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同归于尽”

清华神教之所以在几年之内能快速兴起, 受数不清的乡绅富商,乃至世家暗中支持, 皆因为数年前,在平施州,清华大帝怜人间灾厄,曾法相现身,亲遣侍者神降救苦。

当时平施数城,被雷雨笼罩,仿佛被天神遗弃的旧地, 一连下了两月大雨。

平施地形凹陷,三面环河,原本一面靠山, 巧用两河高低之差, 东奔西流之势,修筑截流堤坝。

雨季来临常常能够上游涨水, 下游排洪。

平施州牧仗着水利通达, 商船往来如梭, 捞得盆满钵满,吃得脑满肠肥。

却每年只端坐州府, 听数城自行提报防汛工作,从不派人印证巡视。

整整两月的暴雨狂雷, 堤坝年久失修, 一朝溃败, 平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和山体滑坡。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皇都天高皇帝远,虽派下的救灾抗疫之师物资及时,但经过层层盘剥, 当真能送入平施的赈灾银粮,已然是杯水车薪。

且进了平施的赈灾队,就汇入了深渊幽潭的细流,有去无回。

疫病凶狠,传播速度极快,城中灾民尸身堆叠,来不及焚烧处理,几乎与平施城墙齐平。

平施州一时间成为人间炼狱,蝇虫裹着尸臭笼盖数城,然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周边不得不筑起防御关卡,派临近的军队镇守,以免暴乱。

被挤压在“地狱”里的人,会在活着的时候就化为“厉鬼”。

毕竟手边是母亲妻子腐烂尸身,耳边回荡幼子垂死嘤啼,出城的路上是相识的人的尸体堆积的尸山。

而身后——身后赈灾的施粥棚子,却是铁锅翻扣,木架坍塌。

这种情境之下,人已经不是人,也不能是人了。

灾民顺着瘟死的亲友尸身爬上城墙,九死一生地跳下去,四散遁逃林间,为的只是一线生机。

待到平施周遭的城镇也开始瘟疫蔓延之时,再加派军队封死平施已经晚了。

一时间整个川南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镇关门禁止通行。

乞丐流民,甚至新客走商都被拒之门外,有人多咳一声,脸红一点,都会被畏惧疫病之人拖走,活活打死焚烧。

皇都摘星台司命兼大慈悲寺方丈,彻夜观星,得上天警示。

言:贪狼、破军、七杀继发不祥之光,动荡即将开启。

若不拂紫薇之晦昧,国祚将崩,必将天下大乱。

而促成如今时局,身在帝位的惠伟帝难辞其咎。

帝君识人不清,满手杀戮,贪盘龙位,未立国本,正是晦昧帝星之根。

又偏信奸佞,敕封四方异姓王,引八方祸乱,须诚心悔痛,长跪宗庙,茹素焚香,方可得天神垂顾,令灾祸缓退。

老皇帝被逼着下了数道罪己诏,然疫病不会因为帝王悔恨就停止传播。

正在这民怨沸腾之际,清华大帝神异出世。

据说那日虹桥架天,清华大帝垂目人间惨剧,悲悯落泪。

特遣侍者入人间救苦救灾,平万民之怨。

而后当真有人带着能治疗疫病的药方进入平施,传教布药,慈济灾民。

疫病迅速得到了控制,清华神教所宣的教义,便是:“济救人间苦厄,慈度万魂升天”。

碧桃从山村里面出来,把自己卖入邪教想混口饭吃。

但在她听到这教义的那一天开始,就断定这是个邪教。

神仙确实以济救苍生为使命,但是“慈渡万魂升天”?

哪怕掌控幽冥的酆都大帝失心疯发作,举整个幽冥之力,也渡不上去一个鬼魂。

上古一气化三清,自此清气升天,浊气落地,五行生机浩荡人间星界,成生生不息之轮回。

阴阳交替,生死轮转,都不能违逆天地秩序。

一个邪教放言要把鬼魂渡升天?

碧桃没人教,也记不起为什么知道,但就是知道,凡人之魂死后当归幽冥地底。

若人魂不归幽冥,必将是轮回崩盘,百鬼夜行,万魂祸世之相。

所以清华神教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教。

不仅教义狗屁不通,碧桃还知道他们所谓的“济救人间苦厄”,根本是假的!

她当日在被卖到清华神教做天女时,路上就听到了那牙婆和她同伴谈论清华神教行事及布教方式。

当日根本不是什么大帝侍者携带灵药救苦救难。

就是个沽名钓誉的赤脚郎中,截下了朝廷派来的医师的药方,自己吃了后,发现其对疫病有很好的控制之效。

他杀了那医师夺方,又有那么几个在山上落草为寇的“兄弟”,正赶上活不下去下山谋生路。

几个人一拍即合,妖言惑众,想学佛宗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骗信徒的供奉。

恰逢雨过天晴,长虹贯空,他们借药方造势,成就了清华大帝神显谣言。

还是那句话,人在绝望之时,抓到什么,都会当成救命稻草的。

况且那药方确实有效,入教才能得药,生死之间,有没有真的看到异象,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于是……清华神教强势崛起。

但是数年过去,他们的布教手段,其实一丁点都没有改变过。

创教之人不是清风朗月的君子,而是一群草莽与医术稀松的土大夫,因此教内的天女天君并不神圣,不如佛子们个个端坐莲台,尊贵无双受人敬仰。

天女天君,说得再好听,也是为拉拢资源,作任人亵玩虐杀之用。

而为了一直让信徒们相信清华神教能“救世间苦厄”,他们保留了当年在平施爆发的瘟毒。

而后频频故技重施,在想要布教的地方散发瘟毒,再派教徒施药救治,顺带拉拢当地豪绅,成就新的邪教分部。

简单粗暴到令人听了几欲发笑。

却有效。

而疫病是晦祟之气,正如清气一般,不会一直在一个地方肆虐停留。

就算不去祛除,随着天地间五行的流动与相生相克,也会自行消散。

他们想要保留瘟毒用以传播,留存得过疫病的人的东西,乃至是血肉尸体都行不通。

于是他们保留瘟毒的办法,便是豢养“毒人”。

“毒人”就是感染了疫病之后,却还没死的,具有强烈传染性的人。

邪教徒给他们吊命的对症之药,却药量大大不足。

以致感染的人无法痊愈,却也轻易不会死,非得缠绵病榻,耗干心血生机才能殒命。

而体质好坏决定“毒人”的寿命长短,为了给“毒人”续命,常常还要给他们喂些补药吊命。

通常“毒人”都是邪教从流民,或者奴隶市场买来的人。

待到完成了布教任务,“毒人”的下场自然也就只有死。

碧桃最初的计划,就是来这个狗屁不通的邪教里面,搞点钱花花。

她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女子,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不做坑骗好人,丧尽天良之事,便已经是大善了。

但是入了邪教后,碧桃同落难的天君天女为伍,见年轻的生命徘徊生死之间,终究不忍。

便打算行力所能及之事,改了计划。

她准备趁着邪教利用“毒人”布教之前,先放一把火,把天女天君救出,再截杀“毒人”和布教徒。

尽力阻这一城瘟毒之乱。

若成功,她也算是对得起被守护神养大的恩情。

若失败,她便卷钱隐遁深山,过她自己无忧无虑的小日子。

烽烟四起,国祚将崩,紫薇晦昧,邪教惑世……这和她一个小小村姑有什么关系?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人生短暂,多吃好吃的才是正事。

可是那日,她从七管事口中问出了那些“散财的童男童女的”的作用,碧桃就又改了主意。

来都来了。

她要让这些满脑子淫秽恶毒的王八蛋,先“升天”去看看,上面到底有没有他们的清华大帝在!

她从同教同伙手中换到了照顾“毒人”的任务,不过一句话的事。

“真的吗?!”

麻脸男激动得差点给碧桃跪下,看着她的眼神真的像是在看着一个救世的天女。

“我最近正觉身体不适,你真的愿意替我吗!”

照顾毒人虽然每日都能饮一碗“解药”,可那也是个风险极大的活儿!

毒人身上染着瘟毒,若是体质弱的人传染上,很快就会死掉,喝“解药”也来不及啊!

本来“毒人”该是在二月末尾才到的,在这些天女天君被“上交”后,才会开始布教。

不知为何此次“毒人”提前了半月有余。

好死不死,麻脸这些天偶感风寒,若是在染上瘟毒,两相叠加,怕不是会要了他的小命。

他恨死自己那天跟一群人“开小庄”,被他们算计接下了照顾毒人的差事!

“可是……”他到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徒,对碧桃还是多有警惕。

“你为何要替我?”

碧桃笑得温和:“倒也不是想替你,这不是昨日才将七管事惹恼了嘛。”

“我想让七管事消消火,布教的差事做好了,说不定七管事一高兴,我还能升一升,到时肯定不会忘了兄弟你的!”

麻脸一听这理由,合情合理!

而且还对着碧桃挤了下眼睛:“哎,七管事确实待你不同,他很少提拔什么人。”

“你要是真做好布教之事,说不定七管事就不会把你‘交上去’了。”

在麻脸看来,这位天女貌美如花,但真的送给那些老爷们糟践,实在是辱没人才。

“借你吉言。”碧桃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顺理成章,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毒人”的院子里面。

见到了她之前“放出去”的那个男子。

男子在床榻之上半躺着,闭目昏沉,面颊赤红。

看上去病得非常重。

碧桃一进门,凉风卷入,他便一阵撕心裂肺地咳。

“咳咳咳咳咳咳……”

好容易换上气来,他睁开眼,看到了碧桃。

眸中的警惕之色,顷刻之间变换,虽然面色死灰,却露出温和笑意。

“大哥……未曾辱小妹之命。”

碧桃:“……”都快病死了还嘴上占便宜,这个人真的是……

可是他确实未曾辱命。

在碧桃的预估之中,“毒人”应该几天之后才会到。

虽然跟上交天女天君的时间有一些重合,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但那个时间已经是最快了。

但他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来了,一定是见完碧桃,便拖着病体连夜奔袭。

杀掉邪教徒,埋葬毒人避免传播,给自己染病,拖着这么多的药材回来……

“大哥,辛苦了。”

这一声大哥碧桃叫得真心实意。

苍灵美得嘴角压都压不下去,要知道他虽然勉强是个神仙位,可在天界之时,经常是他跟在碧桃的身后跑。

碧桃不肯因为他的年岁和仙灵称他为大哥,还总因为他样貌温和,没有碧桃的鬼点子多,甚至叫他弟弟。

这一声“大哥”,苍灵觉得这一趟遭的罪都值了。

来日回到天界,他那些朋友,肯定会佩服他能让碧桃服软。

碧桃却慎重走到他的面前,对他道:“你面色看上去非常不好,应当立刻服用解瘟毒的药物。”

“接下来的事情便无须你参与,过两日,我会设计让‘毒人’身死。”

碧桃拿过他病床旁边的水杯,送到自己嘴边说:“你去了外面好好养病,这里一切交给我就好。”

“哎!你做什么!那是我的……我……”

苍灵看到碧桃竟然在用他的杯子喝水!

他连忙从床上下地阻止,却因为四肢无力,扑倒在了床边。

他神色惊慌地看着碧桃,到现在才意识到,光顾着高兴,碧桃进他的房间竟没有做任何防护他都没发现。

他半趴在地上仰头对上了碧桃沉静的双眼。

片刻后,碧桃喝干了杯中水,苍灵明白了碧桃的计划。

“可是……”这未免太疯狂了!

苍灵咬牙从地上爬起,对着外面沉声喊道:“武医师,快去端一碗药效足够的解药来!”

他拉过碧桃,满脸严肃:“你听我的,你这样做不行。”

“疫病瘟毒并非人能控制,若是不慎害死了无辜之人,归天之时,便没有了回头之路了!”

“桃桃,你等下把解药喝了,我会找个机会冲到府内,我是‘毒人’,到时候必然会引起骚乱。”

“你趁这个机会,把你想带走的人带走便是,或你想杀哪个奸邪之徒,告诉大哥,大哥帮你。”

“此番下界,切记不可像从前一样钻天规的空子。”

主要是四值功曹还有随赛监考,大部分全部都是古仙族那边的人。

谁知道他们笔一歪,会不会给碧桃记录蓄意触犯天规?

苍灵满脸焦急看着碧桃,想碰她,又害怕自己身上的瘟毒传染给她。

见他说了一堆,碧桃似乎不为所动。

只得站远一些,压低声音对碧桃道:“我等身边有数十位随赛的仙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碧桃!”

碧桃又听不懂了。

但不妨碍她面色如常八风不动。

而且碧桃虽然不懂面前这位男子究竟在说什么,却能够看得懂他情真意切的关怀。

碧桃对他笑,伸手拉着他不敢伸出的手放在自己头顶。

语调温和温软,却绝不听话。

“大哥。”碧桃很想找个机会把这个男人的名字给诈出来。

但现在顾不上了,而且碧桃是心甘情愿叫他大哥。

毕竟这个世上,这男人还是除了婆婆之外,唯一真心为她着想之人。

碧桃笑着,语调甚至一如既往的轻灵好听。

说出去的话却无任何的转圜余地:“我不光要把我想带的人都带走。”

“我要他们死。”

“全得死。”

苍灵和碧桃相处数十年,交好数十年,知道她一旦下了什么决定,九头天牛都拉不回来。

就像当初很多人劝她,不要去纠缠明光天仙,不要和古仙族的那些仙君们结下冤仇。

可碧桃无论答应得多好,却从来都不会听。

她主意大到连朱明仙督都没有办法,苍灵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跟着她,纵着她,帮着她而已。

“那好……既然你不肯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

苍灵虚弱地笑笑,伸手弹了一下碧桃的脑门。

“我不会出府,幽天所有的仙位都答应过朱明仙督,万事以你为先。”

这甚至无关乎朱明的命令,和竞赛的输赢。

而是幽天所有的仙位,这么多年或多或少都得过碧桃的“随手帮忙”。

她在天界人脉广,朋友多,很多古仙族也唯独卖她面子。

许多朱明仙督没有办法出面计较的“小事”,都是靠碧桃从中牵线搭桥,润滑成事。

功德仙位都是下界飞升的人,而不是天道衍生出来那些摒弃人性的“驴”。

他们都将碧桃视为自己的小辈。

算不上是知恩图报,毕竟庇护自家小辈,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责。

苍灵对碧桃介绍已经端着药进屋的人:“这位武医师并非邪教那边派来的人,是我在路上重金聘请。”

“还有那些药材,都是在崇川城里面买的。要将邪教徒们带来几大车药拖回来,没有三天回不来。”

“我已经将那些药车拖进山里,用树枝掩盖起来了,天寒地冻,蚊虫绝迹,如果短时间内你需要取用的话,应该不会影响药效。”

“带来的这些药虽然有按照解药药方购买,但是有一些药材一直没有凑齐。”

“现在手中能用的解药,只有我在邪教徒那里骑马带回来的一些。”

“若你执意要孤注一掷……那便放手去做吧!”

“这些解药正好能救你想救下的人,而那些没有凑齐的药方,也能让你想杀的人如愿去死。”

苍灵说完之后,碧桃愉悦地点头。

他把事情办得简直像碧桃亲自动手一般,思虑周全,行事缜密,却又留有余地后路,合心意极了。

也没有仗着那一声“大哥”,对着碧桃谆谆说教,妄图改变碧桃的想法。

甚至有一种碧桃杀人他埋尸的痛快。

碧桃仰着头看他,心想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若两个人当真“认识”,他们一定是极好的关系。

不过关系再好,碧桃也不能看着他去死。

于是碧桃对着催促自己喝药的男人勾了勾手指,在男人不解低头的时候,五指成掌刃,照着他的后颈狠狠剁下——

苍灵受伤加上染了瘟毒,本就虚弱不堪,正在强撑,被碧桃一下就砸昏了过去。

碧桃这才回身接过武医师手上的药,蹲下身,捏开苍灵的下巴,就给他灌了进去。

苍灵为了保证身上的瘟毒,这些天都没有吃足够药效的解药。

这一碗药下去,他的瘟病症,应该能好大半。

碧桃粗暴地给苍灵灌完了药,把碗回手就塞给了那个武医师。

然后看上去不费一点力气,就把一个身形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拖到了床边上。

扯到床上摆好四肢,盖好了被子。

武医师眼皮直跳,这女娘简直怪力!

碧桃这才回头同武医师说话。

“我不管大哥给了你多少钱财,才打动你来这邪教的窝内捞金。”

“但是你没有来错,这帮畜生们富得流油,有的是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承诺在大哥给你的钱财上,再给你翻上五倍,待到事成之后一并付给你。”

“或者等到这里彻底乱起来,你可以自己尽管去搜,搜到的钱财和物品全部都归你。”

“我对你唯有两个要求,不要坏我的事,以及为我的人提供药效足够的‘解药’。”

“倘若你将事情办好,我保证你盆满钵满健康健全离开邪教。”

“倘若你心存狡诈,碍我行事,我保证你不光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也休想全尸出这院门。”

碧桃威胁人的时候,没有横眉竖目疾言厉色。

她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像秋水一般碧透明净,更像映照人心的镜子。

镜子不会折射谎言,不会虚张声势,她不是威胁只是在陈述事实。

武医师是一位鬓发霜白的老头,消瘦普通,在街上的人群里,甚至都不会被人一眼看到。

唯有这样面对面的时候,才能发现他有一个亮点。

那就是他一双眼睛,有着不符合他年龄和外形的清亮,仿佛身体经受岁月摧残,灵魂却历久弥新。

他听碧桃说完了一长串的话,把手里的药碗突然往地上一摔。

他看着碧桃眼神坚定,好像那些有共同目标的联盟者,摔杯为号。

他攥起干瘦的拳头,在碧桃面前挥了挥,说道:“老朽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这把年纪了,来这里可不是为钱!我就是为了弄死这帮浑蛋!”

碧桃:“……”

“你兄长身体确实扛不住了!没关系!老朽身体好得很,我来做毒人!”

“把他们全部都传染上,一个也别想活!”

“武医师你是……有家人被邪教徒坑害了吗?”

碧桃谨慎地退了小半步,猜想他的目的。

武医师愣了一下,砸自己胸膛明志的手一顿。

“没有啊!老朽父母早亡,一辈子未曾娶妻,醉心医术无法自拔!”

“数年前也曾游历到过平施,钻研过关于肆虐平施州的瘟毒。”

“那瘟毒虽然传播快,来势汹汹,却并不致人速死。当年平施百姓境遇惨烈,还有这邪教崛起,实在诡异。”

“老朽当年就觉得清华神教出的药方并无稀奇,多年来听闻他们到处掳掠男女。”

“数次报官,然人微言轻,官邪相互,无有结果。”

“如今明晰其中鬼祟,他们竟为了布教敛财,蓄意以人命保存散播瘟毒,着实令人发指!”

“今有你兄妹二人以身入局,志除邪教,老朽烂命一条,自当鼎力相助!”

武医师声颤激昂,话音落下,余音犹自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老头儿中气十足啊。

碧桃出生即被丢弃,从不信人性本善。

她不过是随口威胁一下这个老头,免得他胆小误事。

却未料激发他满腔热血沸腾喷涌,迎面“糊”了碧桃满脸。

这乱世人间,有人蝇营狗苟为私欲榨取民脂民膏,脑满肠肥,践踏人命。

也总有人不计生死利益,为正义,身先士卒。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①

碧桃笑着和这干巴老头,于这漂浮瘟毒的暗室对拳击掌。

而后兴致勃发地带上所有尚有效用的,“毒人”用过的物件,分头去传染瘟毒。

“毒人”提前进院,为防止泄漏瘟毒,影响布教效果,自然是关闭院门,教徒暂停一切活动。

这让这个闹中取静的邪教分部,彻底成了一个极其适合滋生蔓延瘟毒的温床。

碧桃接了照顾毒人的差事,消息并没有很快传开。

她打了个时间差,活跃地在一天一夜之内,接触了她能接触的所有人。

待到七管事接到碧桃这个蠢货为了讨好他,居然自主去照顾“毒人”,还到处在院内乱晃之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年平施之所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形成人间炼狱之势。

天灾人祸皆有助推,然而最根本的是那瘟毒传播的速度太快了。

虽然不致速死,却是只要接触,即便是做过防护,堵住口鼻,也难以抵抗。

加之为保存瘟毒,这么多年皆以人体延续,毒如虫蚁在人体筑巢繁衍,早已进化出更猛烈迅疾的传播方式。

两天。

短短两天。

碧桃以身运“瘟毒”,她接触过,蓄意传染过的那些人,全部都出现了瘟毒的症状。

大门彻底锁死,各院之间切断来往。

有症状的,全部都被赶到了一处角院,一天三顿喝“解药”。

而没有症状的那些人也是生怕传染,就算七管事再怎么明令禁止,也依旧偷偷地跑到武医师那里开药预防。

“预防”的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

碧桃高热,双颊绯红,却整日嘴角上扬,像一朵枝头盛放的碧桃花,荼蘼以极。

透过银汉罟,追踪碧桃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因为碧桃如此偏激和极端的行为,反对她的声浪也越来越强。

银汉罟上,终日因她沸反盈天,烈火烹油。

她分明就只是一个小小灵仙罢了,却成了如今诸天仙位,想不听都根本躲不开的“异声”。

“她是要让所有人都去死吗?她这样还能算一个仙人?能想出这种办法简直比邪魔还要可怕!”

“确实太极端了,各个人体质不同,若有人因此而死……”

“以极端手段行良善之事……我当真不知道这应该怎么算了。”

“这已经不是剑走偏锋,这种做法和那些邪教徒有什么区别?万一瘟毒传播出去呢?”

“可银汉罟上清气荡荡,碧桃并未被判罚违禁,你们一个个满口道德仁义,怎么不见你们下界,以身入局去拯救苍生?!”

“就是就是……碧桃自己也染病了啊。”

“而且你们难道真的不觉得,这群人自食恶果大快人心吗!”

“可是身为仙人怎能用如此办法报复凡人?”

“仙人怎么了,凡人又怎么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有天规辨忠奸,你们叫唤个什么劲!呸!”

……

看着银汉罟的朱明暗恨苍灵不争气,却也知道哪怕此刻自己在碧桃身边,也劝不了她。

只得摇头感叹:“好一个同归于尽之策,好一个厉害的碧桃仙子……”

上面吵得九天震荡,碧桃却怡然自得。

她正在里屋的屏风后面照顾苍灵喝药。

苍灵已经好了许多,碧桃昨日还在内院管事,就那个“那事儿”不行的管事,屋子里面找出了根人参。

给苍灵炖了补身体。

自己也喝了一碗。

碧桃听着外屋武医师,给求药的人端去一碗染上瘟毒的凉茶,还吹嘘说定然“药到病除”。

这男人那方面不行,藏的东西就是厉害。

碧桃喝一碗解药,喝一碗人参汤,当天晚上出了一身汗,直接活蹦乱跳。

第四天,来求药的人已经开始鬼哭狼嚎。

有人发现“解药”根本就不好使,试图突破院子跑到外面去。

碧桃每天带人到处巡视,在院子的各处墙边上,大门处,撒上药粉。按照武医师说的,又熏上艾草,防止瘟毒传播。

碰见这种想跑的,直接让人捂了嘴拖到地窖里面去。

病痛是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先前那些身强体壮如野猪的守卫兵们,在病痛的面前,不堪一击。

先前是他们镇压地窖里的天女天君,让他们上天不得入地不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如今阴阳倒转,境遇轮换。

地窖里面的那些天女天君,从昨夜就已经被碧桃带人转移,统一安置在一个院子里头。

“足量解药”一天三顿供应,有人染病但很快就迅速恢复了。

恢复之后的人,也跟着碧桃每天在院子里面到处抓人。

再把那些完全无法抵抗的,绝望到只会在地上哭嚎哀求的邪教徒,扔进地窖里。

这简直是一个极致畅快的报复过程,没有任何一个天女天君想要错过。

他们一生为人摆布,为人鱼肉,第一次手持刀刃,掌控生杀,如何能不上瘾,如何能不疯魔呢?

包括之前对碧桃不分青红皂白,就挥棍子的冰镜等人,也是沉浸其中。

碧桃带着吃过了“解药”,恢复大半的冰镜等人,来到了七管事的门口。

七管事是碧桃第一个目标。

她虽然没有亲自露面传染,却让伺候他的人,第一时间把一个苍灵用过的杯子,用来给七管事倒茶喝。

院子里的人会在这么快的速度之内乱成一锅粥,全赖七管事染病时间早。

他并非愚人,在事发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碧桃的阴谋。

“为了讨好七管事接下‘毒人’的差事。”这种谎话骗得了院子里面其他的人,骗不了残忍奸诈的七管事。

可是没办法,他发病最早,年纪大了,症状发展也快。

他高热烧得眼前重影的那天夜里,碧桃锁上了他的房门,在他门口,听他在里面跌跌撞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但凡还有力气,肯定早就把碧桃给弄死了。

碧桃却是专门留着他,任他绝望求生数日,此刻才打算去会会他。

冰镜见碧桃站在一直锁着的院子门前,还不懂怎么回事。

她想去继续抓人,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玩过最好玩的“游戏”了。

把那些藏在阴暗处的“老鼠”,全都捉出来扔进地窖!

比跟着坤仪将军游走万界,劈杀那些才刚刚孕生,还未成气候的妖魔好玩多了!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不懂,那种感觉真的好爽。

太爽了!

冰镜虽然从染病,到得知碧桃的计划最开始,确实被她疯狂的报复吓傻一阵子。

因为冰镜有天界的记忆,她知道一个仙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是很快,冰镜看着那些邪教徒,看着那些视人命为猪狗的恶徒一个一个倒下,恐惧和崩溃,笼罩了他们,逼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悬崖绝路”。

这是一个非常绵长,幽远,昼夜不停持之以恒的过程。

冰镜兴奋得连觉都不想睡,从未尝试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复仇滋味。

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因病痛衰败,耳听着那群人的哀嚎哭喊,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精纯仙灵的淬洗。

满身脏污还未换下来,冰镜已经觉得自己熠熠生辉。

雷部那两个小将,恢复好后,更是为碧桃马首是瞻。

院子里面的人差不多清干净了,细算一算邪教徒的人也没有多少。

一个地窖都没填满。

碧桃把七管事留到最后。

碧桃对冰镜等人说:“在这等我一会儿,这里也有一只‘老鼠’,我去看看。”

屋子里臭气熏天,这几天碧桃只让人给七管事扔一点东西渡命。

他还没死,却因为高热太久,瘟毒入体,神志不清。

摔倒在一张圆桌旁边,躺在一地碎瓷片上,看上去是想给自己倒水喝。

但碧桃没有让人给他水。

他此刻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蜷缩着,张着干裂的嘴,呼哧呼哧地喘着。

时不时还咳几声。

痰音如同破风箱,听上去已经瘟毒入肺。

碧桃慢悠悠进来,走到他的旁边,被臭得抬手轻轻捂住鼻子。

踢了他好几脚,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大概是赖巴狗命都硬,寻常人到他这个地步已经不认人了。

可恨总是比爱更浓烈长久,七管事勉强聚焦了眼神,辨认出了来人是碧桃之后,一双混沌晦暗的眼睛竟然爆出了一点精光。

“是……呼呼……咳咳咳……你!”

他哆哆嗦嗦抬起手,想要抓住碧桃,但是手抬起一点,就无力地跌落在地。

碧桃慢慢蹲下,对上他的眼睛。

他那么凶狠,恨意在他的眸中简直要化为实质的利箭,将碧桃穿胸而过。

他甚至不是多么畏惧死亡,只是恨,是怨,是不解。

为什么?

他动了动嘴唇,没能问出口,碧桃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凭什么!

他不懂,一生作恶多端,不是没有想过报应,却为什么要栽在他仅有的一点“善意”之上?

他对碧桃确实是有一点善意的,一点点,并不多。

已经是七管事从腐烂流脓的五脏之中,挤出来唯一的那么一点点了。

否则碧桃又何以借他的势,在这院内耀武扬威呢?

可就像牙婆会死在碧桃手上一样,七管事也是注定要死在碧桃手里的。

越是身处阴暗,与阴翳为伍的人,越是会不受控制地被“明亮”的东西所吸引。

碧桃再怎么用狠辣伪装邪恶,让自己具备作为一个邪教徒的资质。

难道七管事看不到她所谓的“训诫”,是在让那些本该死去的天女天君能多活几天吗?

然而生长在阴暗里面的东西,恐怕不知道自己——见光即死。

碧桃就是那道他和牙婆,包括这院子里面所有的邪教徒,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触的“光”。

七管事呼哧呼哧地倒气,看上去马上就不行了。

却依旧坚持死死盯着碧桃,似乎非要从她的眼中,从她的嘴里撬出一个答案不可。

碧桃也并未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

也没义愤填膺去指责他恶事做尽,该有此报。

碧桃只是微微皱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往事。

半晌才开口道:“我最讨厌叽叽喳喳的小崽子,我小的时候总是被一群小崽子欺负。”

“他们骂我是没有父母要的孩子,小孩子邪恶起来,是大人都无法想象的。”

“我经常被推下山坡,被扔一身的粪土。”

“我甚至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部都拖到阴暗的地方掐死算了。”

碧桃“啧”了一声。

想想还觉得很恼火。

但碧桃认真看着七管事说:“可是……小孩子不能用来做那种事。”

碧桃说完,也没有再理会七管事是什么反应。

起身就走。

快死了,一会儿让人拖地窖里就行了。

碧桃转身了,自然也没有看到七管事因为她的话,双眼喷发出更为浓重的不解。

为什么小孩子不能?

那他小时候为何没有人告诉他不能?

那他崇敬效仿了一生的人……难道是个不该容于世间的“邪魔”吗?

七管事不肯闭眼。

他死也无法瞑目。

而碧桃刚走到门口,正要吩咐人进去把七管事给拖到地窖里面去。

冰镜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抓住碧桃的手,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碧桃差点让她把脑袋从脖子上晃下来。

抬起双手搂住她问:“怎么了?”

冰镜哇一声嚎出来,声音变调撕裂:“明光染病后吃药一直不好,刚才吐血了!已经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