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2

刘老师的目光看向窗侧, 教学楼的窗外就是标准的四百米操场。

“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但是等下就要跑操了,我要去操场上检查学生们的背诵情况, 可能没有时间解答你们的问题了。”刘老师说着话站起身,他拿起了一根可以伸缩的黑色教鞭,熟练地夹在了肋下。

贺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 天色阴沉:“快要下雨了,跑操还会如期进行吗?”

刘老师笑道:“这点小雨, 算什么?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不经历风雨, 怎么能见彩虹?”

黎尚有些疑惑地问:“背诵?是要在跑操前检查吗?”

“跑操之后。”刘老师的语气之中满是自豪,脸上甚至带着兴奋的红光,“在大脑最疲惫的时候还能够倒背如流,那才是真正记住了。这项考察也算是我们学校的特色, 其他学校曾经观摩过想要抄了去,都搞不起来,我们却已经实施了多年。那场景很震撼的, 你们等会可以好好看看。”

“多谢刘老师。”贺临客气道,“回头想起什么我再请教你吧,这些资料我们先翻看一下。”

刘老师连声道好, 替他们半掩了办公室的门。

资料太多了,办公室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薄地毯, 黎尚干脆席地而坐, 他低下头,全神贯注地整理起那些纪律资料与成绩表格。

眼前的名册不光有唐言硕和连轩那两届学生的,还有前后几届的。

包括学生们的校内成绩排名,违纪记录, 师生评语,从上面就可以看出诸多问题。

这里有不少的学生都考上了云城大学,还有一些后来在自习室里学习,黎尚把其中相关的人员都一一挑了出来。

贺临见不得这么多的文字,看了一会就头脑发晕。

黎尚劝他道:“你歇会吧,我整理就行,不会有错漏的。”

贺临这才起身,看向窗外。

早上还是晴朗的天空,如今却变得如同暗夜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子里的光影变换,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贺临帮黎尚打开了办公室里的灯。

一声惊雷之后,天上终于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

就在这时,早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

几秒之后,教学楼里发出了一阵震动,随后上千名穿着深色校服的学生们从各个出口涌出来,跑向操场。

这场景从办公楼上俯视下去,非常壮观。

在那个瞬间,贺临想起了自己背诵过的一篇课文《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

……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眼前的少年们,就像一群海燕一般无所畏惧,冲向了大雨之中。

贺临的身后,黎尚整理着学籍表的手一顿:“她原来也曾经在恒通一中……”

.

雨还在下着,没有变小的迹象,窗外的学生们冒雨开始了绕圈跑操。

贺临听到了黎尚的感叹,他回身看向他翻找出来的表格。

上面标注了借读生:白染,借读期一年。

也就是说,白染曾经在这里呆过一年时间。

她的双相情感障碍会和在这里的经历有关系吗?

黎尚继续在箱子里翻找,他忽然找到了一本册子。黎尚用手翻开,这是一本学生毕业寄语的活页夹。

刘老师看上去让不少教过的学生写过寄语。

黎尚一页一页看过,希望从中获取到一些信息。

他很快就从中找到了唐言硕的那一页。

他给贺临念道:“在一中,我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漫长的三年。我怕输,不喜欢成绩排在别人后面的感觉。我曾有过迷茫,感谢老师的严格要求,我最终走了出来。那些磨砺我的,没有把我打倒,就会让我更加坚强。”

黎尚把这一页小心翼翼地取出,继续往后翻找,他低头又找了好一会,在册子里,找到了白染的。

“虽然只在一中待了一年时间,但是我的变化很大,这是我过去的学校未能给予我的,在这里,我的成绩不断提升。感谢老师们的培养,同学们的包容,我曾经因为学习一度崩溃,但是现在,我熬过来了。一中的精神深入了我的骨血,也会伴随我走向将来的人生。”

不多时,黎尚又找到了连轩的那一页。

“感谢学校,让我看到除了家乡那小小的一片村庄,还有更广阔的世界。见识过这些繁华,我不会再回到过去了,我会用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双脚,走入更加广阔的天地。”

贺临听到这里,仿佛看到了那些青年人曾经稚嫩的脸庞。在过去的几年大学生活里,他们还能记起当初的那个少年吗?

黎尚几乎快要翻完了这本记录册,他的手又是一顿。有些诧异地抬头:“施洛辛也是恒通一中的。”

这个人也在他们的嫌疑人列表之中,只是还没有做深入调查。

贺临的心里忽然一动,转头问黎尚:“他写了什么?”

黎尚念道:“终于参加完高考,我的心情难以抑制的兴奋,我从未如此开心,学习真的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会在大学里努力学习,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念完之后,黎尚抬头看向贺临。

贺临的脑中灵光一现,一切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他目光锐利地开口道:“有可能……他才是真凶。”

听了他的话,黎尚低头思索,他们曾经和施洛辛对话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态度刻意,几次分析里,这个人也一直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的确有很大的嫌疑。

贺临快走了两步,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了纸笔,盘膝坐在了黎尚的身旁,他在纸上快速画写出了有关这一案的信息。

黎尚凑过来认真看着。

贺临的神情严肃,他向着一个方向画了一条直线,理出了案发的时间线。

“为了考研和考公,能够更好地复习,那些学生们去了自习室。“

“唐言硕为了考上研究生,提前到了这里,对他的竞争对手们采取了一系列的手段,让他们发生意外,给他们下药,导致有些学生落选。”

“白染因为错过考试时间,跳楼自尽。”

“考研结束后,被录取的连轩失踪……”

随后他又画了一条反向的线,那是警方调查的时间线。

“我们接到案子,开始调查连轩的失踪。”

“我们查到了自习室,联系上了施洛辛以及云城大学的学生,知道了连轩有自杀倾向,了解了白染之死。”

“随后我们抓到了被学生们误以为是女鬼的谢琳儿。顺着连轩储藏柜里的信息,查出了导致白染死亡的唐言硕。”

“我们找到了连轩的尸体……排除了唐言硕杀害连轩的嫌疑。”

贺临边说边画,黎尚在一旁看得神情专注。

两条线一正、一逆,串联起了案件的所有细节。

随后,贺临把施洛辛出现的节点全部圈了出来。

“在这个案件的调查中,有时候,我觉得像是在被人牵着走,证据被送到了眼前。如果加入施洛辛是真凶的可能性,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贺临的目光明亮,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真相,他的声音略带磁性,沉浸推理的他,仿佛有着别样的魅力,黎尚一时从他的脸上移不开眼。

贺临的嘴角微微挑起,说出了一个有些惊人的可能性:“我们可能从开始时,就走入了他布下的局。”

看着黎尚脸上浮现出的疑惑,贺临仔细给他分析。

“在群里时,我们问到了连轩的事情,施洛辛很快就联系了我们,就像是在守株待兔。”

“我们在破案的过程之中,获取了一些信息,施洛辛告诉我们连轩曾有自杀倾向,这是一个加给我们的心理暗示。”

“随后,谢琳儿给了我们连轩柜中的东西,包括那张照片和那张写满了‘我错了’的草稿纸。我们问是谁让她去收拾的储物柜,谢琳儿却说不记得了,只记的是一个男人。”

“后来我们顺着照片查到了唐言硕,也发现了他所做的一系列事,作为破案人,我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杀害连轩的人可能是唐言硕。”

贺临的语速很快,但却逻辑清晰。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黎尚:“可其实,那个让谢琳儿收拾柜子的举动,非常关键。也许谢琳儿不是不记得了,而是在说谎,因为她一直在自习室里做打扫工作,经常看到施洛辛,也知道他和老板的关系好,会帮着自习室做运营揽客,有点害怕他,所以才没敢说出他的名字。”

黎尚低头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如果这个推论是正确的,那个人是施洛辛的话。我们在柜子里找到的线索,有可能是施洛辛故意放入的?”

贺临道:“你注意到那个细节了吗?那张照片上,他们坐在那个四人位。连轩坐在白染和唐言硕的对面,镜头没有拍到他的身侧,也许施洛辛就坐在那里,只不过他故意把自己截去了。”

“那张写满‘我错了’的纸更是有些疑点。纸张发黄,字迹凌乱,连轩曾经试图自杀的事应该并非是假的。但是有一种可能性,这张纸可能是一年前连轩留下的,而施洛辛却把它偷偷带走,一直留到了现在,放在了储藏柜里。”

黎尚忽然想到了一点:“那这样的话,唐言硕的罪行有没有可能也受到过施洛辛的引导?”

贺临点头:“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可能会形成一些小团体,施洛辛应该是其中组织者,他是云城大学的,年长唐言硕几届,和那些自习室里的师弟师妹关系都很好,能够获取到他们的信息。唐言硕初来乍到,想要了解这里的情况,没有比问施洛辛更好的获取渠道了。这样,施洛辛就卖给了自己的学弟好大一个人情。”

黎尚醒悟过来:“他后面知道了白染因此而死,就更能拿捏住唐言硕了。”

贺临道:“假设他是本案的嫌疑人。那他可能在杀害了连轩之后,就开始进行了一系列的布局。”

“他想要警方认为连轩是自杀。于是,他一直盯着群里,警方一加入,就以提供信息为由约我们见面。在我们见到他时,提及了连轩以前就曾自杀的事。”

“他在连轩的储物柜里塞入了线索,为了让这个线索看起来更为自然,他授意了谢琳儿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也许还曾经告诉过她,要把那些东西交给警方。”

“随后他想到了用唐言硕来顶罪,或者说是扰乱警方的视线。他授意了唐言硕,万一警方来问询,就把一切都推到失踪的连轩身上。唐言硕不知道连轩已经死了,只觉得他已经失踪,无从对证,自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好计策。”

分析到这里,贺临说出结论:“无论是让警方觉得唐言硕是凶手,连轩已经被害,还是让警方得出一个连轩可能是唐言硕的共犯,已经因为自责而自杀的错误结论。这两种情况,都可以帮他洗脱罪责。”

他说到这里,在施洛辛的名字上划了个圈:“引导我们做出这些错误判断的迷局,很可能是真凶布下的。他也因此露出了马脚。”

黎尚理清楚了:“而这一切的变数,就是我们发现了连轩的尸体。”

贺临道:“还需要往前推,是谢琳儿。”

正是女孩的那句话,让警方去搜索白玉山,进而找到了连轩的尸体。

这也是整个案件侦破的转折点。

贺临道:“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单纯是为了帮助警方,谢琳儿告诉了我们白玉山这个关键信息……我们在那里找到了连轩的尸体,证实他是被人杀害的,这才破开了这个迷局。”

案发的地点隐秘,如果没有这条线索,他们可能一直都无法寻找到失踪的连轩。

贺临说着,又从连轩的名字旁引出了一条实线,写下了“遇害”这个结果,最后在施洛辛旁边标了个“嫌疑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正是施洛辛的刻意引导,最后暴露了他。

贺临终于完成了这一案的所有推理。

一切,终于闭环。

随后贺临又道:“以上仅是推理,我们现在有现场遗留的血迹和脚印,可以进行核实。把施洛辛叫来问话,就能进一步确认,他是否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黎尚问:“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如果杀害连轩的凶手真的是施洛辛的话,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常见的杀人动机是情仇财,这两个人之间没有金钱的纠纷,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最多是师哥和学弟的关系。

两人都是单身,没有听那些知情人说有什么感情纠纷,也不像是情杀。

他们之间更不存在什么考研的竞争关系,不可能是嫉妒杀人。

连轩刚考上研究生,施洛辛却快要研究生毕业,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杀害一位无辜的青年?

而且从之前他们查访的结果来看,施洛辛的确曾经在很多地方帮助过连轩。连轩也对自己的这位师哥非常敬佩。

贺临的目光幽深:“那就要等找到他以后,亲自问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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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到这里,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异动。

贺临和黎尚来到了窗边,在刚才他们完成推理的这段时间里,那些学生们已经在雨中完成了跑操。

孩子们列成了方阵,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雨中,一个大喇叭响起:“今日背诵古文——《陋室铭》。”

一声令下之后,学生们同时张口,声嘶力竭地背出了那篇文章:“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一瞬间,整个操场从之前的静谧变得沸腾了起来,直至震耳欲聋。

老师们拿着教鞭,穿梭在学生的队列之中,进行考察。他们能够快速分辨出心虚的孩子们,然后抽上一鞭。

只有流利背诵的学生才能够不被责罚。

学生们以声音大为荣,红着的眼睛,高昂的头,张大的嘴巴,颈间膨出的青筋,情绪高昂。

三十个班级,两千余名学生,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听起来震天动地。

这是有些癫狂的一幕。

黎尚抿唇在窗口俯视着,眼眸深沉。

贺临也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就是那些青春期的孩子们曾经经历过的吗?

雨中孩子们的脸孔,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连轩,像是白染,像是唐言硕,也有些像是施洛辛。

他在之前调查之中的一些疑问被填补上了。

为什么那些学生要去自习室学习,为什么他们非要考研不可,为什么他们对分数有一种执念,为什么白染在错过考试时一跃而下,为什么唐言硕竞争不过别人时,采取了那么极端的方式……

似乎很多问题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有什么方法可以把一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完全毁上一遍?

那是教育。

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完整重塑,让他焕然新生,过上新的生活?

也是教育。

教育的评判标准不同,有的是以分数为目的,有的是以获取到知识为目标。

贺临不知道恒通一中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他也无权评述。

但是他知道一点,如果一个成年人来到这里,按照同样的标准,过上三年这种生活,可能会被活活逼疯。可是这些孩子们这样活着,老师,家长,甚至他们自己,没有什么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们被课业和管理压得喘不过来气来,而且这些管理措施已经不能说是为了应试,更多是为了驯化。

尽管外表上看不出差异,但是他们的灵魂在成长的过程之中,某些地方被人为地扭曲了。

三年的生活在他们的思想之中打上了烙印。

这只是他们人生的一个阶段,却足以影响和改变他们的一生。

这些人中,有未来的栋梁之才,天之骄子,有人会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佼佼者,有人会从名校毕业,甚至有人会开始创业,成为富豪走上人生巅峰。他们吃苦耐劳,不畏艰难,有坚强的意志,任何的困难都难不倒他们。

但是他们之中,也有可能会有失意者,自杀者,甚至可能会有罪犯……

“……孔子云,何陋之有。”背诵终于完成,所有人集体收声,大喇叭喊了一声:“解散!”

学生们有序地从各个出口离开,除了几名背诵不流利,被老师扣下的学生。他们茫然无措地继续站在雨中,等待着来自师长的责罚。

操场归于安宁,只有雨滴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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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乌云渐散,微光洒进了静谧的校园。

办公室里,黎尚整理好了所有需要的材料。

终于,刘老师笑呵呵地走了回来,热情地帮他们复印好了文件。

他微笑着问:“你们找到你们需要的资料了吗?”

贺临微微颔首:“多谢,已经有了答案。正在核查之中。”

“我耽搁了一会,给学生们开了个会,这都快要中午了……”刘老师热情提议,“要不要在食堂吃个午饭再走?我们学校的伙食可是相当不错。”

贺临礼貌谢绝:“我们要尽快赶回去了,还有案子要处理,回头路上我们再买吧。”

现在虽然是自由时间,但是校园里却弥漫着那种说不出的诡异静谧,让这座学校犹如一片死寂之地,连空气之中都满是压抑。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两人走出校园时,时间临近中午十一点。

贺临又让程笑衣去核查了一下,资料里施洛辛的血型和犯罪现场的血型一致,他的嫌疑更大了。

贺临站在路边,用手机提了个对施洛辛的再次约谈流程,申请采集他的物证信息。

黎尚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看过这里的环境,我觉得那些考研的学生中,或许有些已经生病了,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他和唐言硕对峙时,有一种感觉,那名男生偏执,癫狂。除了他自身的原因之外,也有一些是心理病态造成的。

“不……”贺临轻轻摇头,他收起了手机,目光看向远方,“都是上了大学的聪明孩子,怎么可能体察不到自己病了呢?”

黎尚的眉头轻皱了一下,思索片刻后,理解了贺临的意思。

贺临继续道:“但是对于普通人,特别是学生来说,心理疾病是一种羞耻和灾难。他们明白,一旦去看病,他们将会面临什么,高昂的医药费,同学的远离,老师那小心翼翼又不敢明说的畏惧眼神,父母的质疑。”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凝重:“他们可能会被从学校劝退,可能会被区别对待,可能不好找工作,他们会被贴上怪胎和弱者的标签,连社会保险都不能买。”

“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比生病还可怕,足以毁掉他们的人生。换句话说,能够大大方方去生病,去看病,甚至都是一件奢侈的事。这些孩子里,也只有白染选择了治疗。”

普通的孩子不能面对生了病的自己,只能继续熬着,直到那些病态在他们的思维里化为了实质。

听他说完,黎尚轻声道:“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