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玄门老祖

众人入阵之后, 北斗溯灵阵开启。

大阵之中,镇恶龙疯狂地游动, 对着每一个阵中之人张口,喷吐不停。

但这一次镇恶龙吐出的并不是武器,而是追溯魂魄,与阵中的仙长们灵属相同的灵气。

修士本就时时刻刻都在吐纳天地间的灵气,这镇恶龙吐出的灵气,与天地间的灵气混在一起,悄无声息, 又不容抗拒地钻入仙长们的身体中。

一时间很多宗门的掌门和长老们不顾形象,对着自家的弟子咆哮不休。外面的众人怎么解释里面的人都不听,只是一味让众人开启阵法。

问心阁的流星也意识到被骗, 但相比其他暴怒的仙长, 他显得尤为理智。

没有发疯一样地试图突破阵法,而是带人走到了阵法边缘, 隔着大阵, 询问的却是碧桃:“乐道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碧桃未等回答,明光身边有人过来, 给流星等问心阁的弟子们解释。

流星听了之后,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

“就算此间当真有人作乱, 那人也绝不可能是玄门老祖!”

他的这个反应, 倒是和修真界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们都对玄门老祖玉俊郎, 有着绝对无法动摇的敬仰和信任。

碧桃开口:“流星师兄,是否有人遭遇夺舍很快便见分晓,这夺舍之人究竟是谁,等其被抓住, 审问便知。”

北斗溯灵阵的灵气入体之后,在阵中如野猴子一样暴躁的众位仙长们,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灵气无害,却能让他们的内府经脉,变得可以灵眼透视。

换句话说,他们的灵相会渐渐地显露出来。

有些人依旧恼怒,很快便有人发现,这人恼怒的缘由不再是被关起来,而是他利用丹药修改过容貌。

原本玉树临风的仙长,灵相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矮胖中年人。

众人再顾不得同阵法之外的小辈们争吵,而是相互探看,警戒着每一个人。

可见他们之前对“自家”小辈的说法,未必没有相信,只不过被挑战了身为仙长的权威,突然间接受不了罢了。

北斗溯灵阵的灵气,没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让所有人的灵相无所遁形。

灵相即魂魄。

为了追求威严或者是美丽,改换过容貌的仙长们,虽然有些丢脸,但他们的灵相与身体依旧是毫无缝隙相容的。

这也说明他们的灵魂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没有被夺舍过。

碧桃看向了站在阵法边缘的流星。

他灵相圆融,与身体紧密契合,且灵相的容貌,极其俊秀出尘。

木灵潺潺环绕他的灵相,他完美得简直像是被精雕细琢的神像,和碧桃看到的那一幅玄门老祖的画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很快有一人的灵相与身体之间根本不相容的状况,被众人发现。

“田道友?你的魂魄是怎么回事?”

“田道友被夺舍了!”

“原来真的有人被夺舍,还是太虚楼的掌门人……”

“田道友,你为何不说话?”

一众仙长虽然都抄起了武器,渐渐围拢,蓄势待发。

但因为太虚楼掌门人素来性情温厚,平日与各宗交情都不错,太虚楼又都是阵修,多年来各宗门的弟子们每每历炼驱邪,组队里面别的修士可以没有,却一定得有阵修。

而在如今逐渐流落的修界,存活下来的宗门掌门人,相互之间都是多年的至交老友,如何能仅仅发现了灵相有异,就立刻对他群起攻之?

有人替他着急:“田道友你快解释清楚!”

但之前还和众人一起焦急,跳得比谁都高,一脑袋的白毛和长须都要被自家小辈给气得冲天的太虚楼掌门,现在像是突然之间被抽掉灵魂一般,站在原地。

他面上的焦怒之色还未退,眼中非人一般的冷漠和幽诡之色,便慢慢犹如水落石出般显现出来。

他环视众人,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对着他最近的一个宗门长老动手——

众人见状再无法侥幸,一拥而上。

这次大阵之中的刀光剑影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太虚楼的掌门人就被压制在一件束缚灵气的法器之下。

这时一众仙长之中,再度有人对着外面的小辈命令道:“被夺舍之人已经抓住了,速速将阵法打开!反了天了你们!”

“既然发现有人被夺舍,为何不上报宗门,要用此种方式联合冒犯各宗仙长?!”

说话这人正是雷霆宗的掌门,他嘴上骂着自己宗门的小辈,实际上话里话外已经在为自己宗门的小辈开脱了。

把这一遭拘禁仙长的行为,轻飘飘地定义为冒犯。

陆续也有其他仙长发话,在外围观了全程的众人,以“卫丹心”为首,都被骂个狗血淋头。

卫肖又站到了阵法前面,满脸严肃地对着“卫丹心”说:“还不将阵法开启?待回到山门,罡风崖的惩戒你别想跑掉!”

这个卫掌门更厉害,他嘴上呵斥“卫丹心”,眼中还是一片如水的温情,甚至带着为自己儿子带队揪出被夺舍之人而骄傲之意。

具体的惩戒绝口不提,看上去也不打算让他儿子挨家道歉,回山就要把他藏到罡风崖之中,“受罚”之后,这件“带头冒犯仙长”的事情就能顺利含混过去了。

碧桃看向明光。

明光长到如今,他的父亲仙帝青冥,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

他的“求不得”,正是卫肖这样性情温柔,事事偏袒,为他而骄傲的父亲。

果然,碧桃在明光的眼中看到了动容之色。

明光抿唇,吩咐身边的人:“开启阵法,请诸位仙长们出来吧。”

北斗溯灵阵、缚灵阵、五行危宿阵相叠的三阵交错之灵光,相继黯淡下去。

阵法灵光收束,这些仙长们“押着”太虚楼的掌门人走出阵法。

有人一出来,对着自家的小辈就是一脚踹过去:“狗胆包天的东西,还不给各位仙长们道歉!”

也有人一脸威严恼怒,却也朝着自己小辈们走过去。

问心阁的流星也带着人出来,对明光躬身拱手:“卫道友实在是敏察入微,洞若观火。”

“我身为问心阁阁主,竟然丝毫未曾察觉修界竟然有高位仙长的灵相遭人动了手脚,实在惭愧。”

明光微微躬身回礼。

流星就又转头对着碧桃笑,几日的相处,每夜的切磋,让他们之间熟络了不少。

流星道:“那日我送魂魄归来,还很奇怪乐道友怎么突然间就离开了。师妹当时说你有要事要做,原是与卫道友一起共谋大事。”

碧桃笑了笑,一副惭愧的样子:“事以密成而泄则败,流星师兄不要怪罪我有所隐瞒。”

“不过流星师兄……此番为何天保没来?”

流星闻言表情一僵。

片刻后他走近一些,和碧桃面对面,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对着碧桃说:“这件事情怪我,我将隔夜的剩菜拿给天保吃……”

碧桃听得认真,和流星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离得有些近。

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很亲密。

不远处,正与自己父亲说话的“卫丹心”,不受控制地侧头看来。

“儿啊,你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办得不错,就是手段过于极端了些……”

夜色依旧浓重如墨。

没有阵法的灵光,无满山天地沉寂。

众人细密的交谈之声,“其乐融融”地传来。

“呃……师尊!”有人捂着自己的胸腹,踉跄后退,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师长。

这时周遭的人还未曾察觉到什么异样,毕竟这些小辈们之前做的事情,就算被长辈们追着打也不过分。

但很快,众人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那个众人以为只是被自家的长辈踢了一脚的修士,跌坐在地上,手松了一下,肚腹之上鲜血横流。

而那突然下界狠手的仙长,正是出阵之后,第一个护着自己小辈的雷霆宗掌门。

“呃……”

“啊!”

“长老——”

一瞬之间——异变陡生。

碧桃面前正与她轻声说话的流星,突然出手成掌,一掌拍向碧桃的丹田之处。

——竟是要直接碎了她的内丹!

她反应算快,在察觉到流星的动作之后,气沉丹田微微侧身,却还是被拍中了腰腹,整个人飞了出去——

而就在她不远处,正在同明光温声细语说话的卫肖,也突然出手,猝不及防地袭向了明光。

明光和碧桃一样,对面前之人未曾设防,躲避不及只险险避开了要害,横飞出去。

交错的灵光剑影,再度闪烁林间。

只不过这次也未能持续多久,毕竟这一次是“仙长”们对小辈们动手。

功法和修为的巨大差异,让这一场仗,以仙长们碾压式的胜利,迅速结束。

小辈们每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神情惊恐,节节败退,还有人在低声地求饶。

“师尊我错了……我真错了,师尊你别杀我……”

只不过他哀求的长辈,已经像一尊提线木偶,眼中空茫一片,同之前那个太虚楼的掌门一样,失去了一切“人”才会有的神情与温度。

在一众小辈惊惧视线之内,各宗的掌门和长老们,将众人围堵逼迫在一片空地之上。

眨眼之间,先前的局势天地扭转。

碧桃捂着腰,在地上坐不直,不知道靠在了谁的腿上,很快那腿就缩走了,她差点摔倒,但是要栽倒的前一刻,被一条手臂稳稳托住。

碧桃回头,对上了明光在幽暗夜色之中,熠熠如日轮的目光。

但是他一手托着碧桃,另一只手也捂着自己的腰。

刚才卫肖要碎他的丹田,他和碧桃一样,躲开了又没有完全躲开。

他们可真是……一对腰子受损的难夫难妻啊。

若是论起武力值,修界无人是剑修的对手。无上剑派作为唯一幸存的剑修大宗,之前碧桃也在张玉鸾那里领教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明光被卫肖拍了一掌,一定很疼。

受伤也一定很重。

碧桃都有点恼了,打哪儿不好非打腰啊!

腰对女人和男人来说多重要啊!

碧桃看着明光,不合时宜地开始心疼和担心他。

“你……没事吧?”你的腰还好吗?

碧桃满脸关切地问。

明光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垂眸看着她,眸色微动,偏开视线。

然后默默地把碧桃推着,让她自己坐直。

碧桃才刚刚坐直,围拢着一群人的仙长们,就齐齐朝前迈了一步。

众人就像一群可怜的鹌鹑,被这压迫“威赫”得又朝一起聚拢一些。

紧接着,仙长们的掌心分别祭出了五行灵光,在半空之中交织成网,朝着众人兜头罩了下来——

——九转炼魂阵!

这次换成众人被阵法束缚其中。

阵成之后,有人拨开仙长的围聚,越众走到众人前面。

他手中提着剑,步态潇洒闲适,微微歪头,看着众人似是满脸的不解。

但是出口的声音依旧是清泉叮咚,温润悦耳:“九天仙位,就这点本事吗?”

碧桃抬头看向那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占魁。

占魁说过,她是真心想过要嫁给流星的,她觉得流星特别好。她还是第一次为一个人说话。

碧桃当时没有反驳,可碧桃向来通晓人性,流星完美得过头了。

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刻意表演。

明光扶在腰侧的手挪开,盘膝坐在众人之间。

仰起头看向流星,开口道:“果然是你。”

“玄门老祖,玉俊郎。”

流星闻言,神情恍惚了片刻,说道:“这个名字……太久远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了。”

流星看着众人,又道:“奇怪……你们为什么不抵死反抗呢?”

明光身后不远处的冰轮接话:“你在放什么屁,我们若不是下界被压制了仙力,我一个人就能把你砍成八瓣儿!”

如今众人的修为……若不借助阵法,很难抵抗此间修界的仙长。

众人脸上的惊恐讶异之色也毫不作伪,他们知道玄门老祖盘踞此间两千余年,始终没有被天道发现诛杀,一定是树大根深,所涉甚广。

但他们未曾想到过,玄门老祖,竟然是将整个修界的修士都掌控在手了!

这些宗门的仙长,显然全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可北斗溯灵阵下,只有太虚楼掌门一人灵相有异,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流星恍然:“原来是敌不过就放弃了……”时隔两千余年,九天仙位依旧如此不堪啊。

“那也好。”流星在袖口之中,掏出了一个小鼎。

以灵力催动后,祭入阵法。

在炼魂鼎升天之后逐渐变大,最后变为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巨鼎,悬浮在众人头顶之上。

这和他们对付希恶鬼时的那个炼魂顶一模一样。

所以当时也是流星在背后作乱,是他供养了希恶鬼。

炼魂鼎入阵,众人顿觉浑身压迫如加千钧,有人不堪重压,趴伏在地上。

明光开口,声音以灵气催动,判罚之音声如雷霆,滚滚入耳:“玉俊郎,此界两千余年前,你功德圆满飞升天界,因不满仙职安排,舍弃了仙位散灵归凡。”

“你既已舍弃了仙位,又为何要中途反悔,存留仙骨沦为堕仙,降临凡世殃祸苍生!”

碧桃在明光身边,都被他蓄意催发的判罚之音压得弯了脊背。

流星听了之后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微微挑眉,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情一样:“你的声音……你这个我也会。”

他开口,也以灵气催发声音,说道:“尔等皆为九天仙位,为何不思苍生苦厄,尸位素餐,挥霍仙灵供奉,该当自绝以谢苍生。”

他的声音相较明光的肃冷,显得犹如暖泉漫过人心。

但是其中裹含的并非判罚,而是蛊惑。

有仙位心神受侵,竟然在这“惑音”之下,欲拔剑自刎!

幸好他身边之人阻止及时,喝破了他的“迷障”。

一时间,众人看流星的神情更为警惕惊恐。

流星看着众人,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都是一群年岁尚浅的孩子,不吓唬你们了。”

他这一声叹息,虽然音调和语气,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听在人的耳朵里面,却如同亲历了沧海桑田,人间百苦。

众人心神不受控制,为之一沉。

流星道:“我确实是玉俊郎,是你们猜测的玄门老祖。”

“可我从未戕害过苍生,这世间繁丽本为我一手建立。”

他将佩剑插入地下,也盘膝坐下,面向众人,与众人平视。

心平气和道:“两千多年前,人族生机勃勃,凡间飞走千万,鸟鸣蝶舞……美不胜收。”

“那时候的修士也能御剑腾飞,呼风唤雨泽被苍生,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想要动身去哪都要劳动马儿四蹄。”

他唇角笑意如春风般卷起,却又顷刻凋零。

他说:“我是为了让一切恢复到从前,这才需要你们的帮忙。”

“卫道友,或许我该叫你……明光?”

“明光为日轮,光耀万物,高悬于天,多好的名字。你又生而为仙,你父母一定很宠爱你。”

众人:“……”

天界的古仙族,随便拉出来一个,谁算被父母宠爱,唯有明光,从生下来开始就是独身一人。

要不是流星未曾在天界与明光相识,也未曾见证他的成长,众人都要怀疑他是故意刺激明光的。

“对不起,我的毛病,”

流星见众人神情诡异,竟然道歉说,“我许是年岁太大了,总是精力难以集中,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吸引注意。”

“说回我要请你们帮忙的事情。”

“明光道友,我确实曾飞升天界,因不满天界的公职安排,散灵想要回归凡人。”

“天界如何,我既不在其位便不多评断。”

“可我散灵下界之时,并从未起贪婪之心留存仙骨,我捏碎仙骨投入五雷后……”

“天狗……去给那位道友先止血。”

流星说了一半,指着明光身后的一个脸上淌血的仙位说,“看着也太吓人了,流血生机也会跟着流失的,太可惜了。”

他的语气明明那么温和,却又那么令人毛骨悚然。

他说流血会流失生机,就像杀猪宰羊的时候,那些屠夫会平静地说血放不干净肉不好吃一样。

天狗本是一个性情有些刻板,做事却非常认真的普通修士。

平日里总是跟随流星鞍前马后,满眼崇敬。

可如今,他双眼无神,像被人提着四肢一般不自然地走向了那个仙位。

僵硬抬起手,给那仙位扔了一瓶止血药。

众人的神情更加诡异。

流星哄孩子一样,又说:“诸位不用担心,炼魂的过程没有任何痛苦。”

“诸位都是天界仙位,魂魄生机旺盛如海,一人能抵千万凡人,我这个炼魂鼎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还是早年间一位道友的手作残品,原本有个好的,在对付希恶鬼时……被碧桃仙子给击碎了。”

流星提起这件事还颇为惋惜:“估摸着要炼化个大半夜才能将诸位的生机抽干。”

他满脸诚挚说:“既然我请诸位道友帮忙,出于礼貌也应当与诸位道友说明缘由。时间充裕得很。”

“我当时乘雷劫归凡,本该重新变回凡人。”

“当时送我下界的雷将警告我,我一落地便会开始天人五衰,凡人一生短暂如弹指,舍仙归凡,等同藐视天道,并非没有惩戒,我只剩下几年的寿命。”

“我并不贪恋长生,我只是贪恋我自己创造的美满人间,在这里终老,对我来说并不是惩戒而是奖赏。”

“只是不知为何我一落地,便被此间的日游神抓到了冥界。”

“他们像你们一样斥我为堕仙,说我私留仙骨,妄图祸害苍生……”

流星叹息一声,回忆起往事,他眉头微锁。

可当时他并没有什么仙骨,这冥界的鬼将,把他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挖出来看过也没有找到一块仙骨。

他当时痛不欲生,却也根本没有怀疑过什么,想是他自己捏仙骨没有捏干净所致。

他对掌管此界的鬼判官提出,可以通禀天界,哪怕重新让他过一次雷劫变为凡人也好。

可是等来的并不是被天界提审,而是通过轮回桥被送到了主冥之界。

而后再度遭遇了一次挖骨之刑,始终未曾寻找到留存的仙骨。

后来阎罗十殿,他过了五殿,虽然始终未曾找到仙骨何在,但流星竟然也没死。

若是一个正常魂魄遭受如此重刑,就算不魂飞魄散,也会魂魄严重受损。

到这时候想要重回人间做人已经不可能了,受损的魂魄也不能进入轮回。

流星一度绝望,可正因为他怎么折腾都不死,冥界之人不肯放过他。

将他一次又一次投入各种地狱之中试验,他分明一生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功德圆满本该位列仙位,却将十八层地狱过了不知几轮。

到最后在阿鼻地狱,流星被一个幽冥之兽吞入腹中。

他以为他死了,冥界之人也以为他死了。

他魂魄身躯被幽冥之兽消化完全,却依旧还保有意识未曾死去。

他到最后,只剩下了一颗心脏。

他在幽冥之兽的肚腹之中,日夜承受腐蚀之痛不知多少年,最终却让那幽冥之兽越发强大,以至于逃出阿鼻地狱,在冥界作乱。

在幽冥之兽被冥界的鬼将斩杀之后,众人才发现了他的心脏。

是一颗光芒万丈的众生之心。

众生之心并不是实物,而是承载着万千百姓的祈愿与信仰,幻化而出的心脏。

灿烈如一轮平地而起的日轮,将整个冥界一切丑恶,映照得纤毫毕现。

所有靠近他的幽鬼,既能感受到明亮刺眼,又不会被他的光芒所灼伤。

甚至还能从他的心脏之上得到力量。

因为这是众生之力。

万界万物,皆是因众生而生。

原来不是他仙骨没有捏干净,妄图在人间长生不老,窃夺生机扰乱轮回。

而是他曾经亲手创立的美满人间,因他受益的众生,始终信仰着他,祝福着他。

不让他死去。

那个时候的玉俊郎以为,他的冤屈被洗清,经受过那么多的苦难其实都不算什么。

等到通报天界,就能放他回归人间了。

哪怕是让他直接死了也好,轮回之后再入人间,就算不记得一切,玉俊郎也对新生期待非常。

只是他依旧未曾收到天界的任何处理决策。

他沦为了冥鬼之间相互争夺,轮番利用的力量之源。

他以一颗心脏的形态,在冥界无数人的手中辗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还保有为人的意识。

更没有人知道,玉俊郎生前涉猎百家道术,更是天生蛊惑之音。

为人之时,只要同人说话就能令那人对他好感加倍。

入道之后,只要他想就能够令百家仙门为他折服统一。

哪怕为不人不鬼一颗心脏之态,沦落幽鬼之手,也能在日积月累之下,彻底蛊惑幽鬼,为自己所用。

可是即便能够控制幽鬼,玉俊郎唯一的愿望也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兢兢业业做鬼,通过甄选,又过了一百多年之后,经过他的努力,终于被派遣到曾经的星界任职。

成了一名夜游神,负责游荡人间,捕获轮回往生之魂。

若是一切终结在这里,未尝不是得偿所愿。

他无法转世为人,至少能寄生在一只鬼身上,继续为他的人间服务,亲手送他的臣民众生轮回新生。

可他回到了自己的星界之后,才发现,他已经沦落地狱一千多年。

世事更迭,一切不复当初。

而他很快发现,此间的鬼官居然在偷偷地释放恶鬼到人间,扰乱人间秩序,再串通修界之人驱杀恶鬼,“救百姓于水火”。

此间修界因为没有一个“玄门老祖”统领人间百门道术,修士之间分裂严重,和冥鬼勾结祸害百姓只为了声名远播。

为的是在独立开宗立派的时候,能有更多的修士因“盛名”投入其门下。

而冥界的鬼官,则是为了用这种方法来获取功德晋升。

那些因为这圈套,被无故打断命盘害死的凡人,到了冥界之后,却也得不到公正的裁判。

此间冥界的鬼官,因为害怕自己以不当手段获取功德的丑事被发现,会给这些魂魄安上一些十恶不赦之罪。

再将他们送上轮回之桥。

打上十恶不赦标签的鬼魂,是不允许说话的,不能为自己辩解的。

进入主冥之界后,也会很快被打入畜生道。

做了一世畜牲,哪怕再度投胎为人,也已经彻底忘却了前尘,不会再揭露自己被冤害的事实。

就这样,此间星界在玉俊郎被调回之时,人间昌盛十国,已经不存一半。

修界分裂,为争夺资源,修者越过曾经玉俊郎设定的“不可入世”之规,驻扎皇族,操控挑起各国之间的争斗。

玉俊郎痛心彻骨,着手整治此间的冥界。

可因为他不肯与其他鬼官狼狈为奸,还欲要揭穿他们,他很快也被扣上了罪名。

不仅丢了鬼职,还因为导致一城之人横死的“大过”,再次被投入了幽冥地狱。

万幸的是玉俊郎死不了。

他身怀众生之心,人间越是纷乱,那些曾经怀念他创立盛世的民众,对他的信仰就越深。越坚不可摧。

而他的众生之心,力量就越强。

他在幽冥地狱之中夺舍恶鬼,以蛊惑之天赋,统领一众恶鬼杀出地狱。

他依旧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恰逢当时此界鬼官还差十万功德就可调任主冥之界做鬼王,勾连人间修士,挑起两国战乱。

活生生将十万护国将士,扣上谋逆之十恶不赦之名,坑杀边关。

寒风凛冽,天雪埋骨,冤情如海,却无论如何激荡,也触及不到那高高在上的天。

那时的玉俊郎带领一众阿鼻地狱的恶鬼,与此间冥界的鬼官杀了个乾坤倒置,地裂天崩。

流星说:“我当时为了阻止这些冤死的,被打上了十恶不赦大罪的将士们被投入畜生道,才会在情急之下砸断了轮回桥。”

“你们生而为仙,能够想象地狱数十万冤魂同悲共啸的锥心刺骨之景吗?”

“而后我杀了所有鬼官,替换上我能够操控的恶鬼,才让此间的冥界安定下来。”

“又是数年,我才琢磨到了以人身留存人界之法。”

“我没有夺舍过任何人,我生前为水灵,如今这具身体是我利用返魂木雕刻而成。”

流星回手,指向一众木偶一般的仙长:“这些修士本也是必死之人,是我为他们遍寻人间,以各种灵物雕刻道体,封其魂魄入内,才让他们得以续魂继命。”

“我也终于借他们之手,安定了人间与修界纷争。”

“可是轮回桥断裂之后,业火横流,想要送魂魄进入轮回……需要用生机来铸桥。”

流星看向众人,提起此事,眼中是犹如实质的悲悯与痛苦。

“一命换一命,才能进入轮回……多么可悲,多么可怜啊?”

众人听了如此惨烈的故事,俱是神情共悲。

流星即便在同众人讲述过往的时候,也没有忘了利用他的蛊惑之音。

他希望最后这些仙位是心甘情愿地“帮忙”。

只不过明光的天音有判罚之能,更有破妄驱障之效。

他音容肃冷,显然并未因为流星饱含悲情,身临其境般的讲述而动容

他质问:“轮回桥断裂,是你力挽狂澜挽救十万百姓魂魄,罪在鬼官群体作恶,你为何不上报主冥之界?”

流星猛地看向明光,眼中终于流露出那么一分威严厉色。

“上报哪里?你忘记了我是从哪里回来的吗?”

“主冥之界中,若无人包庇星界冥界的鬼官,他们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一次性坑杀数十万人?”

“星界之中的鬼官,若无人做后盾,又怎么敢在数年之内用人命把自己堆到鬼王,乃至阎罗之境?!”

流星对人从来礼数周全,从无疾言厉色,此刻却似被明光一句“何不食肉糜”之言激怒。

他声带压迫,咄咄逼人:“你生在天界,你们都生而为仙,我当年入了天界之所以宁愿散灵归凡,正是因为我不想做那尸位素餐,高高在上享受万界供奉,却永远不知人间疾苦的仙!”

“我一眼就能看透他们贪权窃柄,心无仁爱的本质,我实在耻与他们为伍。”

“这么多年……整整两千多年,我一直都在等待天界发现此界的异常,等待所谓的救苦救难的仙位来拯救我的苍生。”

“我在地狱不人不鬼的那些年,我甚至祈祷着一个仙位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杀死。”

“可是没有。”

“天道不仁,天道不慈,天道昏蒙,助纣为虐!”

“你们可知,什么叫人间众生,有怨难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芸芸众生的哀鸣,连幽冥地狱都穿不破,如何能穿过层层阴云,上达天听?!”

“即便是天上听到,那些被天道喂养的不谙世事,脑满肠肥的仙位,又真的会垂顾低头,怜悯苍生吗?”

“岂不还如人间权贵,夺权固位一般,官官相护,伞伞遮天。”

流星说完之后,撑着他先前刺入地面的长剑起身,转瞬之间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温良柔和之态。

“如今修真界已经不能再入世鼓动帝王发动战乱。”

“我这么多年,为了送魂魄过轮回桥,腾挪辗转,左支右绌,几乎洇灭了此间飞走生灵,也填不满渡魂魄所用的生机,更浇不灭冥界焚烧不尽的业火。”

“我始终未能够凑齐修补轮回桥的材料。”

流星笑起来,笑得依旧春风细雨,仿佛刚才的激愤只是众人的幻觉,他说:“幸好,此间苍生随我坚持得够久,我们现在等来了你们。”

“虽然你们有点笨,我从未隐藏自己的一切,甚至蓄意引导,你们还是用了这么长时间,才聚集到此。”

“但我理解,是你们的好仙长,好父母,为了你们下界玩得愉快,封禁了你们的记忆,甚至还给你们加了一道护身咒印。”

流星说:“但是好歹,你们还肯下界,还肯亲手为苍生开太平,纵使能力有限,也和天上那些只知道握拳固位的仙位不同。”

“上古仙位,有共工怒触不周山,有女娲以身补天,有夸父逐日而死,有神农尝百草而亡……”①

他最后道:“仙位所成,来自万界苍生信奉供养,本就该为苍生所祭。”

“你们这些小仙天生地养得尽宠爱,虽享受苍生供奉多年,未曾对苍生有所贡献。”

“待将你们的生机灌满这炼魂鼎,天生仙位的精纯五行之生机,就可用于浇灭业火,修补轮回桥。”

“到那个时候你们也算不负苍生了。”

他说完,双手快速结印,催发炼魂鼎加速熔炼诸仙的魂魄。

众人受他惑音影响,心志不坚,修为太浅之人,都自心底产生了愧对天地苍生的思想。

碧桃听完了这个波澜壮阔,身魂洇灭仍存众生之心,受尽苦厄依旧坚持救济苍生的故事,感叹一声。

“啊,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诛杀希恶鬼的时候,出动了整个修界高阶修士,结果就祭出个炼魂鼎,要把所有的生魂都熔炼成一锅稀粥。

恐怕从那个时候,流星就想把他们一起都炼化。

结果发现了仙位身上有雷纹护身咒印,这才暂缓计划。

怪不得对付伥鬼时,大部分都是仙位,而且接二连三被伥鬼追杀,破除了雷纹护身咒印,但最后仙位却死伤甚少,死的大都是本界修士。

原来那两次九死一生的驱邪,是流星“吃鱼”之前,在挑他们身上的“刺”。

原来不是他们这些仙位比此界的修士厉害一些,才幸存,是流星在蓄意“豢养”和“驱赶”他们。

直到他们走到如今,“自己”挖的陷阱里。

怪不得流星总是可疑得太明显,好像故意引导,原来就是故意引导。

只不过碧桃过于多疑,因为他表现得太坦荡,反而觉得他没有嫌疑。

怪不得流星能频繁来往冥界,身被鬼气浸染至深,却依旧能在引天雷劈返魂树的时候,站得那么近还不受天雷所伤。

怪不得碧桃试探流星时,流星和碧桃交手不曾藏拙,还指点碧桃的剑术与结印手势,丝毫不遮掩自己通晓万类的事实。

他根本不屑和他们这些小仙小心翼翼。

若不是万界天道的那些雷纹护身咒印,他们这些仙位下界之后,用不上两个月,就会全部被发现,驱赶到一起熔炼到炼魂鼎里了。

也怪不得此界出现问题这么久,天界却始终未曾发现,就连星汉轮转阴阳晷,也未对此界示警。

原来不是邪鬼作恶,不是堕仙祸世。

而是一颗在苍生的信仰与渴望中不死不灭的心,始终心怀苍生,在疯狂“救世”啊……

到此刻,一切才都变得合理起来。

不过碧桃揉着还有点痛的腰,唏嘘之余,也不忘提出疑问:“故事很精彩,对你的遭遇也深表同情。但是流星师兄……或者说我应该尊称你一声老祖,我还有一个疑问想要问。”

流星看向碧桃:“你问,就叫流星师兄罢,我也称不上什么老祖,只不过一个死不了,也活不成的怪物罢了。”

碧桃说:“你既然已经控制了鬼官,如今还能自如行走人间,有一手随便能雕刻修士,拘禁死魂的绝技,甚至操纵了整个修界,那你为何不暴露自己就是玄门老祖玉俊郎的身份?”

“众生如此信任你,如此崇敬你,如此渴望你,你想要建立人间何必鬼鬼祟祟,藏于他人身后,只要暴露身份岂不是一呼百应?”

流星正要开口解释。

碧桃便说:“恐怕是你不敢吧。”

“你不敢向此界苍生,暴露你的真实身份,你怕他们发现曾经带给他们繁荣昌盛的玄门老祖,不过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因为他的独断专行,砸断了轮回桥,又不敢向冥界上报,导致此间生机凋敝。”

“你为了所谓的让生灵轮回,故意将恶鬼投入人间,让想要轮回的人,以命换命。实际上是怕没有生灵轮回,主冥界会发现此间异样,派鬼官来纠察?”

“你怕死。”

碧桃斩钉截铁地说:“你怕此间众生发现了你的真面目,再也不会信奉敬仰你。”

“一旦失去信仰,到时候你的众生之心就会僵化死掉。”

碧桃说完,流星温良的表情彻底僵死在脸上。

而碧桃看向了他的身后。

占魁纵马而来,身上裹着好几个包裹,简直像一个人形大馒头。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流星身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碧桃和流星的对话。

轻唤了一声:“师兄……我来晚了。”

流星回过头去,望向占魁。

就在此刻!

明光双手飞快结印,他身后蓄势待发的一众仙位,也跟随着明光结印。

五行灵光在众人的掌心凝聚而后相连。

明光口中念念有词:“万界溟涬,太上开光。仙骨为契,敕摄九方!”②

“承三清之正脉!启!”

众人将掌心灵光压在地面——顷刻没入!

四面九方灵气被强势抽调,灵光化身土行龙,朝着九个方位迅速游窜。

碧桃早就知道明光一定是有后招的!

她感觉到大地震颤,而后九个方位都升腾起刺眼的五行灵光,一瞬之间九光相织,不仅直接击碎他们头顶之上的炼魂大鼎,粉碎此界仙长合力结下的炼魂大阵,还差点把她的眼睛给刺瞎了。

——是九宫锁灵之阵的演变!

可现在那些本该用灵石或者灵器法器镇守的九宫阵眼,升腾而起的是九根仙骨。

还带着未尽血肉,显然是才刚刚剔下不久的——护心骨。

碧桃瞪大眼睛,愕然看向明光。