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回来了。

朱明和碧桃都被银汉罟之上的画面惊呆了。

等到雷劫散去, 众人向云层之上看去,云川真仙的法相显现。

火属性仙灵外放, 已然从真仙境界,晋升为天仙境界。

身着铠甲的武神,柱天踏地一般高壮,将手中附庸风雅的扇子抖开,扇面立刻变成了柄柄刀刃。

云川法相翻转扇面将折扇飞出,刀扇立刻在半空之中解体,而后自行一节一节嵌合, 组合成了一柄双面开刃的斩马刀。

斩马刀威风凛凛,如有灵一般,绕其主人横扫了一圈, 挟势不可当的罡风和能够将世间妖邪之物焚烧的烈火, 令周遭的云层犹如被点燃一般变成了“霞光普照”的金红之色。

云川的法相伸手抓住回旋到他身前的斩马刀,借刀身回旋之势, 一招大开大合的开山辟海势——

雷光尚未完全消散的赤金色云层, 立刻犹如熔岩裂谷, 被生生自中间劈开一道天堑般的裂缝。

云川悬立滚滚裂缝之间,面无表情俯瞰而下, 鹰扬虎视,万夫莫当。

正所谓相由心生, 法相正如镜子, 可令人返璞归真。

云川天仙素日风姿清华, 静水深流,如今法相立于云端,方显其立地擎天,万灵辟易之威。

原本这一幕该是令众仙位叹服的。

然而他那威猛霸气悬立云端的法相脚上, 现在正站着一个小小鱼人,抱着他的大腿,以尾巴支撑,“坐在”他的脚面上。

仰着头,张着鱼嘴喊道:“云川真仙,你怎么把云层给劈开了?我只是一条鱼,我不会飞啊!”

众人:“……”

占魁锦鲤真身已显,却因为躲避雷劫并未能成就法相。

反倒是在一条大鲤鱼的身上长出了人类的四肢,看上去简直像个什么不入流,未能完全化形的妖邪。

云川低头看了一眼,差点用手中的斩马刀,把这个孽障劈成两半!

但虽然占魁法相未成,身上的水属性仙灵,又确实昭示着她已然晋升为了神仙下阶。

虽然勉勉强强偷奸耍滑,却是正正经经的神仙位了。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本相如此猥琐,如此状若妖魔鬼怪的神仙?!

云川实在忍无可忍,将他当成转化雷劫的工具就算了,他现在哪怕一瞬间都不想跟这么个“玩意儿”待在一起!

于是他一脚就将占魁给甩了出去——

“哇啊啊啊啊啊——我真的不会飞啊!雷王救我!”

她显了真身,连自己是个神仙位都已经忘了,在半空之中像一条被海浪抛起来的死鱼一样,瞪大了两只本来就大到不行的眼睛,人类的四肢在空中乱挥……

接引的雷将伸手压了一下自己额角暴跳的青筋,好歹从掌心散发出了一道雷光,化为长鞭将占魁给捆住了。

下一瞬就像甩什么脏东西一样,直接将她甩到了天界的入口。

她人落地,或者说是鱼落地——还是那副不人不鱼,不妖不魔,更不是仙的样子。

这是天规给这胆敢躲避雷劫的小小锦鲤仙的一点点惩戒。

接引她这位神仙位的仙官:“噗……”

银汉罟上众人:“……”

怪不得有一些功德仙位飞升上界之后,无法容忍天界不堪,连仙都不做了也要散灵下界。

要是仙位都如这锦鲤仙一样……这天界仙也没什么好当的!

他们有些人之前甚至都不认识这锦鲤仙,但是经此一番,虽然依旧不认识,却开始隔空耻与她为伍。

而看着银汉罟的碧桃,微微也那么有一些以占魁为耻,只是微微。

但还是比较担心占魁如今的状况,转过头问朱明:“……法相未成真的能算神仙吗?”

她旁边的朱明战术性摸了摸自己脸颊边上的坠子:“……算……吧……我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但是已经过了五雷阵,总不能算个妖精吧?”

碧桃点头,也有道理。

就算逃了雷劫有一点惩罚,也不至于过了雷劫变成什么妖魔。

朱明的表情是想笑的,但一想到这个锦鲤仙经常来他的玉骨宫,还想和碧桃一起做他的侍者。

他虽然没有答应吧……但自己恐怕已经被人认为同她为伍。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嘴角一直在上下抽搐着。

最终感叹道:“不愧为锦鲤仙,下界投胎好就算了……连雷劫都能让人代抗。”

“我去接她吧……”碧桃赶紧从玉骨宫里面出去接占魁,倒不是她嫌弃占魁在外面丢人……

好吧,她就是嫌弃占魁在外面丢人!

朱明点头:“去去去赶紧去。”

幸好银汉罟自动切断了对获胜的锦鲤神仙的追踪。不至于继续给诸仙增添笑料。

朱明见到碧桃走到门口也起身道:“我还是去问问东王公吧……”

朱明在他有限的一千多年为仙生涯之中,从未见过哪个神仙能在晋升的时候躲过雷劫……

原本占魁这个锦鲤仙至少是第二个归天,加之她本身的运气超绝,已经有好几个仙位想要将她收入殿中。

但由于她在天上闹了这么一出笑话,有皮有脸的都打消了念头。

碧桃到了天界入口的时候,正看到接引的仙官,指挥着两个手下抬着一张简易的吊床。

“把占魁神仙抬上去吧……”

占魁在地上躺着,由于鱼身上长出的人类四肢不够长,她要是站起来就得靠尾巴拄着地面。

戳得尾巴实在好痛,她现在好歹也是神仙了,总不能四肢并用在地上爬吧?

所以占魁就一直在躺着,以一种四脚朝天的姿势。

碧桃见状捂了一把自己的脸,转头就想走。

但最终还是强大的友情战胜了她的羞耻心。

得赶紧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她的宫殿藏起来。

于是抬占魁的时候碧桃也上去帮了把手。

等到两个接引的仙官把占魁给抬起来了,碧桃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肥嫩的鲤鱼身体之上。

途中走路的时候占魁一直在跟碧桃说话。

用她那张鱼脸和鱼嘴喋喋不休:“我又不是故意想躲雷劫的,我只是因为疼啊!”

“再说了,我现在已经是神仙位了,我为什么变不回去?”

“不过这样好像也还行,你觉不觉得我还挺可爱的?而且我的身体一点都不干哎!”

要是换一个人现在恐怕已经羞愤欲死,她居然不光不为自己变不回去着急,还觉得自己可爱。

碧桃走在吊床的旁边,始终都不接话。

闻言忍无可忍转头看她一眼,本来想骂她闭嘴,但是对上那两个凸出来的大眼睛,还有一眼能够看到肚子里的大鱼嘴,还真的觉得有点可爱。

碧桃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但她没有回答占魁,免得反而让她骄傲起来,再顶着这一副尊容满九天溜达。

“别的不说,你的原形是不是有点太胖了?”

碧桃说:“像一个球。”

占魁:“那咋了?鲤鱼就是很胖啊。我肚子里可都是气运!”

碧桃:“……”行吧,说得也没错。

如果单论气运的话,整个九天,没有人强过占魁这条鲤鱼。

把占魁弄回到自己的宫殿之中,碧桃的一大群朋友一拥而上,把占魁团团围住。

朋友们过了那个嫌弃她丢人的劲儿,又想起来她在下界比赛的时候不光做了个郡主,几乎什么都没做,躺着就回来了。

又因为功德实在太厚,一跃从至仙升为神仙,虽然是勉勉强强的神仙下阶,但也是实打实的神仙位啊!

于是一群羡慕的朋友开始——聚众摸鱼。

“给我沾点锦鲤的气运!我宫中仙娥的考核就要到了,让我第一吧!”

“你在六丁神女的宫中,我要是没记错,你宫中的仙娥有将近二百个,你要第一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我要求没有那么高,我希望睡一觉就莫名其妙地升了一阶!”

“哈哈哈哈,我希望我喜欢的医部仙君赶紧回我的信!”

“我要水系仙灵,很多很多的水系仙灵!”

……

众人摸着占魁肥硕的鲤鱼身体,说着不切实际的愿望。

碧桃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门,打开银汉罟,继续看比赛进程。

一打开银汉罟,就看到天际的云层之上,再一次出现了归天的仙位。

这一次还是坤仪左将军亲自来接的。

倒不是坤仪左将军区别对待,不接第二位反倒接第三位。

而是这次一同归天的仙位太多了,雷部的那几名将领有点手忙脚乱地在结阵。

云层之上几乎被功德金光彻底罩住,简直像是天际又缓缓升起了一轮金乌。

银汉罟上坤仪左将军依次通报归天的仙位。

“幽天神仙位苍灵……功德三十万六千六百六十四……”

“幽天至仙仙位秋白……功德三十万七千五百二十……”

“幽天至仙仙位太阴……功德三十万两千三百六……”

“幽天灵仙仙位暮冬……功德三十万六千六百……”

“幽天灵仙仙位端阳……功德三十万一千零七十……”

“幽天灵仙仙位荷月……功德三十万一千二百二……”

“幽天灵仙仙位晚秋……功德三十万零五百五……”

“以上仙位择仙竞赛并列第三,奉九天仙帝之命,承随赛诸仙之责,接引你等归天正位,可准备好步入五雷阵引灵入体?”

“准备好了!劳烦坤仪左将军,劳烦诸位雷将接引!”

众人异口同声,而后便是漫天雷光倾泻而下,功德金光被雷光化为精纯仙灵,引入阵中。

一同归天之人实在太多,功德又太过厚重,云层之上什么都看不到,银汉罟上的众人也只能暂时屏蔽那一方雷电聚集的晃眼之处。

悄悄在下面讨论其他的。

“我还以为第二个归位的会是明光天仙等人,结果第二个不是就算了,为什么第三个也不是?!”

“还不是因为某个卑鄙小人为了赢,伤了明光天仙!”

“输不起就不要参加择仙竞赛,什么叫作卑鄙小人?那明明是正常的竞争!”

“明光天仙如今还在下界带人扶正星晷,不像这些幽天的功德仙位,全部都是蹭了东极青华大帝的信仰……”

“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东极青华大帝已经亲自承认了侍者,你不服,你下界去为东极青华大帝布教啊!到时候你也是侍者!”

“哼,别的不说,古仙族可不是一味只为了比赛结果的,扶正星晷,归位苍生命盘,才是真正的功德!才是泽被后世的长远功业。”

“难道不去挟势弄权,就是低级吗?”

“拨乱反正为生民生计奔波,调运米粮,修筑堤坝,化解眼前的饥荒洪灾,就不该彪炳史册千古流芳?”

“都别吵了,为苍生奔波,没有哪一方是低级的!”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有人去做,无论是为生民立命,还是为万世开太平,都是我等为仙者该引为榜样的。”

……

碧桃随便看了几眼银汉罟上面的评断,就追踪了明光这段时间做的所有事情。

天界与人间的时间差距甚大,幸而为仙者五感绝伦,双眼甚至可以捕捉雷电之光的走向,将时间的流速差距轻易拉平。

明光获救之后,被迫推迟了登临皇太孙之位的计划。

甚至对外宣称重病将要不治,蛰伏在丹曦郡王府内,将手中权势放开了一个口子。

以此为引,钓出了老皇帝的真实目的和筹谋。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干预,而是顺水推舟,让他自以为已经赢了。

明光原本只以为惠伟帝是老了,贪恋权位,又受佛教以及自己皇子逼迫,英雄迟暮,何其可悲。

然而待到他当真明晰了老皇帝的筹谋,饶是他,也不由因这荒谬而震撼的计划而瞠目结舌。

这居然是一个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埋下的惊天阴谋。

惠伟帝,名为梁英卫,出身自六十三年前的静安真寺。

乃是一位被扔到了佛教门口的弃婴。

他跟着老和尚长大,天生体质超人,身形威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待到成人之时,燕颔虎须,威不可挡。

彼时的青辽国只是弹丸小国,每一年都要向周边四国进献大量供奉,卑躬屈膝苟延残喘,民生艰难,苦不堪言。

那时的静安真寺,正是在青辽国同周边风廉国的边境之上。

长在寺庙之中的孩童,经年日久在心中种下了善根,自然会为了城镇之中受到欺压和敌国掠夺的民众出头。

最开始,他只是组建了一支和他一样,出身寺庙的孤儿军。

他们只做一件事,就是在敌国的铁蹄来践踏百姓之时做出反抗。

后来就有无家可归的流民,有家人需要守护的壮汉,自发地加入了这个队伍。

逐渐在边境形成了一股义军。

哪怕是太平年间,也还是有人受离乱之苦。

而那时四国强,一国弱,弱国自然上到国君下到百姓,全部都是他国奴仆。

被世代压迫的民众忍无可忍,这时候有人振臂一呼,英雄便横空出世。

队伍犹如野火燎遍莽原,当年寺庙之中的孤儿,成了一位众人拥护的主君。

主君英明神武骁勇善战,知人善用智谋无双。

带领四方搜罗的能人,一路势如破竹,杀得四方敌军落花流水。

接到了自己国家的“招揽”,原本怀着为国效命的青云之志,带手下来到了皇都。

奈何经年日久跪地向四方乞怜的国君,懦弱昏聩,竟然联合四方国之奸细,竟要将这位民间英雄,以及一干热血冲云霄的手下义士,尽数鸩杀在青辽国皇都。

幸而梁英卫天生机敏,及时识破了这等令人肝胆俱裂的无耻计谋。

带领手下突破重围,连夜杀出了国都,回到军营之后,立即调遣兵马返回。

不顾什么谋逆者天罚的恶咒,先拿懦弱国主祭天,而后将那四方奸细杀死,身体插在木棍之上,血淋淋地展示在皇宫门口。

又将他们的头颅全部都割了下来,还与其国君,登临帝位,正式对周边四国宣战。

四国原本根本不将这草莽出身之人放在眼里。

孰料惠伟帝梁英卫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得位之后更是广开粮仓,济救苍生。

对压榨苍生的贪官污吏一律施以重刑。

他登基那一年,光是青辽国斩杀的高官权贵,就已经在菜市堆成了数座“京观”。

铁血手腕之下,只有两种结果,一则万民臣服,二则群起攻之。

然而梁英卫只杀权贵高官,对平民百姓却从无酷烈手段。

当时整个青辽国官府之内,十室九空。

可是百姓的日子,却前所未有地好过了起来。

他又带着兵四处征战,有时一夜奔袭上千里,还能将敌人打得丢盔卸甲。

战神临世之名渐渐大噪,他就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之下,毫不意外地取得了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

疆土一步步扩张,他从来不兴鸟尽弓藏的那一套,对着手下之人肆意放权。

倘若那人为国为民,他便是周公吐哺,任人唯贤。

若是那人包藏私欲,祸乱朝纲民政,他便连个理由都懒得给,直接带兵提刀,到那人府上将其头颅砍下以祭苍天。

原本这样的治国手段一定是不长久的,疆土变大之后,必须有人治理,靠一个皇帝又如何能撑得起一个国家呢?

然而他又一次反其常规,因是谋逆上位,草根出身,根本没有什么家族宗室可言。

因而敕封四方能人为异姓王,共治青辽国。

这些上位的异姓王,皆是出自他手下亲自带的兵。

曾与他并肩开国,为民而战。

四位异姓王盘踞四方,成了镇国利器。

一时间四境倒是真的让他强势安顿了下来。

青辽国就此开启了休养生息。

自四方招揽人才上位,开恩科,更善用氏族举荐之大才。

虽然治国不同于打仗,常常漏洞百出,但四方异姓王忠心耿耿,绝对的生杀权握在手中,梁英卫甚至经常御驾亲征。

一度打到了风廉国的国都。

但因为风廉国三面环海,与青辽国平原版图接壤太少,青辽国草创未就,百废待兴,不宜远治。

便只让对方签订了永不开战,年年朝贡的协议。

而后掳掠了一番风廉国的好东西,就带兵折返了。

如此几年,青辽国就像缓过一口气的猛兽一般,彻底成为四国不可轻视的存在。

养育他长大的佛教,在他征战期间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替他行善事,开声名,掌百姓舌喉。

最终顺理成章被封为青辽国国教。

不会治国慢慢学就行了。

就算日后四方异姓王必起异心,梁英卫无法带兵再亲自砍朝臣的脑袋,朝中济济一堂的能人,也能为他防患于未然,替他怀柔德治。

若是到此,倒也能算一位枭雄横空出世。

然而无人得知,这一切,从国之初立开始,便是一个惊天震地的阴谋。

青辽国的百姓乃至四方异姓王、包括梁英卫后宫之中培植养育,争得你死我活的各股势力乃至皇子们,都被囊括其中。

梁英卫在位期间,一度垂拱而治。

然而他明面上是一位旷世明君,私下里却扶植四方世族,掠夺民生。

派人腐蚀各州郡官员,令他们逐渐胆大,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鼓动四方异姓王扩张领土,豢养兵将,占据一方。

更是对佛教之内贪欲炽盛,啖肉吐佛的僧人暗中嘉赏扶植,反倒对束身自修,雪胎梅骨的真大师多番打压,让他们不堪忍受教内污浊,遁隐深山。

如此整整数十年,青辽国这由梁英卫亲自建立起的金城千里铜墙铁壁,又被他自己一点点地蚕食蛀空。

而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

“你是说,你以整个青辽国的百姓为祭,从数十年前,便谋划了今日。”

“只为了……殉国飞升?”

银汉罟上,青辽国时节已经入夏了,但是还披着狐裘的明光,惨白的面色在皇宫辉煌空旷的灯光之中,显得格外阴鸷。

恢宏古朴的飞龙大殿之中,此刻没有满朝文武,甚至没有任何的宫廷守卫。

只有坐在步辇之上的明光,和龙椅上面那位不再伪装痴傻,目露精光,纵使被绳索捆绑,依旧赫斯之威难掩的惠伟帝梁英卫。

“若无你这杂种小儿坏我大计,如今我已然飞升上界,千秋万载长生不灭!”

“咳咳咳……咳咳……”明光蜷缩在步辇之上,消瘦得看上去近乎如同险峰峭壁。

他咳了数声,而后问那被困在龙椅之上的惠伟帝:“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元后之子遗落在外的皇孙。”

“你只是利用这个皇孙,挑起皇城之中多股势力与诸位皇子之间的争斗。”

“好让整个国家彻底乱起来。”

“没错。”

梁英卫对自己多年运筹帷幄十分满意,因此看向明光的眼神就格外愤恨。

“当日我明知你不是我准备的‘皇孙’,却还封你丹曦郡王,令你享尽荣华富贵,你应该感恩戴德听凭摆布!”

“不过你竟然用三年时间,便斗得树大根深的大皇子败倒,背靠佛教的二皇子被迫砍除羽翼,断尾求存,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他谈起自己的儿子,竟然都不用皇儿来称呼,而是生疏地将他们称为皇子。

自己也不曾称朕,他觉得九五至尊之位配不上他的伟略雄才。

梁英卫想要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帝之位,他想要飞升上界,成为那九天之上的神尊!

因而人间几十年,他纵使娶妻生子,受万人敬仰。

却只将这位子,将整个青辽国的百姓,当成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登天的阶梯。

大殿之中灯影摇晃,梁英卫到此刻依旧执迷不悟。

反倒试图蛊惑明光:“你不是已经看了那记载升仙方式的上古奇石了吗?”

“你比所有的皇子都有弄权治国之才,这青辽国我拱手送你又如何?”

“只要你不阻拦我登天之路,到了天界,我亦可以保你世代为皇!”

梁英卫说的那记录升仙方式的上古奇石,这石头如今就立在两个人之间。

只有一个石狮的大小,上面布满历经斑驳岁月的痕迹,这石头确实不作假,上书的字迹亦是此星界千年之前的古文。

明光下界竞赛之前,了解了此间星界所有的历史,对这些古文字体,也有些许研究。

他目光无波,投向那一块令人自帝王密室,搬到了飞龙大殿之内的石头之上。

上书——太子德化仙录

貔虎之岁,异姓称王,祸乱四方。

庙堂之上,倾轧相攻,群臣竞逐锱铢之利,罔恤苍生,黎庶凋敝。

及至王师犯阙,唯舞姬所出之皇子,仓促立储。

乃率羽林孤军,血战拒敌,偕都城百姓,共卫宗社。

然两军之势,悬绝殊甚。太子德战溃,为全将士百姓,乃许身蹈烈火。

以身殉国,万民衔悲。忽有神光天降,覆仁英之台。

太子德浴火涅槃,功德圆满,白日飞升,证位仙班。①

明光眸光在“太子德”三个字上停留片刻,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继续往下看,发现下面还有被摩挲得已经圆润模糊的一行潦草小字。

——然太子德飞升未几,有司搜其邸,竟得密证:四方祸乱之源,实肇于德。

盖欲以万民为牺牲,自证仙阶。昔之"仁德",皆伪饰也。②

明光盯着这一行小字看了许久,惠伟帝梁英卫,却以为他也相信了这一块千年前记载的成仙之法!

于是继续道:“现在让你的人停手还来得及,我可以亲手写下立你为皇的继位诏书。”

“待我殉国而死,你便能名正言顺地登临大位,御极天下!”

“你可以将所有的皇子还有后宫屠杀,放一把火烧干净。”

“到时候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你并非皇室血脉,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君王。”

“以你的才能,将这乱世力挽狂澜再行复兴,并非难事。”

“待到迟暮之年,若你也想飞升上界,自可以按照石碑篆刻所法,成就仙位!”

吼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惠伟帝梁英卫已然疯狂。

外面厮杀之声未曾间断过,此刻的厮杀之声也越发近。

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开这飞龙大殿,杀到两个人的面前。

明光这时候却按着步辇的扶手,慢慢站起来了。

他并没有走向那石碑,而是走到了龙椅旁边。

居高临下看着惠伟帝梁英卫说:“这块石碑,你是从何处所得?”

梁英卫也不隐瞒:“乃是昔年杀入风廉国皇都之时,在他们皇帝的密室之中得到的。”

“是他们跟你说用这种方式就能得证功德仙位?”

“当然不是!是我杀了一十二个帝王子嗣,生生逼问出来的!”

梁英卫回忆往昔,甚至颇为感慨:“当时那风廉国的皇帝,将这块石碑视为神物。”

“宁可将整个风廉国拱手相让,都不肯让我搬走石碑。”

“而且我还发现,他已经在按照石碑上篆刻的去做了,他身上已有神迹显现,分明垂暮之年,却鹤发童颜,正是同这石碑日夜相对之故!”

“若我再晚上几年打到风廉,就会成为助他飞升的敌军!”

明光悲悯又肃冷地看着梁英卫,并没有同他说,这世上没有人能算计天道,以如此阴诡的手段,获取功德,白日飞升。

也没有跟他说,他或许被那个风廉国的皇帝给骗了,一生筹谋,不过是可悲的笑话。

然而想到青辽国的百姓仍旧懵然不知。

想到他们崇敬供奉的国君,那个昔年救亡图存以身许国的英武之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表里不一祸国殃民,以苍生为食的恶鬼。

只觉得人生不过短短百年,亦逃不过世事变迁,造化弄人。

“怎么样?现在将我放了,让我出去带军迎敌,天下就是你的了。”

这位人面兽心的帝王,看着明光,还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成仙美梦之中。

“你猜猜外面的杀声,是你的军队还是我的?”

梁英卫一生骁勇,此刻年逾古稀,却依旧不服老。

整日同石碑待在一处,自然也觉得自己会像当年的风廉国皇帝一般,如有神助。

明光轻咳起来。

待到惨白的面容之上,已经见了几分红润血色,他攥紧染血手帕,这才看向惠伟帝梁英卫。

并未厉声震斥,也未讥讽嘲笑。

只是说:“就算这石碑上是真的,千年前太子德引四方祸乱,以万民为祭成就功德仙位。”

“也有一点是不对的。”

梁英卫一生自负自矜,只觉得明光看到他这般神武,看到这石碑还不相信其上的成仙方式,实在是愚昧。

因此即便是被捆绑在椅子上,依旧满脸矜傲挑眉。

“哦?你说说,事到如今,我又有何处做得不对?”

明光指着石碑说:“你可知道这位太子德,为何以太子之身殉国,至死没有登临九五之位吗?”

“自然是因为当时战中,未来得及……”

“非也……咳咳……”

明光微微勾了一下嘴唇,俊冷如霜雪的眉目,流露出一些悲悯之情。

“当时无论怎样兵荒马乱,整个皇城就只剩下这一位皇子。事急从权,民众们将他拥护为太子,还是将他直接拥护为帝王有分别吗?”

“不过一个名头罢了,所有仪式都是可以后补的。”

梁英卫这时候神色一凝,但他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究竟是为何。

于是他只是不甚在意地一笑:“是太子是帝王又有什么关系?他殉国得以飞升才是事实!”

明光摇头:“当然有关系,若按照你说的,他百般筹谋,因为殉国而功德圆满飞升,那他就是从来没打算登临皇位。”

梁英卫深吸一口气,对明光拖拖拉拉迟迟不肯给他一个痛快的答复而愤怒。

甚至不想跟他说话了。

但是明光却语调冰凉,继续道:“若我未曾猜错,他应该也不曾娶妻,更无子嗣。”

“更甚恐怕无师无友无亲无故,天煞孤星。”

“因为为仙者,必先斩断尘缘。”

梁英卫的面色已经忍不住变了。

明光再次轻飘飘吐出几句话,击溃了他筹谋数十年的成仙大业。

击垮他不肯与人间相合,甚至将家眷视为陌生过客的可笑坚守。

“皇帝是人间九五至尊,亦是天界紫微星神,人间仙位,坚守紫薇星盘。”

明光语调轻慢,确保他能够听得清楚明白:“星盘皆有其正位,不可移转,除非紫微殒落,帝星换人。”

“也就是说,做了皇帝,就不能再做其他的天界仙人了。”

“你已经做了几十年的人间仙位,就算是功德盖天,也不可能飞升到上界。”

“顶多是转世投胎重新为紫微星。”

“且不论这石碑记载是真是假,我只问你,人间数十年,可曾听过任何古文记录,帝王飞升?”

惠伟帝梁英卫先是惊疑不定,而后想到了他这么多年,遍寻白日飞升之史记志怪,就是为了佐证这块石碑的真实性。

他读过很多故事。

大部分都是人间各种大功德之人飞升。

有一郡太守、有一生行善的大善人、有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有世人为其建立生祠的将军……

加上这预谋飞升的太子,确实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是讲述帝王白日飞升的。

梁英卫的面皮抽搐,昔日英武痕迹仍在脸上,五官却仿佛不听使唤一般移了位。

他以震愕,乃至痛恨的眼神看着明光,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张开嘴,挤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不可能的……你骗我。”

“不可能……”

“不可能!”

他越说越激愤,回忆起自己两头三面,言行不类,生怕未能按照这石碑记载行事,坏了升天大计,因而照猫画虎,半点不敢行差踏错的一生……

他只觉得喉间腥甜,看着眼前之人笃定的神情,险些一口热血喷出来。

但他到底是曾经征战沙场,有勇有谋的勇猛之将。

他生生将这口腥甜咽了进去,嗤笑一声,稳住心神道:“就凭你这黄毛小儿,也敢乱我心智,毁我登天大计?!”

他的声音无意识地放高,雄浑的男音,在空旷的飞龙大殿之中回荡。

如濒死龙吟,气势哀绝。

然而他以为被识破了计谋的人,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而是看向了门口。

正在此刻——

“砰!”地一声,飞龙大殿的殿门,被撞开。

一行重甲兵,持刃而入,血气冲天。

为首一人浑身浴血,龙行虎步跃众而出。

走到明光之前坐着的步辇旁边,对着龙椅的方向跪地,开口道:“所有逆贼尽已伏诛,属下幸不辱命!”

龙椅之上的梁英卫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你这黄口小儿,怎能阻我成仙之路?!”

明光轻咳,站了这许久,已然摇摇欲坠。

他身体自那一剑后,便每况愈下,如今连长时间站着都很吃力。

他扶住龙椅的龙头,轻声提醒惠伟帝:“你不妨仔细看一看,来者究竟是不是你的属下?”

惠伟帝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怒瞪明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来人如何不是帝王下属?!”③

他这一会儿倒想起自己是一个帝王,只可惜他忘记了他被困在龙椅之上,早已是这龙椅的囚徒。

大势已去,却依旧矢口狡赖。

然而再怎么死到临头不落泪,他强撑的精神,依旧肉眼可见地颓败下去。

尤其是那来将摘下了头盔,抹了脸上血迹后,武英帝再怎么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认识这个小将。

最开始,他只是听丹曦郡王举荐,任命这小将为御林军军营中的小小副都统。

他是从什么时候,将那一群斗鸡走狗的纨绔少爷,训练成了拱卫皇都的精兵猛将?

又是什么时候,已任御林军统领?

惠伟帝梁英卫似乎根本记不起来了。

他也是在这一刻发现,他有很多事情其实都记不起来了。

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他要飞升了。

要登临仙位,千秋万载,福寿昌隆。

他要……他要做什么来着?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浴血的将领站在大殿之中,恍然之间想起了曾经也是这般英姿勃发,正义凛然。

然而时光是最残忍的刻刀,早已经将当年的英雄,雕刻成了面目可憎的恶鬼。

梁英卫一时之间摧心裂肺,末路穷途,喉间被他强行吞咽下的那口腥甜,终究是喷了出来。

他征战沙场一生未尝败绩,却最终败在了自己精心谋划的绝路之上。

这口血喷出来,他的五官仿佛再一次失去了控制,双眸充血,嘴角却不可控制地流下了涎水。

竟是当真如他自己假扮了数月的那般,得了“口癖”之症。

再张口声音已经彻底含糊不清,却依旧下意识地“呃呃啊啊”不知道在嚷什么。

明光再没有看惠伟帝一眼,而是对下方抱着头盔的浴血将领说道:“十九皇子可还安在?”

“安在!叛军自皇宫正门被放进来,十九皇子住在偏僻众安宫,那里未曾受到波及。”

“好。”

明光说:“召集朝中大臣,就说皇帝垂危,留下密旨,许意十九皇子梁禧登位。”

“是!”有人领命而去。

下方抱着头盔的御林军统领,看出了明光的强撑,立刻扔掉了头盔上前来扶。

“明光,你先休息一下……”

明光坐上步辇,一路轻咳被抬出飞龙大殿。

而到此刻,那惠伟帝梁英卫,终于人事不知,昏死了过去。

殊不知,梁英卫筹谋一生也未曾登上的天界,此时却因他,再度掀起了一番议论的狂潮。

确切地说不是因为他跌宕起伏令人唏嘘的一生,而是因为那块被两代帝王藏在密室,来自千年之前的石碑。

其上篆刻的内容,本该被天界诸仙引为笑谈。

可是因为“太子德”“自焚”“舞姬之子”“功德飞升阴谋”等等诸多堆叠要素,桩桩件件直指幽天功德玄仙之位——朱明仙督。

朱明飞升之前,俗名李灵德。

一块石碑,引起诸仙议论狂潮。

“这是有人栽赃陷害!简直是危言耸听!”

占魁抻着鱼头,但下半身已经恢复人身,但还顶着个鱼头,直拍桌子替朱明仙督打抱不平。

毕竟朱明可是碧桃的靠山,他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碧桃恐怕会受牵连!

碧桃也颇为无语:“这石碑栽赃手段实在卑劣,你飞升天界已有一千年,且不论是不是在此间星界飞升,按照天上人间的时间换算,此间星界该是过去了三百多万年……是蜉蝣刻的碑吗?”

万界轮回生灭,飞升到天界莫说是一千年,就是一百年的仙位,也根本再也找不到从前出身之星界了。

朱明冷笑一声:“手段确实拙劣,但他们的目的想必也已经达到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便有古仙族来人在玉骨宫外道:“有请朱明玄仙随我等去一趟上清境,见上源神真。”

碧桃对上清境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天地九界。

其中太清境掌管人、冥、天,三界。

——太清境为皆为“仙”位。

上清境掌管妖、魔、混沌兽界。

——上清境皆为“真”位。

玉清境就知道的更少了,只知道他们皆为“圣”位。同太上两境之间几乎无有往来。

据说圣君已然摆脱了九界天规桎梏,不拘人态,多为異形,掌管天汉、洪荒、天外三界。

这些古仙族要带朱明去见的这位“上源神真”,正是上清境比较著名的一位真君。

这位真君之所以闻名仙界,其原因有两个。

一是他拐走了仙帝和坤仪左将军的大儿子东君。

二是他的能力,为追本溯源。

他有万法破妄眼,不仅能一眼穿透阴阳万界,仙位灵台,更能追溯一切的源头由来。

能力几乎等同于下方玄星界修真界的搜魂。

前尘往事,乃至诸多未能付诸实际的念头,都在他的眼前无所遁形。

碧桃心下一沉,朱明看得透彻,这栽赃可笑,但是幕后之人用心险恶。

天界天规有言,仙位必得玉洁冰清行不由径。

现如今朱明飞升之路存有疑窦,自然要清查。

朱明被带去见了这位上源神真,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被人在灵台之中窥伺一切,也和被人扒了底裤差不多。

这倒事小,若是当真查出什么过往隐匿天规的错处,轻则贬黜仙位,重则剥去仙骨,投入下界!

朱明却浑不在意一样,除了对来押送他的两个古仙族嗤笑鄙夷之外,未见丝毫的慌张。

他爬到这个位置,拉拢九天功德仙位与古仙一族对抗多年,早就料到古仙族要按捺不住了。

叮嘱家常一样,对碧桃道:“你归天证神仙位,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还没来得及给你。”

“就在我内殿妆奁的最下面一层,你自取吧。”

说罢,就同两位古仙族的仙官化灵直奔上清境。

事出突然,碧桃也做不了其他的,只好去找东王公。

朱明玄仙是他的侍者,说好听是他的人,说难听打狗也要看主人呢。

东王公整日只有一个人头,行踪飘忽如鬼,碧桃在他的宫殿里面没见踪影,又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了整整一夜。

连个球都没看到。

第二天终于在重霄六御台上,找到了他!

一夜未睡,碧桃心急如焚。

因自己不是监赛的仙长,不可直接登上高台。

只能在下面捏仙灵蝴蝶小鸟,试图吸引东王公的注意力。

然而东王公专心致志,碧桃仙阶实在太低,那些信手捏出来的灵物,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头。

他正在看银汉罟上归来的仙位。

人群也渐渐吵闹起来,从未有过的热闹欣喜之音不绝于耳。

碧桃侧头看去,便在银汉罟上,看到岸立云层的明光的法相。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