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阴阳合卺
朱明见到碧桃破除了这一重梦境, 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东王公早就看出碧桃神志清明,未曾被恶鬼所迷。
只是他每一次和朱明交代公职上的事情, 朱明都非常信服,但只要一牵涉这个碧桃小仙,他就总是关心则乱。
东王公看着朱明,观他也未必是五阴炽盛,动了情爱,说出那话也只是在打趣朱明。
可是东王公活了数万年,实在不太明白,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挚友吗?
分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年岁都相差得如同天堑,那碧桃小仙凝灵不过二百多年, 在天界的仙位之中, 二百岁等同于凡间稚童。
因此择仙竞赛,从一开始东王公就觉得是仙长们“哄孩子玩”, 又能有什么看头?
虽然一直他也觉得这碧桃小仙挺有意思, 但朱明与其之间……当真令他费解。
两个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什么相似之处, 那便都是多智近妖,擅长钻穴逾墙, 投机取巧,性情更是表面温和, 实则外顺内悖, 桀骜难驯。
且身上的“人”味过重, 为仙经常遭人质疑仙格。
几种特质放在一起,甚至都不能称为什么美德。
当初东王公收朱明为侍者时,天界各部一开始激烈反对。
毕竟东王公监督九天男仙,等同手握一半监管天界仙位的权力, 他的侍者未来接任他的仙职,岂不是手握半边天吗?
朱明是东王公第一次任用的功德仙位,也是九天之上功德仙位初露头角。
针对朱明品行的争议,过了快一千年了才终于平息。
而他这才刚刚平息,碧桃小仙紧接着风波再起。
这两人虽然只是玩笑一样的侍者关系,在东王公看来,他们之间的“旁门左道”才是更迭传承,薪火不断。
东王公投来疑惑的视线,朱明却不欲解释他与碧桃之间的关系。
东王公且虽然如今行事有些出格,却一身刚正,曾经乃是丹心碧血,浩气凛然的上古仙。
他当然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谊,叫臭味相投。
叫作狼狈为奸,叫作你来杀人我来埋。
而比起淡泊如水,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
两个在微末之时,顶着“疾风骤雨”托举彼此在“阴沟”之中浮上来喘口气的“小老鼠”之间,才是真正的刎颈之交。
东王公有些无趣地起身,朱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送他。
东王公却一挥手,无形的仙灵外放,将朱明压得坐了回去。
“继续看你的碧桃小仙吧。”
他的语气有一些感叹,却并非不赞同。
而是羡慕,他羡慕非常,心中还有点酸涩。
昔年……想他也是胜友如云,呼朋引伴,只不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如今的蓬莱,视他为老祖宗,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那些旧友……大多祭晷。
剩下的一部分,也在漫长的为仙途中,迷失为“人”之心,成为贪权窃柄的“老古董”。
这世间最残忍的几个字,莫过于物是人非啊……人生又如何能如初见?
朱明对着东王公离开的方向拱手,片刻之后坐回去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银汉罟。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的那些人,看到碧桃朝着那个吕有才挥斧头的时候,就已经吵疯了。
而如今见到碧桃竟然用这种方式冲破了幻境,甚至还把吕有才一起给带出去了,纷纷不可置信。
“我还以为碧桃神仙真的要把那个吕有才吃掉呢……”
“桃桃威武!”
“她还把那个吕有才给一起带走了……只能说那傻小子傻人有傻福,要不然这个梦境他绝对破不了,吃了那个骨头他就会被同化。”
“说真的我没看懂……我刚才又倒回去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懂,为什么这样能够破境……幸亏我没有参加竞赛,要不然我肯定回不来了……瑟瑟发抖。”
“居然这样都能给她破境,我只能说……这个碧桃神仙确实有点东西,我竟然有点喜欢她了。”
“因为这个梦境,是希恶鬼根据那个小女孩的执念幻化而成。那个小女孩陷入了不吃自己娘亲的尸体,就会被饿死的绝境之中。”
“而进入这一个梦境的生魂,也都陷入了为了活下去相互蚕食的绝境,才会被困住。就像吕有才以为的那样。但是碧桃神仙选择吃自己,所以破掉了绝境。等于破除了那个小女孩的执念,也就破掉了梦境。”
“懂了!所以这个梦境,破除的方式就是找到除了吃掉自己的娘亲之外,继续活下去的方式。那个小女孩是因为吃了自己的娘亲,变成了鬼依旧难以释怀……落泪了。”
“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在短时间内被饿死,但是失去一部分肢体在短时间内未必会死。确实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碧桃神仙已经落入了下一重梦境,这次似乎也挺惨的,她……被人给卖了……”
……
碧桃被人捆着手,用一根麻绳子拽着。
被卖这件事碧桃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第一次她甚至是自己卖自己。
此刻看着她在上一重梦境之中杀掉的爹爹和姨娘,现在已经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却依旧稔恶不悛,绝不悔改。
那个希恶鬼给碧桃安排的爹爹,语调险恶:“我家这女娘虽然看着瘦弱,却什么毛病都没有,只需要在这鸳鸯楼里养上那么几天待到七月十五,准保买家看到纷纷哄抢!”
旁边的姨娘更是连声附和:“没错没错,这女娘的娘亲死得早,平日在家中脏活累活都是她做的,这要是嫁到了‘阴婆家’,定然是个会好生伺候夫君,孝敬公婆祖宗的好媳妇儿!”
那个买主站在门口台阶之上,根本都站不直,也是鬓发染霜,脊背佝偻,勉强仰着下巴,垂眸用打量一头牲畜的眼神打量着碧桃。
和他这形容枯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朱楼碧瓦,彩缎飘飞的五层小楼。
一层的大门之上,匾额高悬,上书三个朱漆大字——鸳鸯楼。
乍一看上去就是一个规格中等的花楼。
不过楼内并没有任何丝竹管乐靡靡之音传来,楼上的窗栏之间,也没有打扮娇俏的女子招揽客人。
这三个老东西,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要辛苦出来“倒卖人口”“逼良为娼”,实在有些滑稽讽刺。
碧桃看着自己手上的麻绳,她想挣脱这个东西其实很容易。
在这一重梦境之中,她的身形并没有受到压制,虽然依旧无法调动灵气,身体本身的力量是在的。
但她没有急着挣脱,眼下并不是什么生死危急时刻,她需要先将所在的梦境弄清楚。
况且她看到了那高高站在台阶上始终没有下来的买主身后楼里,一群身着短打,腰佩弯刀的打手,默立门廊。
粗略估计有十几个,她要是跑,立刻就会被抓回来。
且在这一重梦境,诸如碧桃如今面临的荒诞之事,俨然随处可见。
她站在这街上这么一会儿工夫,街对面一排糕点铺子中间,就有两家原本门头上挂着丧幡的人家,两家老人碰面,交头接耳一番,那丧幡的旁边很快就挂上了成婚才会悬挂的红绸。
紧接着有两个女子,被两家的人草草披上红装,推搡着出了门口,像交换物品一样,推进了对方的门中。
那两个女子像碧桃一样被捆了手,应该还被堵住了嘴,盖着盖头也遮不住嗡嗡的哭声,隔着街面传过来。
碧桃从他们偶尔高声传来的只言片语之中,听明白这两家是眨眼之间就换了亲。
换的还不是寻常的亲事,是冥亲。
碧桃举目望去,如这两家门庭之上丧喜并存之景,并非个例。
整个街道上面,魂幡蔽日,红绸遮天。
纸钱飞雪,喜糖满地,素车白马与红花软轿并行,哀乐与喜音共鸣。
青天白日,阴阳合卺,纸马香烛,红白交错。
而且碧桃莫名地觉得,这街道的朝向,与鳞次栉比的房屋布局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
她歪头打量,很快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远处长街尽头,唯一没有挂任何丧幡与红绸的,青砖碧瓦森严壁垒的——太守府衙。
这是——康全城!
“曲老板曲老板!新到了一批‘货’!我来给您送‘货’了!”
碧桃的身形被撞得一个趔趄,她手上的麻绳被人牵着,连带着拉着她的便宜爹爹和姨娘,也都险些被带倒。
“做什么这是做什么!瞎了你的……”姨娘尖声抱怨,但很快对上了撞人的那个男人,后面的“狗眼”两个字,就都噎回了喉咙之中。
碧桃站稳了之后也朝着那个男人看去……哎?又是个老头?
可是听声音,分明是个青年。
“赖疤,你又是在哪儿抓来的货?有身份的我可不收,上次你送来那其他城镇的良民,被人家报官找上门来,你知道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那个一直打量碧桃的买主也开口,但他的声音听上去跟他的形容亦是南辕北辙。更加年轻。
碧桃仔细打量,发现这位被称为曲老板的买主,身上违和之处不只是声音,他的双眼虽然有些邪气,却绝对不是一双年迈老人的浑浊眼睛。
碧桃又侧头打量自己的爹爹和姨娘,果然,他们的眼睛看上去也和外貌不衬。
碧桃在上一重梦境杀过这两个人,刚才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的声音有异。
被叫赖疤的男人立刻道: “放心放心!这一次的‘货’绝对没身份,就算是有,已然是‘殍户’!曲老板放心售卖!”①
曲老板面上露出些笑意,对着赖疤抬手说道:“拉进来验货。”
回头刚走了一步,又对着碧桃站着的方向说:“你们也一起进来吧。”
然后碧桃就被拉着进了鸳鸯楼,往楼里走的时候,碧桃看到了那个赖疤男子,脸上真的有赖疤。
但因为他现在形容苍老无比,赖疤大部分都被皱纹掩盖,反倒不会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赖疤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听到曲老板说要验货,一双眼睛绽放出精光,回手对着押车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道:“卸货!”
裹缠着白布的丧车之上,跳下来了几个人,个个都是庞眉皓发。
碧桃扭头看去,却发现这几个人身上违和之处更多。
那曲老板还有赖疤包括碧桃的爹爹和姨娘,除了声音和双眼之外,都是龙钟老态。
但这几个人虽未开口说话,无法分辨声音与外貌是否相衬,却除了眼睛清亮之外,身手也非常矫健。
甚至有三个人光是看背影,简直脊背笔挺肩宽腿长。
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打开车门,手中拿着一个像套牲畜一样的绳套,直接往里面一甩,就拉出一个人。
里面的人全部都被捆着,嘴也被塞着,用套子被扯出来之后推搡到地上,陆陆续续扯进了屋子里面。
八个人,个个形容狼狈,鬓发散乱,满身污泥。
对方的人数多,曲老板自然是先看他们。
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群人的狼狈模样,手里面拿着一个打湿的巾栉,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就给那人擦一擦脸。
当然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看个真切。
碧桃和爹爹姨娘等在旁边,向那些人看去,曲老板伸手擦了第一个人,碧桃就已经认出来了。
问心阁修士。
再擦——七星宫弟子。
——雷霆宗体修。
——问心阁修士。
——太虚楼阵修。
……
八个人全部都被擦出了真容,碧桃记忆绝佳,全都认识,全是他们此行同行的修士。
这可真是热闹极了。
其中显然也有人认出了碧桃,表情扭曲,但是因为被堵着嘴,除了呜呜的声音什么都发不出来。
曲老板擦完最后一个,站在那里,显然也皱了皱眉。
“这次怎么全都是男子?”
他侧头看着赖疤说:“男子的价钱就得折半了。”
赖疤原本就弓腰驼背,此刻更是堆着笑一脸的奴颜婢膝之态。
压低了一些声音说:“折半折半!这不是逃荒路上女子不好活嘛。但是曲老板你也瞧见了这些人的形容,这眉眼儿,若是扮上了女装,描画一番,个顶个都是美人儿!定然也没人能瞧得出来!”
“可是这般高壮,很难出手啊。”曲老板一脸为难。
那个赖疤便又说:“个子若是太高,上轿之前小腿以下砍掉便是。”
“若是曲老板怕他们说话坏事,我这里还有哑药,左右不会让曲老板赔了,如今……这‘冥新娘’的市场多紧俏呢。”
赖疤说着从袖口里面掏出了几个药包,弓着腰递给曲老板。
曲老板又看了几人一眼,想到他这里已经提前接下的那些“婚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便只能先买下再说。
把药包接过,对着楼里面自己的手下说道:“弄进后面让人拾掇拾掇。”
然后把腰上的钱袋子摘了下来,挑拣出两块大的,塞进自己的腰带里,剩下的全部都扔给了赖疤。
“多的算我买你的哑药,以后若要送来,尽量送女子……”曲老板顿了顿说道,“也不拘是死的还是活的,不臭了就行。”
“好嘞好嘞!”赖疤接了钱袋子,一张脸都要笑成一朵菊花。
拿了钱之后,招呼着自己带来的人离开。
就在这时,那几个修士之中有人突然之间挣脱开了手上的绳索。
而且还迅速解开了旁边两人的绳索,同押送他们的曲老板的手下动起手来。
他们在去往二楼的楼梯上面,碧桃就站在下面,还等着曲老板给她估价。
最先挣脱的那人是七星宫的弟子,他先解开了旁边的体修,体修的优势在此刻被发挥到极致,像横冲直撞的牤牛,很快就将曲老板的两个手下从楼梯上面撞下来了。
那个七星宫的修士站在二楼的台阶上面,对着曲老板等人厉喝出声:“尔等已经尽数被鬼祟所迷,我等乃是修士,是为救你等还魂而来!”
七星宫的修士喊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沓用街面上散落的纸钱和鲜血绘制的符纸,天女散花一般朝着下面撒下来——
“还不速速醒神!”
然而想象之中,鬼祟遭受符箓腐蚀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符箓落在这群人的脸上,短暂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
碧桃微微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些符箓为什么没有用,并非这些生魂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这群生魂分明是青壮之年,却俱是风烛残年之貌,显然是魂魄遭受邪恶鬼蚕食殆尽,即将油尽灯枯。
这个七星宫弟子,忘了自己进入希恶鬼梦境,已经无法动用灵力,就好似凡人画符,不曾蕴含五行灵气的符箓,等同废纸。
问心阁的阁主流星,完完全全估算错了这希恶鬼的强大,将他们一群人送进来,简直给希恶鬼送点心。
碧桃恶意怀疑过,他是否同希恶鬼勾连,就是要将此间的修士尽数送入鬼怪之口。
碧桃的双手暗自用力,正打算挣脱绳索,加入战局。
先前她站在门口的时候,没有妄动挣脱,正是因为看到了曲老板身后的打手,推测自己一人,恐怕无法匹敌。
如今再加上这几个修士,未必没有胜算!
结果曲老板后退几步,厉喝了一声:“来人!”
后门处,就浩浩荡荡地……跑出了一群老头。
这场面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一时间仿佛楼梯都跟着震荡,脚步整齐划一,颇有几分府衙官兵的气势。
这些老头个个精神抖擞,眼含精光,却确确实实形容苍老,佝偻提携。
只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而且也明显都会一些武,在碧桃还未能挣脱绳索之前,就已经迅速把那个七星宫弟子,还有他放开的两个修士制服了……
碧桃:“……”默默放下了挣脱绳子的手。
整个楼内一时之间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显然这个曲老板,连倒卖人口配冥婚这样的买卖都敢开一个楼来做,并非什么等闲之辈。
养着这一院子打手,纵使个个驼背缩颈,也并不是吃素的。
很快被制服的几个人被带了下来,到了曲老板的面前。
那个刚才“天女散花”的七星宫弟子被打得最惨,俊俏的眉眼已然青紫肿胀,嘴也被打出了血。
只是他依旧没有闭嘴,剧烈地挣扎着,吼叫着,声色俱厉目眦尽裂道:“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全部都鬼气侵体!马上就要死了!”
“放了我等!让我等结阵诛邪,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身边的另外两个修士也开口:“你们难道都不照照镜子吗?你们现如今已经被希恶鬼吸去了大半魂魄,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
“快放了我们!我们结五行诛邪呃!”
七星宫弟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腰腹之处插入的弯刀,又顺着弯刀的刀柄看向了对面的曲老板。
他的嘴唇颤抖着,还欲开口,腰腹之处的弯刀却生生拧了个劲儿,又猛地向上一提,将他要出口的话提成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碧桃微微偏了一下头。
但她并没有真的闭上眼睛,而是眼中带着慈悲与怜悯,注视着那个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舍命救人,却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七星宫弟子。
曲老板面如枯蜡,一双被塌陷的眼皮堆成三角形状的眼睛,却透出了毒辣:“疯言疯语,信口雌黄!”
他把弯刀拔出来之后,左右架着七星宫弟子的打手,放开了手。
那个七星宫弟子本能捂住了自己的肚腹,能捂得住自己将要流出体外的内脏,却捂不住疯狂涌出的鲜血。
碧桃看着他跌坐在地,仰起头来神色迷茫,嘴里不断涌出的血,是他无法出口的质问。
血染前襟,他跌倒在地,犹如玉山崩塌。
“把他拖出去。”
“其他人送到楼后。”
曲老板弯起手臂,将那把染血的弯刀在手臂的衣袖上面,正反擦了两下。
碧桃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微一跳。
这个时候,先前收了钱财已经走了的赖疤,大概是听到了声响又带人冲回来了。
“曲老板?许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曲老板手持弯刀,看向了赖疤,冷笑一声:“你卖我个疯子。”
“这这这……从何说起?!”赖疤被曲老板吓到了,简直要跪到地上去。
“这样吧曲老板!我我我给你退钱!”
赖疤说着,哆哆嗦嗦去翻自己腰间的钱袋子。
曲老板显然也没有打算计较,斜了赖疤一眼,说道:“算了,不过把我的地方弄脏了,让你的人跟着一起把人弄到后面。”
“今晚正好有一场婚事,对方并不要求新娘是活的。”
“哎,哎!”赖疤一迭声地答应,点头如捣蒜。
立刻吩咐自己的手下去抬人。
碧桃又看到那几个身形高壮如青年,只有面容苍老的男子,分别拉着那个七星宫弟子的手脚将人给抬起来。
鲜血随着七星宫弟子的尸体在地面之上逶迤,像一条正道永不向邪鬼低头的,由鲜血浇筑的绳索。
七星宫弟子的未尽之言,透过这条绳索,拴紧的不仅是剩下那几个眼中血丝遍布,痛彻心扉的修士。
碧桃也被这一抹刺眼赤红引线,哄地点燃了心火。
她想起上一重梦境之中,那个被生魂分食的太虚楼修士。
当时碧桃也处于生死之境,对那个死得过于惨烈的修士来不及感念,却留下深刻无比的印象。
如今他的死相,同这个七星宫的修士重叠在一起,激起了碧桃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曾荡起的心潮。
死就死了,一个死了要被生魂分食,一个死了却要被扮成女人,配嫁厉鬼。
他们一个个本就是半凡之境,舍身舍命,千辛万苦地赶过来救人,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怎能受他们所救助的生魂戕杀?
济世者,世恒济之;不济,则心荒道废,天规崩亡!
碧桃站在那里,此刻双眸沉暗,内有万顷波涛冲天而起,杀意沸腾。
他们原本打算只是拖延希恶鬼继续壮大的速度,等待各宗掌门与长老,出山镇邪驱鬼。
可是……真的不能直接将他杀了吗?
碧桃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个已经咽了气的七星宫修士,脑中思绪如潮,千回百转。
那几个抬着七星宫修士,往楼后面走的身形异于常人强壮男子之一,猝不及防同碧桃对上了视线。
大概是因为碧桃的眼神过于瘆人,而沾染了血污的尸身湿滑。
其中有一个拉着七星宫修士的手,倒着走的人,手上一滑,那个七星宫修士的尸体头颅就撞在了门框之上。
“咚”一声,唤回了碧桃神飞太虚的思绪。
她森冷的视线同那个慌张失手的人轻轻一撞,那人心虚一般,猛地低头。
碧桃也垂眸收敛所有异样。
很快有人将大厅里面的血污也擦拭干净,打手们回归后院,那个赖疤也带着人离开了。
碧桃的便宜爹爹和姨娘早已经吓得面容惨白,身形瑟瑟。
中途若非在方才乱局之中,怕跑出去被殃及性命,恐怕早已经扔下碧桃跑掉了。
如今拉着碧桃蜷缩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夫妻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没人再敢上去同曲老板“谈价钱”。
曲老板坐在距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面喝茶,故意晾着他们。
屋子里面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散,碧桃身边的夫妻俩眼见着就要惊惧过度,委顿在地的时候,曲老板才终于想起了他们一样。
撩起眼皮,开口说道:“你家这女娘,打算卖多少银钱?”
夫妻两人张口结舌片刻,最终还是姨娘上前一步,堆起堪比哭的笑脸,声音颤抖道:“我我们不懂行……曲老板定个价吧!”
“曲老板说多少,便是多少!”
便宜爹爹在旁边附和:“是是是……”
曲老板似乎非常满意这对夫妻识时务,哼笑了一声说道:“我鸳鸯楼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十六岁以下的女娘二十两,十六岁以上的十两,身有残缺但活着的五两,咽了气的二两……”
碧桃已经完全了解,这鸳鸯楼根本不是一个花楼,而是楼如其名,配“鸳鸯”的地方。
掌楼的不是老鸨,正是曲老板,这婚配的鸳鸯,也都是阴阳鸳鸯——这是个配冥婚的地方。
最后碧桃以十两的价钱,被卖入了鸳鸯楼。
曲老板见碧桃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试图逃走,甚至刚才那种场面都没有被吓得尖叫,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后承诺已经跑到了门口的爹爹和姨娘:“你家这女娘若是懂事,我手上也不是没有生人的婚配……”
“全凭曲老板安排!”姨娘最后喊了这一句,就拉着爹爹跑得无影无踪。
碧桃站在桌子旁边,看这两个已经死在上一重梦境,如今“死而复活”的人,若有所思。
为什么她不是逃荒来的,这一重梦境里依旧有身份?
碧桃走神得太不合时宜,没有谁被卖了还如此淡然,尤其是卖入了鸳鸯楼之中的女子,心知自己将遭受什么,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曲老板见到碧桃还在那里傻站着,忍不住走到她旁边,盯着她问:“你怕别是个傻的吧?”
碧桃抬头同曲老板对视,眼中所有的异色消融,只剩一片清澈单纯。
“我不傻的,父母不慈,我也无力逃脱。”
“我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富贵如今在曲老板的手中。”
碧桃低头假作恭顺,纤细的颈项垂着,温润无害。
说话语调温平:“怕大吵大闹扰了曲老板心烦。”
曲老板嗤笑一声,心想这女娘倒是和她的父母一样识相,恐怕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到了。
倒也不至于被碧桃这两句好话糊弄到。
挥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塌陷的眼窝透出些许玩味之色,说道:“我手上还确实有一门生人婚事,先去收拾干净,然后将生辰八字给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这鸳鸯楼里没有什么伺候人的婢子和老妈子,但是楼里楼外,打手很多,除了跳楼之外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可即便跳楼跳到了街面上,不摔断腿也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这是碧桃刚刚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新衣裙,听到楼下有嘈杂叫骂之声,推开窗户亲眼印证的。
之前那被抓住的修士,有一个是雷霆宗的体修,身高体壮,虽然被打得不轻,但显然还有力气。
从楼上跳下去侥幸腿没有摔折,但一瘸一拐没能跑出多远,很快被人给发现了。
发现他的甚至不是鸳鸯楼里面的打手,而是街上过路“老者”。
一袭新娘红衣的雷霆宗修士,一落到街上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因为死去的那个七星宫的弟子,学聪明了,落地之后,没有朝着任何人求救,也未曾对任何人搭话,拔腿就跑。
可是那些路过的“生魂”,立刻吵吵嚷嚷地围拢上来。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雷霆宗的修士,很快就被众人合力给按住了。
他发出濒死的,泣血杜鹃般的惨笑。
碧桃居高临下,闭上双眼。
显然这个“康全城”里面,所有的生魂,如同碧桃经历的上一个梦境之中的生魂一样,已然彻底被希恶鬼污染。
虽然不吃人,恶念也已经被激发到了极致,渗透灵魂,难以唤醒。
路上行走的一些“老者”们,齐心协力,把那个雷霆宗的修士,送回到了鸳鸯楼。
碧桃关上窗户,站在窗边久久未动。
尽量去忽视楼下传来的,沉闷的棍子抽打在人体上的声响,但是却没有听到那个雷霆宗的修士,再发出任何一声哀叫或者求饶。
就算被堵住嘴,也是会发出闷嗥的,但是一声都没有。
他恐怕在被他救助的生魂亲手抓住,送回“鬼窟”的时候,就道心已死。
碧桃挪动双腿,坐在梳妆台的前面。
深吸一口气,抓起桌子上的笔,拿过之前有人给她送过来的帖子,悬笔准备编个生辰八字。
但是她发现自己在抖,分明一点也不饿,可是腹腔之中又一次燃起了那种灼烧难忍的火焰。
恶意被激发,她想着既然这群人都没救了,为什么还要费力去找希恶鬼的本体?
结什么诛邪阵,拖延什么?
直接把整个康全城的百姓都杀了,存于他们意识之中的希恶鬼自会消亡,岂不是干净?
反正他们回归本体,也一样神识混沌,满心恶念难以再找回自我。
碧桃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帖子上面落了一个巨大的墨点。
碧桃“啪”地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止住了颤栗。
放下笔结印,默念静心神咒。
等到颤抖止住,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提笔。
碧桃的笔尖对着那个巨大的墨点轻点,晕开墨迹,几笔勾画了一枝墨色桃花。
回想那个曲老板意味深长的笑容,加上这鸳鸯楼做的配冥婚的买卖,碧桃猜想,送到这里的“生人婚约”,绝不会是什么好亲事。
她犹豫片刻,根据她爹爹姨娘说她的生年,想了一个四柱全阳的生辰八字。
却没有自己写下,只把画花的帖子给了门口的人,口述让对方帮自己了,交上去。
这才又关上门,走到床边,径直躺上去睡觉。
养精蓄锐。
楼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动静,碧桃一觉昏睡到了傍晚。
她没有做梦,这一觉睡得堪称香甜。
希恶鬼果真察觉了生魂残存的执念可以供入梦境修士破境的事情,应当是将生魂残存的意识掩藏起来,或者直接湮灭了。
有人敲门,碧桃应声,打手粗声粗气,说将食物放在门口。
碧桃打开门拿进来,饭菜出人意料的丰盛,好几道肉菜。
但是她刚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面,还未曾吃,就听到了楼里再度传来了动静。
是盘子碗摔碎的声音,并一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不吃!你们这群恶鬼使徒,别想诓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碧桃抓着盘子边缘的手,又是本能一抖——这也应当是个修士。
幸好很快那修士没了声音,楼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死寂。
楼下殡葬合婚之乐偶然荡来,犹如居住深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碧桃最终没吃东西,她把饭菜压了压,搅和搅和,装成她吃了但没有胃口的样子,丢在门口。
在这梦境之中,入口的东西确实需要极其谨慎。
她不甘心,没坐多久,又去睡觉。
这一次依旧是黑甜无梦,待到她醒过来,是被一阵烟气呛醒的。
“走水了!”
“走水了——”
有人在嘶喊,火势伴着夜风冲天而起。
碧桃起身推开门,登时被炽热的火焰冲了回来。
门外有打斗之声不绝于耳,那个曲老板嘶哑发狂地尖叫着:“给我杀了他们!坏我生意,给我杀!”
透过火光,碧桃看到一行身着嫁衣,做女子装扮的男子和一些身形消瘦的女子,齐齐背靠背,聚集在一处,踏着大火,朝着楼下而去。
每人持一把燃着火的武器,同那些鸳鸯楼的打手拼杀,简直所向披靡。
而为首的那个身形,竟然有些熟悉。
“她”长发散乱,被火苗撩得焦糊,身形被鲜红的婚服压着,却盖不住他肩颈笔挺,更无碍他持剑的姿态势不可当。
“将所有屋子里的‘新娘’都带出来!”
那人侧头,面上红妆精致,将原本俊朗的眉目,变得秀丽柔和,却难掩眉目刚烈,英姿勃发!
碧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晃神——竟然是冰轮!
“诸位随我结剑阵!”冰轮指引众人道,“即便没有灵气,也一样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道友!有些房间门前大火烧起来了,人救不出来了,那个曲老板找来了帮手,我们必须尽快走!”
“道友,真的要走了,整个康全城,所有生魂皆已失智,都是他们的帮手,见此处着火,现在已经围拢过来了!”
冰轮回头,眉目闪过纠结痛恨之色,但是很快道:“按照原定计划,走!”
碧桃就是被大火阻拦无法开门的人之一,但是她没有叫喊她的四师弟救她。
只是默默看着冰轮带领众人下楼,将那曲老板的打手,杀得节节败退。
她还在队伍里面,看到了之前和她一起被送入楼中的修士们。
甚至有人抬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正是昨夜跳楼的雷霆宗修士。
碧桃心中暗赞——冰轮好样的!
他显然是先行到此,陷落此地。
却未曾如同那七星宫的弟子一般,冲动暴露身份,做一些此间已然失智生魂根本无法理解的事,而是联合被抓之人,蛰伏绸缪,纵火一道杀出去。
果然他只要是不开口讲文化,雷部按照雷帝传承人培养的仙位,天生对危机和战场敏锐非常。
无论是阵法还是带兵对战,都绝非常人能比。
眼见着冰轮带人冲杀出去,碧桃也缩回屋子里,走到床边,抖开被褥,撕扯被面后打结。
固定在梁柱之上,而后甩出窗外,屏息闭眼,迅速顺着被面系成的绳结逃生落地!
此时所有的“生魂”几乎全都聚集到街上,乌泱泱的一群人,披麻戴孝或身着红衣。
他们无一例外,形容老迈,生机将绝。
但是又尽数面目狰狞,涌向鸳鸯楼的正门,想要阻拦突破跑走的“新娘”们。
碧桃落地后,被大火撩糊了些许衣袍。
她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远观冰轮等人杀出重围,朝着城外方向且战且退。
这群生魂却比上一场梦境还要疯狂,穷追不舍,悍不畏死。
碧桃暗中绕街串巷地跟随着,直到发现冰轮等人俨然事先计划过,脱离正街后,就分散钻入巷子。
生魂一时之间不知道追哪个好,分散之后很快被甩掉。
冰轮带着几个人,皆是行动不便。
因为他即便是没了灵力,战力也比较强,钻入事先确定好的黑巷子时,他来断后。
他持剑回望远处大火,勾唇冷笑,煞气四溢。
但是下一刻,他被黑暗之中伸出来的一只手,揪住了领口,拉入一条死胡同,推在了墙上。
他反应极快,本能想要提肘挣脱,持剑横扫——
然而那人似乎极其熟悉他的剑法身形,揪着他领口的手松开后,向后下腰躲过他的横来剑锋。
足下移形,游蛇一般转到他身后,自身后手臂在他腋下游走而上,直接扼住了他的喉骨,压住他发出声音的可能。
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带动他回身撩剑的剑锋,挽了半个剑花,而后将他手腕朝着墙上一撞,佩剑便脱手落地。
碧桃足尖一蹬,原本横落的佩剑,直直且无声地插入地面砖石缝隙。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把比她高壮许多的冰轮钳制住,在他转头看来时——这才与他惊愕的视线,于黑暗深巷相接。
碧桃勾唇露出笑容。
修士天生五感敏锐,奈何如今他们魂入恶鬼梦境,身如凡人,五感不明。
冰轮一下子都没能认出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碧桃,眉目锋冷,看过来时双眸如刀。
但是他又顶着精致无比的女儿红装,今夜他本有个“夫君”要嫁。
实在是……
碧桃本身就坏,与他又一直针锋相对,难得见他如此形容。
甚至还一膝盖抵在他双膝之间,化解了他一招后抬撩阴脚。
想到他若是恢复记忆,定然羞愤欲死。
恶意爆发,忍不住嘴欠地朝他侧脸垂着的钗穗吹了口气,轻佻道:“小美人儿,你要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