄道：

“谁负责？当然是我们牛马负责啊~咱们科不一直是学生背锅么~”

“就是。27床那个医嘱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反正不管是谁开的都是勇哥背锅喽。”

“这下好了，勇哥不见了。27咋办？27好像还是主任的VIP吧。”

“啊呀，原来是VIP啊。那更应该当心了哇，怎么还开错药？主任知道了要骂死了哇。”

刘医生咬牙切齿：“你们……”

唐睿博和章怡梦根本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敲键盘。

其他规培生也纷纷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电脑前面。

毕竟活儿干不完可是真的要加班的，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好好好，串通起来造反是吧？你们等着。我这就去上报教育处！”

刘医生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唐睿博忽然高声：“病史不整了？”

章怡梦也阴阳怪气：“新病人不看了？”

刘医生脚步一顿。

唐睿博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行吧反正不交病史也就扣1000块钱一本。”

章怡梦冷笑着噼噼啪啪敲键盘：“确实哈。两个新病人来了3个钟头没人去看很正常，毕竟刘老师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去告状。”

“你、你们……”

刘医生被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拿这些学生无可奈何。

他只能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等着！你们这个月都别想出科了！今年的答辩也都别想参加了！我这就去找你们导师投诉！”

他说着扭头离开示教室，临走前还重重地甩上了示教室的门。

“……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王勇看到这里已经坐不住了，他满头是汗，汗流浃背地说，“刘老师说到做到的，万一他真的去投诉……”

“坐下。”林见渊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王勇呆呆道：“您、您是？”

“我。国家最高领导人特批，特殊异端管理局，A级特聘战斗员。”

林见渊淡淡道，

“保几个学生，这点屁大的事，我还是办得到的。”

“……”王勇睁大眼睛。

林见渊重复：“坐下。”

“哦哦。”王勇虽然依旧不安，但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了。

执法记录仪画面里——

刘医生摔门而去后，示教室里静了一瞬。

不知是谁突然“卧槽”了一声，下一秒，所有规培生都凑到唐睿博和章怡梦这边来！

“博哥！梦姐！牛逼！”

“对啊你们居然真的怼他了！天知道我刚才都惊呆了！我还以为我幻听了！”

“真的，我也以为我写病史写出幻觉了！我靠爽死了，爽死了爽死了！听得我也想怼怼我们组那个傻逼上级了！”

唐睿博和章怡梦脸上也有些不敢置信的神情。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唐睿博挠挠头，“就是突然觉得没必要忍着。因为我们根本没错。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对对，我也是这种感觉。”章怡梦长出一口气，“我甚至都不理解之前为什么不反抗？就跟鬼上身一样，老老实实被他PUA。我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啊！”

众人一听，也都若有所思。

有人小心翼翼道：“但是傻逼刘如果真的去投诉怎么办啊？”

其余人附和：“对啊他还说要去找你们导师……这傻逼肯定会颠倒是非，把所有锅都推到你们身上的！”

短暂的兴奋过后，无力的沉重感重新把这群年轻学生拖回现实。

众人脸上都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唐睿博和章怡梦却对视一眼。

唐睿博拿出手机：“其实我录音了。”

章怡梦明眸含笑：“这么巧？我也录了。我就是觉得傻逼刘会搞事情，所以提前准备一下。”

唐睿博：“没想到还真用上了。这傻逼还真是人设不倒。”

章怡梦：“对！他做人真的有够烂的。”

“哇塞！居然录音了！好好好，这下不怕傻逼刘去教育处胡说八道了！”

“对对对，有录音就好！这个事儿本来就是他的错！医嘱也是他开错的，新病人也是他晾在那里不管的。教育处要说也顶多是说勇哥床位上病史没整完，但是勇哥现在人都不在这里！”

“对哦！勇哥被人拖走了，还不知道情况呢。万一勇哥出事了，教育处还要完大蛋！”

“哎，不知道勇哥现在啥情况。电话还是打不通啊……”

“说是保卫处在调监控了，但是到现在还没点消息。怎么办啊，我们要不要也出去找找？”

“对。找找吧。妈的我真的越想越生气，我们来这里规培又不是把命卖给这里！勇哥都被人莫名其妙给拖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人！我们他妈还上什么班啊！”

“就是就是！去他妈的病史！不写了！出去找勇哥！”

“走走走！找勇哥！”

哗啦啦一阵椅子拖动。

示教室里的所有人集体起立！一个个白大褂重新迸发出属于年轻人的勃勃生机，就这样鱼贯而出。

离开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示教室。

王勇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林见渊适时地煽情道：“你看，他们没怪你。”

王勇：“哇——”

情绪再也收不住，高高壮壮的胖男生仰头哇哇大哭起来。

看他哭成这傻样，林见渊就知道这把稳了。

王勇找到了一个必须离开这里的理由。

——他再像人，再努力藏好污染物，他也终究不是人。

他是S级异端，【罪己】。

有他在的地方，人类会受到影响。

哪怕只是潜移默化的一点点影响，也足以改变一个人处事的方式，改变一群人的集体性格。

简单来说就是——

越是跟他亲近的人，就越会过度责备自己。

越容易被PUA。

更何况这些年轻人，本就是毕业证规培证都被掐在医院手里、被上级死死拿捏的学生。

无需多言。

王勇已经作出决定。

等王勇稀里哗啦地哭完，又稀里哗啦地给所有小伙伴群发完消息保平安之后。

林见渊朝他伸出手。

白大褂还来不及脱的胖胖男生在泪眼朦胧中抬起头，感动地握住男人伸过来的手。

从花坛中站起身——

啪嗒。

积木掉在地砖上。

巨大的，波光粼粼的S级监室。

深达3米的花露水池边，衣衫齐整的【谵妄】，忽然抬起头。

静止。

空洞恍惚的眼神在那一瞬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就这样微微仰着头，静止。如同一座没有生机的大理石雕像。

然而并非完全没有生机。

因为他张了张嘴。

谵妄微仰着头，静止的大理石眼珠仿佛穿透天花板，穿透整个管理局深达几百米的地下架构。

穿透云层，穿透时空。

谵妄张了张嘴，脸上仍是空洞恍惚的神情。

天花板上的一滴水落下，恰好落进他的眼睛里。

他眨了下眼睛。

那滴水就如同泪水落下。

喉管好似被看不见的东西挤压。他的喉结微动，轻轻地吐出一个气音。

“啊……”

泪水般的水滴顺着苍白脸庞缓缓流下。

谵妄微仰着头，如同见证某种奇迹。

嘴唇翕张，轻轻地再次发出那个声音。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